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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光慈文集-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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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英,我们就此完了吗?”
“完了,永远地完了。”曼英冷冷地回答他。
“你完全不念一念我们过去的情分吗?”
“遇秋,别要提起我们的过去罢,那是久已没有了的事情。现在我们既然是两样人了,何必再提起那过去的事情?过去的永远是过去了……”
“不,那还是可以挽回的。”
“你说挽回吗?”曼英笑起来了。“那你就未免太发痴了。”
李尚志的面孔又在曼英的脑海中涌现出来。她觉得李尚志现在一定在她的家里等候她,她一定要回去……她看一看手表,已是八点钟了。她有点慌忙起来,忽然立起身来预备就走出房门去。柳遇秋一把把她拉住,向她跪下来哀求着说道:
“曼英,你答应我罢,你为什么要这样鄙弃我呢?……我并不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呵,曼英!……”
“是的,你不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有的人比你更坏,但是这对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放开我罢,我还有事情……”
柳遇秋死拉着她不放,开始哭起来了。他苦苦地哀求她……他说,如果她答应他,那他便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不做官也可以……但是他的哭求,不但没有打动曼英的心,而且增加了曼英对于他的鄙弃。曼英最后向他冷冷地说道:
“遇秋,已经迟了!迟了!请你放开我罢,别要耽误我的事情!”
李尚志的面孔更加在曼英的脑海中涌现着了。柳遇秋仍拉着她的手不放。曼英,忽然,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这末许多力量,将自己的手挣脱开了,将柳遇秋推倒在地板上,很迅速地跑出房门,不料就在这个当儿,周诗逸也走出房间来,恰好与曼英撞个满怀。曼英抬头一看,见是周诗逸立在她的面前,便不等到周诗逸来得及惊诧的时候,给了他一个耳光,拼命地顺着楼梯跑下来了。
坐上了黄包车……喘着气……一切什么对于她都不存在了,她只希望很快地回到家里。她疑惑她自己是在演电影,不然的话,今天的事情为什么是这般地凑巧,为什么是这般地奇异!……
她刚一走进自己的亭子间里,阿莲迎将上来,便突兀地说道:
“你真是!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天老说李先生不来不来,今晚他来了,你又不在家里!”
听了阿莲的话,曼英如受了死刑的判决一般,睁着两只眼睛,呆呆地立着不动。经过了两三分钟的光景,她如梦醒了也似的,把阿莲的手拉住问道:
“他说了些什么话吗?”
“他问我你每天晚上到什么地方去……”
“你怎样回答他呢?”曼英匆促地问阿莲,生怕她说出一些别的话。
“我说,你每晚到夜学校里去教书。”
曼英放下心了。
“他还说了些什么话吗?”
“他又问起我的爸爸和妈妈的事情。”
“还有呢?”
“他又留下一张字条,”阿莲指著书桌子说道:“你看,那上边放着的不是吗?”
曼英连忙放开阿莲的手,走至书桌子跟前,将那字条拿到手里一看,原来那上边并没有写着别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地址而已。曼英的一颗心欢欣得颤动起来,正待要问阿莲的话的当儿,忽听见阿莲说道:
“李先生告诉我,他说,请你将这纸条看后就撕去……他还说,后天上午他有空,如果你愿意去看他,你可以在那个时候去……”
“呵呵……”
曼英听见阿莲的这话,更加欢欣起来了。她想着,李尚志还信任她,告诉了她自己的地址……她后天就可以见着他,就可以和他谈话……但是她为什么一定要见着李尚志呢?为什么她要和他谈话呢?她将和他谈些什么呢?……关于这一层,曼英并没有想到。她只感觉着那见面,那谈话,不是和柳遇秋,不是和钱培生,不是和周诗选的谈话,而是和李尚志的谈话,是使她很欢欣的事。
“阿莲,李先生还穿着先前的衣服吗?”
“不是,他今天穿着的是一件黑布长衫,很不好看。”
“阿莲,他的面容还象先前一样吗?没有瘦吗?”
“似乎瘦了一些。”
“他还是很有精神的样子吗?”
“是的,他还是象先前一样地有精神。姐姐,你是不是……很,很喜欢李先生?……”
“吓,小姑娘家别要胡说!”
阿莲的两个圆圆的小笑窝,又在曼英的眼前显露出来了。她拉住曼英的手,有点忸怩的神气,向曼英笑着说道:
“姐姐,我明白……李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呵!他今天又教我写了许多字……”
阿莲的天真的,毫无私意的话语,很深刻地印在曼英的心里。“李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呵!……”阿莲已经给了李尚志一个判决了。李尚志在阿莲的面前,也将不会有什么羞愧的感觉,因为他的确是可以领受阿莲的这个判决的。他是在为着无数无数的阿莲做事情,与其说他为阿莲复仇,不如说他为阿莲开辟着新生活的路……但是,她,曼英,为阿莲到底做着什么事情呢?她时常问着阿莲的两个圆圆的小笑窝出神,但是这并不能证明她是在为着阿莲做事情……如果李尚志是一个真正的好人,如阿莲所想的一样,那末她,曼英,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呢?……
曼英觉得自己是渐渐地渺小了。……如果她适才骂了周诗逸,骂了柳遇秋,那她现在便要受着李尚志的骂。“呵,如果李尚志知道我现在做着什么事情!……”曼英想到此地,一颗心不禁惊颤起来了。
冲出云围的月亮 九
曼英走进一条阴寂的,陈旧的弄堂里。她按着门牌的号数寻找,最后她寻找到为她所需要的号数了。油漆褪落了的门扉上,贴着一张灰白的纸条,上面写着“请走后门”四个字。曼英逆转到后门去。有一个四十几岁的,头发蓬松着的妇人,正在弯着腰哐啷哐啷地洗刷马桶。曼英不知道她是房东太太抑是房东的女仆,所以不好称呼她。
“请问你一声,”曼英立在那妇人的侧面,微笑着,很客气地向她问道,“你们家里的前楼上,是不是住着一位李先生?”
那洗刷马桶的妇人始而懒洋洋地抬起头来,等到她看见了曼英的模样,好象有点惊异起来。她的神情似乎在说着,这样漂亮的小姐怎么会于大清早起就来找李先生呢?这是李先生的什么人呢?难道说衣服蹩脚的李先生会有这样高贵的女朋友吗?
她只将两个尚未洗过的睡眼向曼英瞪着,不即时回答曼英的问题。后来她用洗刷马桶的那只手揉一揉眼睛,半晌方才说道:
“李先生?你问的是哪个李先生?是李……”
那妇人生怕曼英寻错了号数。她以为这位小姐所要找着的李先生,大概是别一个人,而不会是住在她家里的前楼上的李先生……曼英不等她说下去,即刻很确定地说道:
“我问的就是你们前楼上住着的李先生,他在家里吗?”
“呵呵,在家里,在家里,”那妇人连忙点头说道,“请你自己上楼去看看罢,也许还没有起来。”
曼英走上楼递了。到了李尚志房间的门口。忽然一种思想飞到她的脑海里来,使她停住了脚步,不即刻就动手敲叩李尚志的房门。“他是一个人住着,还是两个人住着呢?也许……”于是那个女学生,为她在宁波会馆前面所看见的那个与李尚志并排行走着的女学生,在她的眼帘前显现出来了。一种妒意从她的内心里一个什么角落里涌激出来,一至于涌激得她感到一种最难堪的失望。她想道,也许他俩正在并着头睡着,也许他们俩正在并做着一种什么甜蜜的梦……而他,曼英,孤零零地在他们的房门外站着,如被风雨所摧残过的一根木桩一样,谁个也不需要,谁个也不会给她以安慰和甜蜜……
她又想道,为什么她要来看李尚志呢?她所需要于李尚志的到底是些什么呢?她和李尚志已经走着两条路了,现在她和李尚志已经没有了什么共同点,为什么李尚志老是吸引着她呢?今天她是为爱李尚志而来的吗?但是李尚志原是她从前所不爱的人啊……如果说她不爱他,那她现在又为什么对于那个为她所见过的女学生,也许就是现在和李尚志并头睡着的女子,起了一种妒意呢?……曼英想来想去,终不能得到一个自解。忽然,出乎曼英的意料之外,那房门不用敲叩而自开了。在她面前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今天所要来看见的李尚志。李尚志的欢欣的表情,即刻将曼英的思想驱逐掉了。曼英觉着那表情除开同志的关系外,似乎还含着一种别的,为曼英所需要的……她也就因之欢欣起来了。
她很迅速地将李尚志的房间用眼巡视了一下,只看见一张木架子床,一张长方形的桌子,那上面又摆着一堆书籍,又放着茶壶和脸盆……她所拟想着的那个女学生,一点儿影子也没有。“他还是一个人住着呵!……”她不禁很欢欣地这样想着,一种失望的心情完全离她而消逝了。
曼英向李尚志的床上坐下了。房间中连一张椅子都没有。李尚志笑吟吟地立着,似乎不知道向曼英说什么话为好。那种表情为曼英所从没看见过。她想叫他坐下,然而没有别的椅子。如果他要坐下,那他便不得不和曼英并排地坐下了。曼英有点不好意思,然而她终于说道:
“请你也坐下罢,那站着是怪不方便的。”
“不要紧,我是站惯了的。”李尚志也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将手摆着说道,“请你不要客气,你吃过早饭了吗?我去买几根油条来好不好?”
“不,我已经吃过早饭了。请你也坐下罢,我们又不是生人……”
李尚志勉强地坐下了。将眼向着窗外望着,微笑着老不说话。曼英想说话,她原有很多的话要说呵,但是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忽然她看见了那张书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小小的像片架,坐在床上,她看不清楚那像片是什么人的,于是她便立起身来,走向书桌子,伸手将那张像片拿到手里看一看到底是谁。她即刻惊异起来了:那像片虽然已经有了一点模糊,然而她还认得清楚,这不是别人,却正是她自己!她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了。她从来没有赠过像片与任何人,更没赠与过李尚志,这张像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而且,她又想道,李尚志将她的像片这样宝贵着干什么呢?政局是剧烈地变了,人事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了,而李尚志却还将曼英的像片摆在自己的书桌上……
“曼英,你很奇怪罢,是不是?”李尚志笑着问,他的脸有点泛起红来了。
曼英回过脸来向李尚志望着,静等着他继续说将下去。
“你还记得我们在留园踏青的事吗?”李尚志继续红着脸说道,“那时我们不是在一块儿摄过影吗?那一张合照是很大的,我将你的像片从那上面剪将下来,至今还留着,这就是……”
“真的吗?”曼英很惊喜地问道,“你真这样地将我记在心里吗?呵,尚志,我是多末地感激你呵!”
曼英说着说着,几乎流出感激的泪来。她将坐在床上的李尚志的手握起来了。两眼射着深沉的感激的光芒,她继续说道:
“尚志,我是多末地感激你呵!尤其是在现在,尤其是在现在……”
曼英放开李尚志的手,向床上坐下,簌簌地流起泪来了。
“曼英,你为什么伤起心来了呢?”李尚志轻轻地问她。
“不,尚志,我现在并不伤心,我现在是在快乐呵!……”
说着说着,她的泪更加流得涌激了。李尚志很同情地望着她,然而他找不出安慰她的话来。后来,经过了五六分钟的沉默,李尚志开口说道:
“曼英,我老没有机会问你,你近来在上海到底做着什么事情呢?阿莲对我说,你在一个什么夜学校里教书,真的吗?”
曼英惊怔了一下。这问题即刻将她推到困难的深渊里去了。她近来在上海到底做着什么事情呢?……据她自己想,她是在利用着自己的肉体向敌人报复,是走向将全人类破灭的路……她依旧是向黑暗反抗,然而不相信先前的方法了……她变成一个激烈的虚无主义者了。但是现在如果曼英直爽地将自己的行为告诉了李尚志,那李尚志对于她的判断,是不是如她的所想呢?那李尚志是不是即刻就要将她这样堕落的女子驱逐出房门去?那李尚志是不是即刻要将那张保存到现在的曼英的像片撕得粉碎?……曼英想到此地,不禁大大地战栗了一下。不,她不能告诉他关于自己的真相,自己的思想!一切什么都可以,只要李尚志不将她驱逐出房门去!只要他不将她的像片断得粉碎!
“是的。不过我近来的思想……”她本不愿意提到思想的问题上去,但是她却不由自主地说出来思想两个字。
“你近来的思想到底怎样?”李尚志逼视着曼英,这样急促地问。
话头已经提起来了,便很难重新收回去。曼英只得照实地说了。
“我的思想已经和先前不同了。尚志,你听见这话,或者要骂我,指责我,但是这是事实,又有什么方法想呢?”
李尚志睁着两只眼睛,静等着曼英说将下去。曼英将头低下来了。停了一会,她又轻轻地开始说道:
“尚志,你是知道我的性格的。我说我的思想已经和先前的不同了,这并不是说我向敌人投了降,或是什么……对于革命的背叛。不,这一点都不是的。我是不会投降的!不过自从……失败之后……我对于我们的事业怀疑起来了:照这样干将下去,是不是可以达到目的呢?是不是徒然地空劳呢?……我想来想去,下了一个决定;与其改造这世界,不如破毁这世界,与其振兴这人类,不如消灭这人类。尚志,你明白这种思想吗?……现在我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希望的话,那只是我希望着能够多向几个敌人报复一下。我不能将他们推翻,然而我却能零碎地向他们中间的分子报复……这就是我所能做得到的事情。尚志,这一种思想也许是不对的,但是我现在却不得不怀着这种思想……”
曼英停住了。静等着李尚志的裁判。李尚志依旧逼视着她,一点儿也不声响。过了一会,他忽然握起曼英的手来,很兴奋地说道:
“曼英,曼英!你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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