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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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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我想还是由你讲更好。”

于是乔说道:“皮普成了一个有钱的绅士了,愿上帝保信他!”

毕蒂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儿,看着我。乔抱着两个膝盖也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们两个人。隔了片刻,他们两人便衷心地向我道贺。我感到在他们两人的祝贺中有那么一点伤心,这使我有些不愉快。

我利用这个时机让毕蒂知道,也是通过毕蒂让乔知道,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也就该严格遵守义务,不能打探消息,揣测我的恩人是谁,也不能议论他的长短。我告诉他们,要耐心等待,一旦时机成熟,真情便自然会显露出来,因而目前什么都得守口如瓶、秘而不宜。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有一位不知姓名的神秘恩主将可能给我一笔遗产。毕蒂一面重新拿起活儿做起来,一面对着火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并且表示她会特别提防的。乔依然抓着双膝不放,说:“嗳,嗳,皮普,我也会特别提防的。”接着他们又祝贺我,又一再表明他们可真没有想到,我居然真的成为上流社会的人了,不过这话我一点都不喜欢听。

毕蒂花了很大功夫,作了许多努力,才让我姐姐了解了一些关于我的情况。不过,根据我的看法,毕蒂完全是白费力气。我姐姐笑着,不断地点着头。毕蒂说一声“皮普”,她就回应一声“皮普”,毕蒂又说一声“财产”,她又回应一声“财产”。我总在怀疑,这就像竟选时的叫喊一样,大家这样讲,我也这样讲,并无多大意义。说实话,我根本无法用文字描绘出她那内在的、令人无法了解的心态图。

如果不是我个人的亲身体验,我是绝不会相信的,然而事实如此,乔和毕蒂又有说有笑轻松自如了,只留得我心中郁郁寡欢。自然,对我的幸运我不会感到不满,如果说有什么不满只是不满自己而已,尽管我也不了解对自己不满的真正原因。

不管怎样,我坐在那里,把胳膊肘搁在膝盖头上,用手撑着面孔,凝望着炉火,而他们正谈论着我的离家,谈论着我走了他们该怎么办,还有其他的什么等等。只要他们有一个人看着我(因为他们时常瞅着我,特别是毕蒂),虽然神情显得那么愉快,我还是感到受到了侮辱,好像他们不信任我似的。其实老天都知道,他们无论在言语上或是在动作上都没有表现出这个意思。

每遇这种时候,我便会站起来走到门外四处闲望。因为厨房的门一打开便可以看到远处的夜景,在夏天的夜晚为了给室内通风,门总是开着的。那天,我抬头仰视着天空的繁星,感到这些星星都是些可怜的星星,下贱的星星,因为这些星星所照射的不过是我曾生活其间的乡村野景。

我们坐下来吃着面包奶酪饮着啤酒当晚餐时,我说道:“从今天星期六晚上算起,再有五天就是动身的前一天了,五天一转眼就会过去的。”

“日子过得很快,皮普,”乔边饮酒边说话,声音听起来瓮瓮的,“五天一转眼就会过去的。”

“过起来真快得不得了。”毕蒂说道。

“乔,我在想,星期日我要到镇上去订做新衣服。我准备告诉裁缝做好后放在那里等我自己去穿,要么就让他们送到彭波契克先生家里。我想要是回来穿,这里的人们都会瞪着大眼瞅着我,那可真让人讨厌。”

“皮普,胡卜先生和夫人说不定想看一下你这位新绅士的派头呢。”乔说着,把面包连同奶酪一起放在他的左手掌中用心地切着,同时看了一眼我那还未尝过的晚餐,仿佛回忆起当年我们总是比赛谁吃得快的情形。“还有沃甫赛也想瞧瞧你,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会把这当作大喜事呢。”

“乔,我就是不希望他们这样做。他们会小题大作,什么粗俗的下贱事都干得出,那我可不能忍受。”

“唔,皮普,这倒是真的!”乔说道,“要是你忍受不了——”

毕蒂这时正坐在我姐姐旁边端着盘子喂她吃饭。她问我道:“你想不想穿起来给葛奇里先生、给你姐姐、还有给我看看呢?你会穿起来给我们欣赏一下,对吗?”

“毕蒂,”我有些不满地答道,“你脑子动得真快,我可没法和你相比。”

(“她脑子动得总是那么快。”乔说道。)

“毕蒂,你要是多等一会,就会听到我说,我打算在某一天的晚上把衣服包好带到这里来,很可能就在我动身的前一晚。”

毕蒂没有再说什么。我宽宏大量地原宥了她,然后不一会儿便和乔及毕蒂交换了亲切的晚安,上楼睡觉去了。走进自己的小房间,我先坐下来打量了四周好一会儿,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卑微的小房间,而不久我就将与它告别,我的身份已经提高,而且永远不会再住到这里。不过,正是这个小房间给了我多少饶有兴味的儿时回忆。这时,我的沉思又坠人混乱之中,简直使我惶恐不安。这间卑微的陋室和我即将去住的华屋相比,哪一间更好呢?这里的铁匠铺和郝维仙小姐的家宅,哪一个更好呢?还有毕蒂和埃斯苔娜,又是谁更好呢?

我这间小屋从早到晚都受到明亮的太阳照射,即使晚上也还保持着温暖。我站起来打开窗,立在窗口向外眺望,忽见乔从黑洞洞的屋门走出,在外面兜了一两个圈子;然后我又看到毕蒂也走出来递给他烟斗,并为他点好了烟。我知道他向来不在这么晚的时候抽烟,是不是有什么不快,或是由于什么其他的原因?

乔站在门口,就站在我的正下方,抽着烟斗。毕蒂也站在那里,和他悄悄地谈论着什么。我知道他们谈论着我,因为我听到他们用爱惜的口吻提到我的名字,而且不止一次。即使我能很清楚地听到他们谈话,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于是,我从窗口退回,坐在我床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伤感。这是我生活转向光明未来的第一个夜晚,而就是此晚我却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寂。

向着打开的窗口望去,我看到一缕缕轻烟从乔的烟斗中徐徐升起,在半空飘浮,立刻在我脑海中便想到这就像是乔对我的祝福——它不是硬迫使我接受,也不是想对我表演一番,这缕缕轻烟就那么弥漫在我和乔共同呼吸的空气之中。想到这里,我吹熄烛火,翻身上床。可是这张床现在也让我感到很不舒服,虽然睡在床上,可是再也不能进入像以往那样的酣睡甜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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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次日清晨,我已经是一个不同的人,我的人生远景也已改变。清晨使我焕发一新,和以前截然不同。尽管如此,我的心头仍感沉重,一想到还有六天我才能离开此地,而我又不能不怀疑,在此期间伦敦的情况会忽然大变,等我抵达时,说不定所期望的美景已经大大降格,甚至一切美好的想象均荡然无存了。

每逢我谈到我们越来越接近分别之事,乔和毕蒂便显出对我的爱怜和他们内心的喜悦,但是他们从不主动谈起,只有当我谈到时他们才表示自己的情感。早饭后,乔从那间最好的客厅里的柜子中取出我的师徒合同书,我们一同把它丢进火炉,我感到得到了自由。带着从束缚中解放出来的一种新奇感,我和乔一起到教堂去。我暗自思忖,如果那位牧师知道了这一切,他也许不会再去诵读《圣经》中有关富人难进天国的那一节了。

提前吃了午饭,我独自漫步而出,向沼泽地走去,打算了结与它的相处之情,然后便断绝来往,各奔前程。经过教堂时,我顿时生出一种崇高的同情心,因为我想到那些最终将来到这里的可怜的人们,活着时,一个星期天接一个星期天地来到这个教堂,而生命结束之后,就永远地在这盖着青青低草的土堆里长眠(我在上午晨祷时就有过这种心情)。于是,我便许下一个心愿,有一天我将为村民们做些善事。当时,我还立下了一个草草的计划,请全村居民吃一顿盛餐,有烤牛肉、葡萄干布了、每人一品脱麦酒,以表达恩赐之意。

如果说以前我时常想到曾经和一个逃犯结成同盟,曾经看到他一跛一拐地行走在这坟堆之中,而且不由地感到羞愧,那么在今天这一个星期天,我在这里又想起了往事惜手段。断言历史的意义在于“超人”的出现,人民群众是,想起了那个可怜的、衣衫破烂的\全身发抖的、戴着镣铐的罪犯,我又有着怎样的感想啊!我也许会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毫无疑问他已经被押往遥远的地方,对我说来他已经死了,也可能他已经真的死去,并且以此来作自我安慰。

今后再不会见到这低低的潮湿之地,再不会见到这里的堤坝和闸门,再不会见到嚼着草儿的牛群——虽然这些愚钝的牛儿今天一转往日态度,对我较为尊敬,甚至还掉转头儿,长久地注视着我这个大笔财产的所有人——哦再见吧,我童年时光令人厌倦的老相识,我即将奔赴伦敦,即将尊贵无比。我再不会在铁匠铺以打铁为生,再不会在这里和你们为伍!于是,我耀武扬威地向那老炮台走去,躺在那里,思索着郝维仙小姐是否会把埃斯苔娜嫁给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当我一觉醒来,意外地看到乔正坐在我的身旁,抽着他那根烟斗。他一看到我睁开双眼便露出欣喜的微笑,向我招呼,说道:

“皮普,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我想还是跟着你来了。”

“乔,你来到这里我太高兴了。”

“谢谢你,皮普。”

“亲爱的乔,你尽管宽心,”我们紧紧握过手后,我继续说道,“我永远不会把你忘掉的。”

“我知道你不会忘掉我的,皮普!”乔用欣慰的语调对我说,“我肯定你是不会忘掉我的,嗳,嗳,我的老弟!我祝福你,本来嘛,要放心就需要把心放宽,可我却花了不少时间来宽心,因为这个变化来得太不平常、太突然,你说呢?”

乔表示了他对我放心得下,不知怎的我倒反而感到不太高兴。说实话,我真希望他说些更流露情感的话,比如说:“皮普,你这可有面子了!”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话。所以,对他所说的这第一点我没有答言,只是谈了谈他所说的第二点,说事情确实来得太不平常、太突然了,可是我过去一直想成为上流社会的人,时常翻来覆去地思考,如果我成了上流社会的人,又该做些什么。

“你这么想吗?”乔问道,“真奇怪!”

我对乔说道:“以前我们在这儿读书,可是你的进步太慢了,回想起来真有些遗憾,你说呢?”

“唔,我也不懂是什么原因,”乔答道,“我实在太笨了,只配当个打铁的师傅。我如此的笨真是大令人遗憾了,不过现在不用再遗憾了,因为十二个月之前就遗憾过了,你说对吧?”

我本来的意思是,一旦我继承了遗产能够为乔做点好事了,那么要是他的文化程度能有所提高,以便提高他的社会地位,那该多么令人欣慰。可是他对我所说的一窍不通,所以我想,也许我对毕蒂说会更好。

我们回家后,吃过了茶点,我便拖着毕蒂到小巷边的一个小花园里去。谈了一些无所谓的话后,我为了振奋她的精神使她高兴起来,便说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然后就说到我要请她帮个忙。

“事情是这样的,毕蒂,”我说道,“我希望你抓住一切机会帮助乔,让他至少也有点儿进步才是。”

“怎么样帮助他进步?”毕蒂定定地瞅着我,说道。

“噢,是这样的,乔是一个可爱的好人,的确如此,我看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不过在有些方面他是太落伍了。毕蒂,就拿学识或者待人接物来讲吧,他就是不太行。”

虽然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盯着毕蒂看,虽然我说完之后她也把眼睛睁得老大,可是她就是没有看我。

“哦,他的待人接物!他待人接物不行吗?”毕蒂答道,同时摘下了一片黑醋栗树的叶子。

“我亲爱的毕蒂,他的待人接物在这里当然很好——”

“唔,他的待人接物在这个地方挺好吗?”毕蒂打断了我的话,仔仔细细地看着手中的黑醋栗树叶。

“你听我把话讲完——我希望在我继承了财产后让他的地位提高,他的地位提高了之后,他的待人接物就会受到非议。”

“你不认为他知道这点吗?”毕蒂又问道。

毕蒂提出的问题触怒了我,无论如何我也没有想到她居然提出这个问题,这使我暴躁起来,我说:‘华蒂,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毕蒂把黑醋栗树叶在双手中揉得碎碎的,自此以后只要我一闻到黑醋栗树丛的气味,就会忆起那一次深巷小园中的晚上。毕蒂说道:“你难道没有想到过他也有自尊心吗?”

“自尊心?”我的语气之间带有不屑一顾的意思。

“哦!世界上有许多种自尊心,”毕蒂说着,望着我摇了摇头,“自尊心不只有一种——”

“那好!你不要停下来,说下去啊?”我说道。

“自尊心不只有一种,”毕蒂接着说下去,“他为打铁这一行感到骄傲,他有能力把这行干好,事实上他干得很好,受到别人的尊敬。他也许并不愿意离开这一行,这就是他的自尊心。老实告诉你,我认为他就是这么想的,虽然我这么说听起来冒失了一些,因为你一定比我对他更了解。”

“唉,毕蒂,”我说道,“看到你这样我心中很难过,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样说。毕蒂,你在妒忌我,所以才有此怨言。我走了好运你便心怀不满,而且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出来。”

毕蒂答道:“你要是真有心这样想,你就说吧。只要你是真有心这样想的,你就一遍一遍地反复说。”

“毕蒂,你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有心这么做,”我用颇有道德修养和自命不凡的语气说道,“没有必要把这推卸在我身上。看到你这样,我真伤心,我看这是——这是人性的弱点。本来我是想在我走了之后,请你利用哪怕是很微不足道的机会,尽可能地帮助我可爱的乔进步。既然如此,我就不再请求你帮助了。不过,看到你这样我是太伤心了,毕蒂,”我又一次说道,“这是——这是人性的弱点。”

“无论你是责备我还是赞美我,”可怜的毕蒂答道,“你都可以放心,凡是你要我做的事,只要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我会尽力而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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