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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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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感谢晴朗天空中闪烁耀眼的阳光,以及院门铁栅栏外的过路人,再加上吃完了剩下来的面包、肉和啤酒,这才使我清醒了一些,恢复了一点正常。要不是埃斯苔娜拿了一串钥匙走来开门放我出去,所有这些也并不能使我很快地完全从惊恐中复原。她本来就掌握了几个把柄轻视我,我想,要是她现在发现我给吓得如此样子又会怎么说呢?我千万不能让她再抓住这个把柄。

埃斯苔娜走过我身边时,用得胜的眼光看了我一眼,仿佛我的双手如此粗糙以及我的皮靴如此笨重都使她欢天喜地。这时,她开了门,站在门口用手抓住门。我一眼也没看她就走了出去,而她却用手嘲弄地碰了我一下。

“为什么你不哭呢?”

“因为我不想哭。”

“我看你是想哭的,”她说道,“你刚才哭得都快把眼睛哭瞎了,现在看上去又快要哭出来了。”

她做慢地笑着,然后把我推出门去,立刻把门锁上。我直接回到彭波契克先生家中,如释重负地发现他不在家。我请店中的伙计转告彭波契克先生,告诉他郝维仙小姐要我下一次到她家的日期。然后,我就步行四英里,径自回我们的铁匠铺了。我一路走一路思考着在那里看到的一切,深刻地反思着,原来我只是一个低三下四、干粗活的小孩,我的两手是粗糙的,我的皮靴是笨重的,而且我还养成了卑劣的习气,竟然把奈夫叫成贾克。我今天才知道我是多么无知,我过的日子是多么可怜和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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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我一回到家,我姐姐便好奇地要我讲述郝维仙小姐的情况,并且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因为我的回答不很详细,我姐姐的拳头立刻便落在我的颈背和后腰上,并且把我的面孔直向厨房的墙上撞,使我丢尽了脸。

通常一般的年轻人由于担心所讲的不被人们理解,有一些事情便放在心里不讲。于是我也就支支吾吾的,因为我没有特殊的理由把自己看成一个畸形怪物。这就是我为什么对有些问题秘而不宣的原因。我始终认为,如果我把在郝维仙小姐那儿亲眼所见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别人一定不会理解我。不仅如此,我还坚信,如果那样,别人也不会了解郝维仙小姐。尽管我对郝维仙小姐也并不真正了解,但是我心中暗忖,如果把郝维仙小姐拉出来,直截了当地把一切讲个明白,让我姐姐满足她好奇的企图,那我就显得太卑鄙无耻和忘思负义了。至于埃斯苔娜小姐就更不用提了。所以,我能够少说便少说,这样我的头才被揪住,我的面孔才被撞到厨房的墙上。

最糟糕的还是那个专门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家伙彭波契克。他为了想知道奇闻异事简直给弄得心乱如麻,在喝下午茶的时候乘坐他的自备马车气喘喘地赶来,要我把所见到的和所听到的一五一十全盘向他倾倒出来。他大张着鱼一样的眼睛和嘴巴,每一根爱好追根刨底的头发都站在头顶上,背心因为满肚子装的算术题而胀鼓鼓的。我一看到他这份德性,便决定以牙还牙,决不奉告。

“那么,孩子,”彭波契克舅舅一在火炉旁边的优待席上坐定,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到镇上去的情况怎么样?”

我回答道:“很不错的,先生。”这时我姐姐紧捏着拳头对我晃动了一下。

“很不错的?”彭波契克先生重复了一句。“很不错等于没有说,是废话。孩子,告诉我们大家,你说的很不错是什么意思。”

据说额角上涂上石灰粉便能使脑袋更坚固,更顽固。无论如何,我的脑袋撞在墙上,额角上涂上了石灰粉,我就顽固起来了,而且像铁石一样顽固。我想了片刻,仿佛有了新的主意,便答道:“很不错的意思就是很不错。”

我姐姐一听不耐烦了,便大叫一声,随即向我没命地扑来。这时乔正在铁匠铺中忙着干活,没有人来庇护我。幸好她的行动被彭波契克阻拦住了,他说道:“不要这样,不要动肝火。把这小子留给我,夫人,把这小子留给我来教训。”彭波契克先生说毕便把我的头扭向他,仿佛他正准备要给我剃头。他说道:

“先让你来把思想整理一下,算一算四十三个便士是多少?”

我在核计着,如果我回答等于四百镑会有什么后果。我想这可不太好,我得尽可能算得准确些,但算来算去总要多出七八个便士。彭波契克先生便要我再温习一下便士换算,从“十二个便士得一先令”开始,一直到“四十个便士得三先令四便士”,然后他自鸣得意地说:“现在你可以算了,四十三便士是多少?”仿佛他已经把我教训好了。听了他的话,我思考了不少时间,答道:“我算不出。”我给他气得可能也真的是算不出了。

彭波契克先生把他的头当成螺丝钉似的转动起来,似乎想从我身上钻出答案。他说道:“比方说,四十三个便士是不是等于七先令六便士五法寻呢?”

“对!”我答道。我姐姐听了立刻打了我几记耳光。本来他打算拿我寻开心,我的回答挫败了他的计划,使他停止了发问,这对我来说仍然获得了很大的满足。

“孩子,郝维仙小姐究竟是怎么一个人?”这时彭波契克先生又想起了什么事,便重开话头。他把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口,又转动起他的螺丝钉脑袋。

“又高又黑。”我告诉他。

“舅舅,她真的是这样吗?”我姐姐问道。

彭波契克先生眨眨眼睛,表示同意。仅从这点,我立刻便可得出推论,他压根儿就没有见到过郝维仙小姐,因为她完全不是这样的人。

“好!”彭波契克先生十分自负地说道,“这就是管教他的方法!现在我们已经开始固守阵地了,夫人,我是这样想的。”

“舅舅,那是自然的。’乔夫人答道,“我真希望你能把他管教好。你知道该怎样对付他的。”

“那么,孩子!告诉我,你今天进到她屋里时,她正在干什么事?”彭波契克先生对我问道。

“她正坐在那里,”我答道,“坐在一辆黑天鹅绒的马车里。”

彭波契克先生和乔夫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四目相望。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们异口同声地重复着:“坐在一辆黑色天鹅绒的马车里?”

“对,”我说道,“还有埃斯苔娜小姐,我猜是她的侄女儿。她把糕点和酒放在金盘子上,从马车的窗口递进去给郝维仙小姐。我们每个人一个金盘子,上面放着糕点和酒。她叫我也上马车,站在车后面吃我的一份。”

“那儿还有别的人在吗?”彭波契克先生问我道。

“有四条狗。”我说。

“是大狗还是小狗?”

“很大很大,”我答道,“它们都在一个银筐中,把头伸出来抢小牛肉片吃。”

彭波契克先生和乔夫人又睁大眼睛,四目相望,惊奇得不得了。这时我已经疯了,这是他们用严刑逼出来的,根本用不着证明的信口开河。我什么话都能胡编乱造出来。

“我慈悲的主啊,这辆马车会放在什么地方呢?”我姐姐问道。

“就放在郝维仙小姐的房间内。”他们听了这句话更睁圆了眼睛。本来我还想讲有四匹穿着极其讲究的豪华马服的马,可最终没有讲出,便改讲了一句:“不过一匹马也没有。”

“这会是可能的吗?”乔夫人问道,“看这个孩子讲的是什么呀?”

“夫人,我的看法是,”彭波契克先生说道,“这是一顶轿子。她是轻浮的人物,你知道,她非常轻浮,轻浮得要坐在轿子里享受生活,消磨时光。”

“舅舅,你过去见过她坐在轿子里吗?”乔夫人问道。

“我怎么能见过?”他被逼得只有承认事实,说道,“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一眼。”

“我的天哪,舅舅!你过去是怎么和她谈话的?”

“你怎么还不明白?”彭波契克先生有些怒气地说道,“过去我到那里去,只被领到她住的卧室门口。她把门开出一条缝儿,就在那里和我讲话。这一点你不是不知道啊,夫人。当然,这小孩到里边去玩了。孩子,在那儿你玩些什么?”

“在那里我们玩旗子。”我说道。(我得请你们允许我陈述一下我的情况;后来每当回忆起当时所讲的弥天大谎时,连我自己也感孙心凉肉跳。)

“玩旗子?”我姐姐重复了我的话。

“一点不假,”我说道,“埃斯苔娜摇一面蓝色旗,我摇一面红色旗,而郝维仙小姐摇的一面旗子上面闪耀着许多小金星。她从马车车窗里伸出手来摇。然后我们又舞剑,而且一面舞剑,一面欢呼。”

“舞剑!”我姐姐又重复了一声。“你们的剑是从哪儿来的?”

“剑都是从食橱中拿出来的,”我答道,“我还看到里面有手枪,还有果酱,还有药丸。房间里根本没有阳光,点了许多蜡烛,房间就靠烛光照明。”

“那倒是真的。”彭波契克先生说道,而且很庄重地点点。“确实是这个样子,我曾经亲眼见过的。”然后,他们两人又睁圆眼睛看着我,而我在面孔上摆出一副冒冒失失的机警神气,也睁圆了眼睛望着他们。同时,我用右手玩着右边的裤脚管,把它提出许多褶来。

如果他们再问我一些问题,可以肯定,我一定会露出马脚。本来我还想讲,在那个院子里有一只气球。我简直是孤注一掷,乱说一顿。不过我想创新的玩艺儿又被其他的新奇事儿干扰了。究竟是讲院子里的气球,还是讲制酒作坊里的熊,我尚在犹豫之中。这时,他们听了我的讲述,引起强烈的好奇,正在讨论着这些怪事,因此我便逃过了露马脚。直到乔从铁匠铺回来喝茶休息的时候,他们还在争论着。于是我姐姐便把我讲的又告诉了他,这当然不是为了讨他喜欢,而是为了解一解她自己心头的郁闷。

听了我姐姐的转述,我看到乔睁大了他的蓝眼睛,滴溜溜地对着厨房四周瞧来瞧去,表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惊诧。这时我突然懊悔起来。不过我所说的懊悔只是对乔一个人,而对另外两个人则绝无悔意。我是对乔,也仅仅是对乔有歉意,自觉是个小妖精。他们正在争论着,现在我和郝维仙小姐相识了,又得到了她的恩惠,我将会从她那里得到什么结果呢?他们坚决认定郝维仙小姐一定会为我做些什么,但究竟以什么方式他们却猜不透。我姐姐最希望得到她的财产,而彭波契克先生认为最好还是给我一笔钱,使我能挤进上等贸易商行当个学徒,比如说,做谷物种子的生意。乔这时提出一个非常好的看法,却被他们两人丢了个大白眼。乔说,郝维仙小姐可能会给我一条抢吃小牛肉片的狗。我姐姐一听便劈头骂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你只能干笨活,最好还是滚过你那打铁间去干活儿吧。”乔听了,自感没趣地走了。

彭波契克先生离开后,我姐姐忙于洗碗涮碟,我便偷偷溜进了乔的打铁间,坐在他旁边,一直等到他干完了晚上的活,这才对他说:“现在趋炉火还没有熄,乔,我想和你谈点事。”

“皮普,你要谈什么?”他把钉蹄凳放在熔铁炉旁边,说道,“你就告诉我吧,皮普,你要说什么?”

“乔,”我抓住他那卷上去的衬衣袖管,在食指和拇指之间绞来绞去,“你记得刚才说的郝维仙小姐的事吗?”

“怎么会不记得?”乔说道,“我相信你所说的!真有趣!”

“乔,这太糟了,我说的全是假话。”

“你在说什么,皮普?”乔大声说道,非常惊讶地向后缩了一下,“难道你的意思是你刚才说的——”

“确实是的,全是假话。”

“你说的难道没有真话吗?皮普,难道连黑天鹅绒的马车也肯定没有吗?”因为我站在那里直摇头,他又说:“皮普,至少总有狗吧,你说呢?”他以劝告的口吻说道:“要是没有小牛肉片,至少有狗,是吗?”

“乔,连狗也没有。”

“总有一条狗吧?”乔说道,“至少有一条小哈巴狗吧,你说呢?”

“没有,乔,根本什么狗也没有。”

我不带任何希望地盯住乔,而乔却尴尬地凝视着我,说道:“我说老兄弟皮普!你这可干不得,我的老朋友!你这样以后会变成什么人啊?”

“简直太糟了,乔,你说是不是?”

“真糟糕!”乔大声喊道,“糟糕透顶!什么魔鬼缠住你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魔鬼缠住了我,乔。”我答道,放下了他的衬衫袖口,坐在他脚旁边的煤灰堆上,低垂着头。“不过,过去你要是不教我把奈夫说成贾克,那可多好,我的靴子要不是这么笨重,我的双手要不是这么粗糙,那可多好。”

于是我便把心里话对乔兜了出来。我说自己太不幸了,不能向姐姐及彭波契克先生道出真情,因为他们对我委实太粗暴。我说在郝维仙小姐家中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年轻小姐。她简直太骄傲了,总是说我太平常了。我也知道我太平常,但我还是希望自己不平常才好,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说了假话。说真的,究竟是因为什么,我一时也弄不清。

这个问题简直太玄了,对乔来说和对我自己一样,是个难以处置的问题。不过乔所采取的是回避玄而又玄的问题,不理会倒反而把结打开了,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皮普,”乔稍许思索了片刻说道,“那就是,说谎总归是说谎。不管是因为什么而说谎,都是不应该的。说谎这个东西也是来自说谎的祖宗,又会传给别人。皮普,今后千万别再对我说谎。说谎这玩艺儿不能使你摆脱平常,我的老兄弟。至于什么叫平常,我是弄不清楚的,但我感到在有些地方你是不平常的,比如说在小个子这方面你就是不平常的,也许在做学问方面,你也是不平常的。”

“不对,我是无知无识的,又是没头没脑的,乔。”

“怎么会,就说昨天晚上你写的那封信吧,简直像印出来的一样!我看过许多信,说真的,都是些上等人写的!我敢发誓,那些信都不像印出来的样子。”乔说道。

“我知道我懂的太少太少,乔,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就这么一回事。”

“好了,皮普,”乔说道,“是这样和不是这样反正都一样,你要想成为一个不平常的学者,首先要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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