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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光慈文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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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中起了纷乱的波纹。可怜的母亲,路旁的杨柳,大哥的憔悴的面容,日间所受外国人的欺侮……那最可怕的强迫的婚姻……那些愚蠢的家乡绅士,那W姓女也许是五官不正,也许是瞎眼缺腿……把江霞鼓动得翻来覆去无论如何睡不着。
江霞的大哥这一次来上海的使命,第一是代父亲和母亲来上海看一看:江霞是否健康?江霞的状况怎样?江霞做些什么事情?江霞是否不要家了?第二是来询问江霞对于结婚的事情到底抱着什么态度。他因旅行实在太疲倦了,现在当睡觉的时候,照讲是要好好地跑入梦乡的。但是他也同江霞一样,总是不能入梦。这也并不十分奇怪:他怎么能安然就睡着呢?他一定要把自己的使命向江霞说清楚,最重要的是劝江霞回家去结婚;当这个大问题没有向江霞要求得一个答案时,他虽然是疲倦了,总也是睡不着的。他不得不先开口了:
“老三,你睡着了么?”
“我,我没有……”
“我问你,你到底要不要同W家姑娘结婚呢?”
江霞久已预备好了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料定他的大哥一定要提到这个问题的,所以不慌不忙地答应了一句:“当然是不要!”
“我以为可以将就一些儿罢!你可知道家中因你有多大的为难!俺伯几乎急得天天夜里睡不着觉!俺大也是急得很!……”
“我岂是不晓得这些?但是婚姻是一生的大事,怎么能马马虎虎地过去呢?W姓的姑娘,我连认都不认得,又怎能同她结婚呢?……结婚是要男女双方情投意合才可以的,怎能随随便便地就……”
“老三,你说这话,我倒不以为然!古来都是如此的,我问你,我同你的大嫂子怎么结了婚呢?……我劝你莫要太醉心自由了!”
江霞的大哥说着这话带着生气的口气,这也难怪,他怎么不生气呢?全家都为着江霞一个人不安,而江霞始终总是这样地执拗,真是教人生气!江霞简直不体谅家里的苦衷,江霞简直不讲理!江霞的大哥想,从前的江霞是何等地听话,是何等地知事明理!但是现在在外边过野了,又留了几年学……哼!真是令人料想不到的事情!
江霞听了大哥的口气,知道大哥生气了,但是怎么办呢?有什么法子能使大哥不生气?江霞不能听从大哥的话,不能与W姓姑娘结婚,终究是要使大哥生气的!江霞从前在家时,很少与大哥争论过,很少使大哥对于自己生过气,但是现在,唉!现在也只好听着他生气了。江霞又和平地向大哥说道:
“大哥,我且问你,你与大嫂子结婚了许多年,孩子也生了几个,你到底好好地爱过她没有?……夫妻是不是要以爱做结合的?……”
江霞说了这几句话,静等着大哥回答。但是大哥半晌不做声。大哥听了江霞的话,把自己的劝江霞的使命忘却了,简直不知说什么话好!他忽然觉着有无限的悲哀,不禁把劝江霞的心思转到自己身上来:我爱过我的老婆没有?我打过她,骂过她,跟她吵过架……但是爱……真难说!大约是没曾爱过她罢?……结婚了许多年,生了许多孩子,但是爱……真难说!……
“倘若夫妻间没有爱,那还说得到什么幸福呢?”江霞隔了半晌,又叽咕了这末一句。
江霞的大哥又忽然听到从老三口中冒出“幸福”两个字,于是更加有点难受!幸福?我自从结过婚后,我的老婆给过我什么幸福?在每次的吵架中,在日常的生活上,要说到痛苦倒是有的,但是幸福……我几乎没有快乐过一天!除了不得已夜里在床上同她……此外真没感觉得幸福!江霞的大哥想到这里,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大气。
“大哥,你叹什么气呢?”
江霞的大哥又忽然想到自己的使命了。他因为自己的经验,被江霞这一问,不知不觉地对江霞改变了态度。他现在也暗暗地想道:不错!婚姻是要以爱做结合的,没有爱的婚姻还不如没有的好!……但是他不愿意一下子就向江霞说出自己的意思,还是勉强向江霞劝道:
“老三,我岂是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说的话何尝没有道理?但是,但是家里实在为难的很……家乡的情形你还不晓得么?能够勉强就勉强下去。”
“大哥,别的事情可勉强,这件事情也可勉强么?”
“这样说,你是决定的了?”
“我久已决定了!”
“哼!也罢,我回去替你想方法。……”
江霞听到此地,真是高兴的了不得!大哥改变了口气了!大哥与我表同情了!好一个可爱的大哥!大哥还是几年前爱我的大哥!……
江霞的大哥来上海的目的,是要把江霞劝回家结婚的,但是现在呢?现在不但不再劝江霞回去结婚了,而且答应了江霞回去代为想方法,啊!这是何等大的变更!江霞的大哥似乎一刹那间觉悟了:我自己已经糊里糊涂地受了婚姻的痛苦,难道说还要使老三如我一样?人一辈子婚姻是大事,我已经被葬送了,若再使老三也受无谓的牺牲,这岂不是浑蛋一个?算了!算了!老三的意见是对的,我一定要帮他的忙!我不帮他的忙,谁个帮他的忙?……唉!想起来,我却是糊里糊涂地与老婆过了这许多年!爱!说句良心话,真是没尝到一点儿爱的滋味!唉!不谈了!这一辈子算了!……”江霞的大哥想到此地,决意不再提到婚姻的问题了:一方面是因为承认了江霞的意见是对的,而一方面又因为怕多说了反增加了自己的烦恼。他于是将这个问题抛开,而转到别的事情上去。忽然他想起来了:家乡谣言都说老三到R国住了几年,投降了过激派,主张什么共产,有的并且说还主张共妻呢……喂!这的确使不得!与W家姑娘解除婚约的事情,虽然是很不方便,但我现在可不反对了。但是这过激派的事情?这共产?这共妻?这简直使不得!产怎么能共呢?至于共妻一层,这简直是禽兽了!老三大约不至于这样乱来罢。我且问他一问,看他如何回答我:
“老三,我听说你们主张什么过激主义……是不是有这话?”
“你听谁个说的?”江霞笑起来了。
“家乡有很多的人这样说,若是真的,这可使不得!……”
“大哥,这是一般人的谣言,你千万莫要听他们胡说八道的。不过现在的世界也真是太不成样子了!有钱的人不做一点事,终日吃好的,穿好的,而穷人累得同牛一样,反而吃不饱,衣不暖,这是什么道理?张三也是人,李四也是人,为什么张三奢侈得不堪,而李四苦得要命?难道说眼耳口鼻生得有什么不同么?……即如刘老太爷为什么那样做威做福的?他打起自己的佃户来,就同打犯罪的囚犯一样,一点不好,就把佃户送到县里去,这是什么道理呢?什么公理,什么正义,统统都是骗人的,假的?!谁个有钱,谁个就是王,谁个就是对的!你想想,这样下去还能行么?……”江霞的大哥听了这些话,虽觉有几分道理,但总是不以为然。从古到今,有富就有穷,穷富是天定的,怎么能够说这是不对的?倘若穷人执起政来了,大家互相争夺,那还能了得?即如我家里有几十亩田地,一座小商店,现在还可以维持生活,倘若……那我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要被抢光,那倒怎么办呢?……危险得厉害!……
“你说的虽是有点道理,但是……”
“但是什么呢?”
“无论如何,这是行不去的!”
江霞的大哥虽然不以江霞的话为然,但总说不出圆满的理由来。江霞一层一层地把他的疑难解释开来,解释的结果使他没有话说。江霞又劝他不要怕……就算有什么变故,与我家虽然没有利,但也没有害。我家仅仅有几十亩田地,一座小商店,何必操无谓的心呢?你看,刘家楼有多少困地?吴家北庄有多少金银堆在那儿?我们也是穷光蛋,怕它干吗呢!……江霞的大哥听了这一段话,心又摇动起来了。他想:或者老三的意见是对的……真的,刘家楼,吴家北庄,他们该多有钱!想起来,也实在有点不公道!富人这般享福,穷人这般吃苦!即如我的几位母舅,他们成年到雪里雨里,还穷得那般样子!哼……江霞的大哥现在似觉有点兴奋起来了。他不知不觉地又为江霞的意见所同化,刹那间又变成了江霞的同志。
“大哥,天不早了,你可以好好地睡觉罢!”
“哼!”
江霞的大哥无论如何总是睡不着。在这一晚上,他的心灵深处似觉起了很大的波浪,发生了不可言说的变动。这简直是在他的生活史上第一次!从前也曾彻夜失过眠,但是另一滋味,与现在的迥不相同。论理,说了这些话,应当好好地睡去,恢复恢复由旅行所损失的精神。但是他总是两眼睁着向着被黑影蒙蔽着的天花板望。电灯已经熄了,那天花板上难道说还显出什么东西来?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总是两眼睁着,何况旁人么?也许江霞知道这其中原故?不,江霞也不知道!江霞没有长首夜眼,在乌黑的空气中,江霞不能看见大哥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更不能看见大哥现在的神情来。江霞说话说得太多了,疲倦了,两只眼睛的上下皮不由得要合拢起来了。江霞可以睡觉了:既然大哥允许了代为设法解决这讨厌的,最麻烦的问题,那么事情是有希望了,还想什么呢?还有什么不安呢?江霞要睡觉了,江霞没有想到大哥这时是什么心境,是在想什么,是烦恼还是喜欢?……忽然在静寂的乌黑中,江霞的大哥又高声地咕噜了一句:
“老三!我不晓得我的心中现在怎么这样不安!……”
“哼!……”江霞在梦艺中似答非答地这样哼了一下。
“你所说的话大约都是对的。……”
“哼!……”
“……”
第二天江霞向学校请了一天假,整天地领着大哥游逛:什么新世界啦,大世界啦……一些游戏场几乎都逛了。晚上到共舞台去看戏,一直看到夜里十二点钟才回来。江霞的大哥从前未到过上海,这一次到了上海,看了许多在家乡从未看见过的东西,照理应该是很满意的了,很高兴的了。但是游逛的结果,他向江霞说道:
“上海也不过如是,这一天到晚吵吵闹闹轰里轰东的……我觉着有点登不惯……唉!还是我们家乡好。……”
在继续与大哥的谈话中,江霞知道了家乡的情形:年成不好,米贵得不得了,土匪遍地尽是……大刀会曾闹了一阵,杀了许多绅士和财主……幸而一家人还平安,父母也很康健……家中又多生了几个小孩子。……江霞这时很想回家去看一看,看一看这出外后五六年来的变迁。他又甚为叹息家乡的情形也闹到了这种地步:唉!中国真是没有一片干净土!这种社会不把它根本改造还能行么?江霞想到此,又把回家的念头停止住了,而专想到一些革命的事情。
江霞的大哥过了几天,无论如何,是要回家了。江霞就是想留也留不住。在离别的三等沪宁车厢中,已经是夜十一点钟了,在乘客嘈杂的声中,江霞的大哥握着江霞的手,很镇静地说道:
“老三,你放心!家事自有我问。你在外边尽可做你自己所愿意做的事。不过处处要放谨慎些!……”
1926,4
短篇 徐州旅馆之一夜
当从浦口开的火车到徐州的时候,已经是太阳西下了。陈杰生,一个二十几岁着学生制服的青年,从三等破烂的车厢下来,本希望即刻就乘陇海路的火车到开封去,——他这时非常急躁,想一下子飞到开封才能如意!他接着他夫人病重的消息,他夫人要求他赶快地来到她的病床前,好安慰安慰她的病的心境,借以补医药的不足。杰生在上海虽然工作很忙,什么学校的事,党的事,自己著作的事,……但是夫人病了,这可也不是一件小事!杰生虽然知道人化为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实在想生一双翼翅,嘟噜噜一下子飞到开封去,飞到他的爱人的病床前,与她吻,吻,吻。……当杰生坐在车厢的时候,甚怨火车走的太慢,其实火车走的并不慢,司机也并没有偷懒,无奈杰生的心走得太快了。呵,徐州到了!杰生一方面欢喜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一方面却恐怕不能即刻就转乘到陇海路的车。他是一个不信神的人,但是到此时,到他还未问车站管事人以前,他却在心中默默地祷告:“天哪!千万莫要碰不到车呵!上帝保佑,顶好我即刻就能转乘到陇海路的车。……”他下了车之后,手提着一个小皮包,慌忙地跑到车站的办事处,问有没有到开封的车。但是糟糕的很!车站办事处的人说,在平安的时候,下了从浦口开来的车就可以接乘到陇海路往开封的车,但是现在……现在在兵事时代,火车并不是乘旅客的,是专为乘兵大爷的,什么时候开车及一天开几趟车,这只有兵大爷知道,或者连兵大爷自己也不知道。……唉!现在就是这末一回事!……大约明天上午从开封总有开来的车罢,但是也不能定。……
杰生听了车站办事人的话,简直急得两眼直瞪,两脚直跺,不断地叫,糟糕!糟糕!糟糕!这怎么办呢,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呢?哼!没有办法,简直没有办法!杰生想道,“她现在的病状也不知到什么程度了,也许她久等我不到,更要把病加重了,也许她现在很危险了,……”但是光急是没有用处,急也不能把火车急得到手。倘若杰生与五省联军总司令有密切的关系,或者是吴大将军的要人,或者手中有几营丘八,那么杰生一定可以想方法把火车弄到,而没有这样着急的必要。但是杰生是一个穷书生,并且是一个……哪能够有这样的想头!没有办法,哼!简直没有办法!
杰生急得两眉直皱,心里充满了牢骚,愤恨,怨怒,但是无从发泄。向谁发泄呢?车站的人拥挤异常,兵大爷,商人,逃难的,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只看见人头撞来撞去。是等车?是寻人?是看热闹?杰生当然没有工夫研究这些,因为自己的气都受不了了。他真想把自己的气发泄一下,但是向谁发泄呢?也许这拥挤的群众中,也有很多的人在生气,如杰生一样,或者他们也如杰生一样要把自己的气发泄出来,但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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