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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文集-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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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真喜欢它。老头儿第一回骑上它,它就在两千五百公尺跳栏赛中跑了个第三,老头儿下了马,在前三名的单间马房里,浑身大汗,心花怒放,径自进去称体重了。我真替他感到骄傲,仿佛这是他第一次得前三名似的。不瞒你说,碰到一个家伙好久不骑马,真叫人难以相信他曾经骑过马。如今,整个事情都不同了,因为在米兰那时,即使是大赛,对老头儿也似乎毫无关系,他即使获胜也不感到兴奋啊什么的,可如今不同了,赛前我简直睡不着觉,我知道老头儿也很兴奋,尽管他不露声色。亲自骑马参赛事情可大不相同呢。
老头儿第二回骑吉尔福德参赛是在一个下雨的星期天,地点在奥图,参加的是马拉奖四千五百公尺障碍赛。吉尔福德一出场,我就拿出老头儿买给我看他们的新望远镜在看台上直折腾。他们在跑马场远头那边出发,起跑屏障那儿出了点乱子。有匹戴着眼罩的马在大闹,竖起后腿,有一回还冲破起跑屏障,不过我看得见老头儿穿着有我们标帜的黑茄克,上面有个白十字,戴着顶黑帽子,骑在吉尔福德背上,用手拍拍它。于是他们一跳就跑了,跑到树后看不见了,锣声拚命响个不停,投注站的窗口格喇喇地拉下了。天哪,我真激动,我不敢看着他们,可我却把望远镜定在他们从树丛后面跑出来的地方,后来他们都出来了,穿旧黑茄克的跑在第三位,他们象群鸟似的轻轻掠过障碍。于是他们又跑得不见影儿,接着又蹄声通通地出来,下了山坡,全都跑得优雅、轻快而从容,成串地稳稳跳过栅栏,又平平整整从我们面前跑过。他们挤成一串,跑得那么稳,看上去好象你能从他们背上走过去似的。随即马肚擦着高大的双排树篱一跃而过,有什么东西摔倒了。我看不出是哪骑马,可是一会儿这骑马就站起来,任意飞跑了,赛场上,仍是挤成一串,掠过长长的左弯道,进入直线跑道。他们跳过石墙,争先恐后地顺着跑道直奔看台面前那大水沟。我看见他们来了,就对着跑过的老头儿欢呼,他正领先一个马身,身手矫捷,再跑开去,他们正争着跳过大水沟呢。他们先成群跳过水沟的大树篱,接着发生一场意外,两骑马被拉到旁边,脱离现场,继续跑下去的三骑马都挤在一起。我看来看去看不到老头儿在哪儿。一骑马自己用膝盖撑起身,骑师抓紧笼头,上了马,继续猛冲争取二马的奖金。另一匹马也自己起来,跑开了,扭着头,马缰挂在一边,径自飞跑着,骑师跌跌冲冲走到靠栅栏的跑道一边。接着吉尔福德滚到一边,甩下老头儿,径自站起身,晃着右前蹄,靠三条腿跑起来,老头儿精疲力竭,仰天躺在草地上,满头鲜血。我奔下看台,闯进人堆里,跑到栏杆边,一个警察抓住我不放,两个魁梧的担架手出场去抬老头儿,我看见在跑马场另一边有三骑马一连串跑出树丛,跳过障碍。
他们把老头儿抬进来时,他已死了,同时有一个医生用一样东西插在两耳上,在听他心跳,我听见跑道那头一声枪响,意味着他们把吉尔福德打死了。他们把担架抬进医院病房时,我在老头儿身边躺下,紧紧抓住担架,哭啊哭的,他脸色那么白,就此去了,死得那么惨,我不禁感到如果老头儿死了,也许他们就用不着打死吉尔福德了。它的蹄子会好起来的。我不知道。我多么爱老头儿啊。
这时来了两个家伙,其中一个拍拍我的后背,就走过去瞧着老头儿,再从起上拉开一条被单,盖在老头儿身上,另一个用法语打电话给他们叫辆救护车来把他送到梅松去。我禁不住大哭特哭,哭得有些缓不过气来,乔治·加德纳进来,在我身边的地板上坐下,搂住我说,〃来吧,乔,老弟。站起来,咱们要出去等救护车了。〃
我同乔治出去,走到大门口,我竭力想止住哭,乔治用他的手绢擦去我脸上的泪水,人群走出大门时,我们稍为往后站几步,我们等候人群走出大门时,有两个家伙在我们附近站着不走,其中一个在点着一叠同注分彩的马匹,他说,〃得了,巴特勒捞到他那份好处,没错儿。〃
另一个家伙说,〃我才不管他捞不捞到呢,那个坏蛋。他靠玩弄手段捞到钱。〃
〃我也说他玩弄了手段,〃另一个家伙说着,把那叠马皮一撕为二。
乔治·加德纳瞧着我,瞧瞧我是不是听见了,我当然听见了,他说,〃别听那些懒鬼胡说。你老头儿是个大好人。〃
可我说不上来。好象他们一说开了头就绝不轻易把人放过。
刘文澜译
第十四章
马埃拉躺着一动不动,脑袋枕着双臂,脸埋在沙地里。他身上在流血,只感到暖烘烘,黏乎乎。每回牛角抵上来他都感到。有时公牛只是用头顶撞他。有一回牛角一直顶穿他,他就感到牛角顶进沙地里了。有人拖住牛尾巴。他们对着牛咒骂,还当着牛脸挥舞披风。这时牛才走了。有几个人扶骑马埃拉,扶着他一起奔向围栏,奔出环绕大看台底下走道的大门,奔到医务室去。他们把马埃拉放到一张小床上,有一个人就出去叫医生。另外几个人在四下站着。医生原来在畜栏里替长矛手的马缝合创口,一听说就一路奔过来。他不得不歇下先洗手。上头大看台的观众不断大叫大喊。马埃拉感到眼前什么东西都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随即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接着又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后来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再后来什么东西都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就象人家加速放映影片。于是他死了。
陈良廷译
大双心河(第一部)
火车顺着轨道继续驶去,绕过树木被烧的小丘中的一座,失去了踪影。尼克在行李员从行李车门内扔出的那捆帐篷和铺盖上坐下来。这里已没有镇子,什么也没有,只有铁轨和火烧过的土地。沿着森奈镇唯一的街道曾有十三家酒馆,现在已经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广厦旅馆的屋基撅出在地面上。基石被火烧得破碎而迸裂了。森奈镇就剩下这些了。连土地的表层也给烧毁了。
尼克望着被火烧毁的那截山坡,原指望能看到该镇的那些房屋散布在上面,然后他顺着铁路轨道走到河上的桥边。河还在那里。河水在桥墩的圆木桩上激起旋涡。尼克俯视着由于河底的卵石而呈褐色的清澈的河水,观看鳟鱼抖动着鳍在激流中稳住身子。他看着看着,它们倏的拐弯,变换了位置,结果又在急水中稳定下来。尼克对它们看了好半晌。
他看它们把鼻子探进激流,稳定了身子,这许多在飞速流动的深水中的鳟鱼显得稍微有些变形,因为他是穿过水潭那凸透镜般的水面一直望到深处的,水潭表面的流水拍打在阻住去路的圆木桩组成的桥墩上,滑溜地激起波浪。⒇①水潭底部藏着大鳟鱼。尼克起初没有看到它们。后来他才看见它们在潭底,这些大鳟鱼指望在潭底的砾石层上稳住身子,正处在流水激起的一股股象游移不定的迷雾般的砾石和沙子中——
⒇这是海明威于1924年初重访巴黎后写的九个短篇小说中的末篇,也是最长的一篇,写尼克在参加大战后,身心受到损伤,回到密执安州北部少年时代常去的钓鱼之地。通篇详细描述宿营及垂钓的经过,没有提到战争创伤。作者是有意这样写的。后来在回忆录《不固定的圣节》中〃饥饿是有益的磨练〃一节中写道:〃该故事写的是战后还乡的事,但全篇中没有一字提到战争。〃
①海明威写本平时沉浸在得心应手的创作热情中。在《不固定的圣节》那一节中同样的地方,他写道:〃我坐在(丁香园咖啡馆的)一角,午后的阳光越过我的肩头照进来:我在笔记本上写着等我停了笔,我还是不想离开那条河,在那里我能看到水潭里的鳟鱼,水潭表面的流水拍打在阻住去路的圆木桩组成的桥墩上,滑溜地激起波浪到了明天早晨,这条河还会出现,我必须写它和那一带地方和一切行将发生的事。日子还长,每天都可以这样写作。别的事都无关紧要。〃——
尼克从桥上俯视水潭。这是个大热天。一只翠鸟朝上游飞去。尼克好久没有观望过小溪,没有见过鳟鱼了。它们叫人非常满意。随着那翠鸟在水面上的影子朝上游掠去,一条大鳟鱼朝上游窜去,构成一道长长的弧线,不过仅仅是它在水中的身影勾勒出了这道弧线,跟着它跃出水面,被阳光照着,这就失去了身影,跟着,它穿过水面回到水里,它的身影仿佛随着水流一路飘去,毫无阻碍地直漂到它在桥底下常待的地方,在那里绷紧着身子,脸冲着流水。
随着鳟鱼的动作,尼克的心抽紧了。过去的感受全部兜上了心头。
他转身朝下游望去。河流一路伸展开去,卵石打底,有些浅滩和大片石,在它流到一处峭壁脚下拐弯的地方,有个深水潭。
尼克踩着一根根枕木回头走,走到铁轨边一堆灰烬前,那儿放着他的包裹。他很愉快。他把包裹上的挽带绕绕好,抽抽紧背带,把包裹挎上背去,两臂穿进背带圈,前额顶在宽阔的背物带上,减少一些把肩膀朝后拉的分量。然而包裹还是太沉。实在太沉。他一手拿着皮制钓竿袋,身子朝前冲,使包裹的分量压在肩膀的上部,就撇下那处在热空气中的已焚毁的镇子,顺着和铁轨平行的大路走,然后在两旁各有一座被火烧焦的高山的小丘边拐弯,走上直通内地的大路。他顺着这条路走,感到沉重的包裹勒在肩上的痛楚。大路不断地上坡。登山真是艰苦的事儿。尼克肌肉发痛,天气又热,但他感到愉快。他感到已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了,不需要思索,不需要写作,不需要干其他的事了。全都抛在脑后了。
自从他下了火车。行李员把他的包裹从敞开的车门内扔出以来,情况就不同了。森奈镇被焚毁了,那一带土地被烧遍了,换了模样,可是这没有关系。不可能什么都被烧毁的。他明白这一点。他顺着大路步行,在阳光里冒着汗,一路爬坡,准备跨过那道把铁路和一片松树覆盖的平原分隔开的山脉。
大路一直往前,偶尔有段下坡路,但始终是在向高处攀登。尼克继续朝上走。大路和那被火烧过的山坡平行伸展了一程,终于到了山顶。尼克倒身靠在一截树桩上,从背带圈中溜出身子。他面前,极目所见,就是那片松树覆盖的平原。被焚烧的土地到左面的山脉前为止了。前面,平原上撅起一个个小岛似的黝黑的松林。左面远方是那道河流。尼克用目光顺着它望去,看见河水在阳光中闪烁。
他前面只有这篇松树覆盖的平原了,直到远方的那抹青山,它标志着苏必利尔湖①边的高地。他简直看不大清楚这抹青山,隔着平原上的一片热浪,它显得又模糊又遥远。如果他过分地定睛望着,它就不见了。可若是随便一望,这抹高地上的远山就明明在那儿——
①美国东北部的密执安州处于美国和加拿大交界处的五大湖地带。该州北部为一东西向的大半岛,北面以苏必利尔湖与加拿大为界,南面为密执安湖及休伦湖——
尼克背靠着烧焦的树桩坐下,抽起香烟来。他的包裹搁在这树桩上,随时可以套上背脊,它的正面有一个被他的背部压出的凹处。尼克坐着抽烟,眺望着山野。他用不着把地图掏出来。他根据河流的位置,知道自己正在什么地方。
他抽着烟,两腿伸展在前面,看到一只蚁蜢正沿着地面爬,爬上他的羊毛短袜。这只蚁蜢是黑色的。他刚才顺着大路走,一路登山,曾惊动了尘土里的不少蚁蜢。它们全是黑色的。它们不是那种大蚁蜢,起飞时会从黑色的翅鞘中伸出黄黑两色或红黑两色的翅膀来呼呼地振动。这些仅仅是一般的蚁蜢,不过颜色都是烟灰般黑的。尼克一路走时,曾经感到纳闷,但并没有好好地思量过它们。此刻,他打量着这只正在用它那分成四爿的嘴唇啃着他羊毛袜上的毛线的黑蚁蜢,认识到它们是因为生活在这片被烧遍的土地上才全都变成黑色的。他看出这场火灾该是在上一年发生的,但是这些蚁蜢如今已都变成黑色的了。他想,不知道它们能保持这样子多久。
他小心地伸下手去,抓住了这只蚁蜢的翅膀。他把它翻过身来,让它所有的腿儿在空中划动,看它的有环节的肚皮。看啊,这肚皮也是黑色的,而它的背脊和脑袋却是灰暗的,闪着虹彩。
〃继续飞吧,蚁蜢,〃尼克说,第一次出声说话了。〃飞到别处去吧。〃
他把蚁蜢抛向空中,看它飞到大路对面一个已烧成炭的树桩上。
尼克站起身来。他倒身靠着竖放在树桩上的包裹,把两臂穿进背带圈。他挎起包裹站在山顶上,目光越过山野,眺望远方的河流,然后撇开大路,走下山坡。脚下的平地很好走。下坡两百码的地方,火烧的范围到此为止了。接着得穿过一片高齐脚踝的香蕨木,还有一簇簇短叶松;好长一平时常有起有伏的山野,脚下是沙地,四下又是一平生气了。
尼克凭太阳定他的方向。他知道要走到河边的什么地方,就继续穿过这松树覆盖的平原走,登上小山包,一看前面还有其他小山包,有时候,从一个小山包顶上望见右方或左方有密密层层的一大片松树。他折下几小枝石南似的香蕨木,插在包裹的带子下。它们被磨碎了,他一路走一路闻着这香味。
他跨过这高低不平、没有树荫的平原,感到疲乏,很热。他知道随时都可以朝左手拐弯,走到河边。至多一英里地。可是他只顾朝北走,要在一天的步行中尽可能到达河的更上游。
尼克走着走着,有一段时间望得见一个耸立在他正在跨越的丘陵地上的大松林。他走下坡去,随后慢慢地上坡走到桥头,转身朝松林走去。
在这片松林中没有矮灌木丛。树身一直朝上长,或者彼此倾斜。树身笔直,呈棕褐色,没有枝丫。枝丫在高高的树顶。有些交缠在一起,在褐色的林地上投射下浓密的阴影。树林四周有一道空地。它是褐色的,尼克踩在上面,觉得软绵绵的。这是松针累积而成的,一直伸展到树顶那些枝丫的宽度以外。树长高了,枝丫移到了高处,把这道它们曾用影子遮盖过的空地让给阳光来普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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