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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文集-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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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有几天夜间我没法钓鱼,在那几天夜间我完全清醒,就反复祈祷,想法为我所有认识的人祈祷。如果你尽量回想你所有认识的人的话,这样的祈祷就要花好多时间。你要回溯到你记得最早的事——对我来说,记得起来的是我出世的那个屋子顶楼,还有从其中一根椽子上吊下的一个铁皮匣,里面放着我父母的结婚蛋糕,在顶楼里还有我父亲小时候收集的一瓶蛇和其他动物标本,都浸泡在酒精里,酒精在瓶里蒸发掉了,有些蛇和动物标本都露出背来,发了白——如果你想得那么远,自然记得一大批人了。如果你为他们个个人都做祈祷,为每个人念上一句〃万福马利亚〃和一句〃天父〃,就要花上好长时间,闹到头来天亮了,如果你是在一个白天能睡觉的地方,就能睡上一觉了。

在那些夜晚,我总尽量回想自己经历过的事,先从我去打仗之前开始,一件件事情回想过去。我发现自己只能回想到我祖父住房的那个顶楼。于是我再从这里开始照此思路想下去,想到我打仗为止。

我记得,祖父死后我们就搬出那幢住房,搬到母亲设计建造的新住房。有许多搬不走的东西都在后院里烧毁,记得顶楼上那些瓶子扔进火堆里,受了热爆裂了,烧着酒精,火焰窜上了。还记得那些蛇标本在后院火堆里焚烧。不过后院里没人,只有东西。我连烧东西的是什么人都不记得了。我就再一直想下去,想到什么人才不想,并为他们祈祷。

新住房的事我就记得母亲经常大扫除,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一回父亲出门打猎,她就在地下室来个彻底大扫除,把凡是不该留者的东西统统烧掉。等父亲回到家里,下了轻便马车,拴上马,那堆火还在屋外路上烧着。我出去迎接他。他把猎枪递给我,瞧着火堆。〃怎么回事?〃他问。

〃亲爱的,我在地下室里大扫除呢,〃母亲在门廊上说。她站在那儿,对他笑脸相迎。父亲瞧着火堆,对着什么东西踢了一脚。接着弯下腰,从灰烬里捡出什么东西〃尼克,拿个火拨来。〃他跟我说。我到地下室拿来了一个火拨,父亲就仔仔细细地在灰烬里扒。他扒出了石斧,剥兽皮的石刀,做箭头的工具,还有陶品和不少箭头。这些东西全烧焦了,残缺了。父亲仔仔细细地把这些东西全扒出来,摊在路边草地上。他那把装在皮套里的猎枪和狩猎袋也在草地上,刚才他下马车时就扔在那儿了。

〃把枪和袋子拿到屋里去,尼克,再给我一张纸,〃他说。这时母亲早已进了屋。我拿了猎枪,枪太沉,在我腿上磕磕绊绊,另外还拿了两个狩猎袋,就朝屋里走了。〃一回拿一件,〃父亲说。〃别想一口气就拿得那么多。〃我放下狩猎袋,把猎枪先拿进屋去,还从父亲诊所那堆报纸里拿了一份。父亲就把所有烧焦和残缺的石起摊在报纸上,然后包了起来。〃最好的箭头全都粉碎了,〃他说。他拿了纸包走进屋里,我留在屋外草地上守着两个狩猎袋。过了一会儿,我就把狩猎袋拿进屋去。一想到这件事,只记得两个人,所以我就为他们俩祈祷。

可是,有几天夜间,我连祷告词都忘了。我想来想去只想到〃在地上如同天上〃半句,于是只好从头想起,完全没①法记住。我只得承认自己记不得了,放弃做祈祷,试试想些别的事。所以有几天夜间我就尽量回想世界上一切走兽的名称,想完了再想飞禽,想完了再想鱼类,再想国名,城市名和各种各样食品名,以及我所记得的芝加哥街名,等到我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时我就光听着。我不记得有哪一夜一点听不到什么声音。如果我能够有亮光就不怕睡觉了,因为我知道只有碰到乌漆麻黑时我的灵魂才会出窍。所以,好多天夜间我当然都躺在有亮光的地方,这样才入睡,因为我几乎老是觉得累,经常很困。我相信好多回我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但是我有知有觉时从没入睡过,在这一夜,我就听蚕吃桑叶了。夜间蚕吃桑叶你能听得一清二楚,我就睁着眼睛躺着,听蚕吃桑叶了——

①据《圣经·旧约全书·路加福音》旧译本第11章第2节,主训人的祷告全句为〃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而现行《圣经》英译本、中译本都无〃愿你的旨意〃此句——

屋里另外只有一个人,他也醒着。我听他没睡着有好一会儿了。他不能象我这样安安静静躺着,因为,也许,他没有那么多睡不着的经验。我们都躺在垫着稻草的毯子上面,他一动稻草就希希唢唢响,不过蚕倒不受我们弄出的声音惊动,照样吃着。屋外,离前线七公里的后方虽然也有夜间的声响,但是跟屋里暗处细小的声响不同。屋里另外那个人尽量安安静静躺着。后来他又动了。我也动了,所以他知道我也醒着。他在芝加哥住了十年。1914年他回家探亲时,他们把他当成兵,拨给我做勤务兵,因为他会讲英语。我听见他在听,就在毯子里又动了动。

〃你睡不着吗,中尉先生?〃他问。

〃是啊。〃

〃我也睡不着。〃

〃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我睡不着。〃

〃你身体舒服吗?〃

〃当然。我没事。就是睡不着觉。〃

〃你想要聊一会儿吗?〃我问。

〃好哇。可在这鬼地方有什么好谈的呢?〃

〃这地方挺不错嘛,〃我说。

〃当然,〃他说。〃真是没说的。〃

〃跟我谈谈芝加哥的事吧,〃我说。

〃啊呀,〃他说,〃我都跟你谈过一回了。〃

〃跟我谈谈你结婚的经过吧。〃

〃这事我跟你谈过了。〃

〃星期一你收到的信是——她的吗?〃

〃当然。她一直给我写信。她那地方可赚大钱呢。〃

〃那你回去倒有个好去处了。〃

〃当然。她经营得不错。她赚了一大笔钱呢。〃

〃你看咱们谈话会把大家吵醒吗?〃我问。

〃不会。他们听不见。反正他们睡得象猪。我就不同,〃他说,〃我太紧张。〃

〃悄声说吧,〃我说。〃要抽口烟吗?〃

我们熟练地在暗处抽烟。

〃你烟抽得不多,中尉先生。〃

〃不多。我快要戒掉了。〃

〃说起来,〃他说,〃烟对你可没什么好处,我看你戒了烟也就不想着抽了。你有没有听说过瞎子不抽烟是因为他看不见香烟冒烟?〃

〃我不信。〃

〃我本人也觉得这全是扯淡,〃他说。〃我也是从别处听来的。你也知道,听说总是听说。〃

我们俩都默不作声,我听着蚕在吃桑叶。

〃你听见那些该死的蚕了?〃他问。〃你听得见它们在吃。〃

〃真有趣,〃我说。

〃我说,中尉先生,有什么心事让你睡不着吗?我从没见过你睡觉。自从我跟了你以来,你夜里就没睡过。〃

〃我不知道,约翰,〃我说。〃今年开春以来,我健康状况就一直不妙,一到夜里就让我心烦。〃

〃就跟我一样,〃他说。〃我本来就不该卷入这场战争。我太紧张了。〃

〃也许会好转的。〃

〃我说,中尉先生,无论如何,你干吗也卷进这场战争啊?〃

〃我不知道,约翰。当时,我要吧。〃

〃要,〃他说。〃那理由太不象话了。〃

〃咱们不该大声说话,〃我说。

〃他们睡得象猪,〃他说。〃反正,他们也不懂英语。他们屁也不懂。等仗打完了,咱们回国,你打算干什么?〃

〃我要在报馆里找份工作。〃

〃在芝加哥?〃

〃没准。〃

〃你看过布里斯班①这家伙写的东西吗?我妻子把它剪下来寄给我。〃——

①阿瑟·布里斯班(1864…1936),美国报纸编辑,曾任纽约《太阳报》记者。1918年在芝加哥《先驱报》当编辑——

〃当然看过。〃

〃你跟他见过面吗?〃

〃不,可我看见过他。〃

〃我倒想会会那家伙。他是个好作家。我妻子看不懂英语报纸,可她还象我在家时那样照旧订报,她把社论和体育版剪下来寄给我。〃

〃你孩子怎么样?〃

〃孩子都很乖。有一个女儿现在念四年级了,不瞒你说,中尉先生,要是我没孩子现在也不会当你的勤务兵了。那他们就要把我一直留在前线了。〃

〃你有孩子,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孩子都很乖,可我要个儿子。三个女儿,没有儿子。这件事真太遗憾了。〃

〃你干吗不想法睡一觉?〃

〃不,我现在睡不着。我现在毫无睡意,中尉先生。我说,我倒担心你不睡觉。〃

〃没事儿,约翰。〃

〃想想看,你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不睡觉,真是。〃

〃我会睡的。一会儿就行了。〃

〃你一定要睡。一个人不睡觉挺不住啊。你犯什么愁吧?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约翰,我想自己没有心事。〃

〃你应当结婚,中尉先生。结了婚就不会犯愁了。〃

〃我不知道。〃

〃你应当结婚。你干吗不挑个有很多钱的意大利好姑娘呢?你要挑谁都能弄到手嘛。你又年轻,又得过几枚勋章,人又帅。你还挂过两三次彩呢。〃

〃我的意大利话说不好。〃

〃你说得不错了。真见鬼,要说得来这种话干什么?你又用不着跟她们说话。是跟她们结婚啊。〃

〃这事我要考虑考虑。〃

〃你认识些姑娘吧?〃

〃当然认识。〃

〃那好,你就娶最有钱的一个。在这里,凭她们受的教养,都可以做你的好妻子。〃

〃这事我要考虑考虑。〃

〃不要考虑了,中尉先生。结婚吧。〃

〃行。〃

〃男人应当结婚。你决不会后悔的。人人都应当结婚。〃

〃行,〃我说。〃咱们想法睡一会儿吧。〃

〃行,中尉先生。我再试试。可你别忘了我说的话。〃

〃我不会忘记,〃我说。〃现在咱们睡一会儿吧,约翰。〃

〃行,〃他说。〃希望你也睡,中尉先生。〃

我听见他在垫着稻草的毯子里翻身,后来就不出声了,我听着他呼吸均匀。接着他就打起呼噜来了。我听他打了好一阵子呼噜才不再听他,一心听着蚕在吃桑叶了。蚕不停吃着,蚕粪在桑叶间掉落。我又有一件新鲜事好想了,我躺在暗处睁大眼睛,回想一下我平生所认识的姑娘,她们会做什么类型的妻子。这件事想想倒很有味儿,一时间钓鳟鱼的事也丢光了,做祈祷的事也搁开了。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回到钓鳟鱼的事上,因为我发现我能记住所有的河流,而且条条河流都总有些新鲜事好想想,可是姑娘呢,我想了她们两三回以后就印象模糊了,脑子里记不清了,终于都模模糊糊,变成差不多一个模样,我索性一下子统统不去想她们了。不过祈祷我还是不断在做,夜间我常常为约翰做祈祷,十月攻势前,跟他同年入伍的士兵都调离了现役。他不在身边我倒很高兴,因为他在的话就成了我一大心事。过了几个月,他到米兰的医院来探望我,看见我依然没结婚大失所望,我知道他要是得知我至今还不结婚会很难受。他回到美国去了,他对结婚深信不疑,相信一结了婚就万事大吉了。

陈良廷译

暴风劫

其实并没为了什么事,没什么值得拔拳相见的事,后来我们一下子就打起来了,我滑了一交,他把我按下,跪在我胸膛上,双手扼住我,象是想要扼死我,我一直想从兜里掏出刀子来,捅他一下好脱身。大家都喝得醉醺醺,不会从我身上拉开他。他一边扼住我,一边把我脑袋往地板上撞,我掏出刀子,将它打开;我在他胳臂上划了一刀,他放了我。如果他要抓住我也抓不成了。于是他就地一滚,紧紧握住那条胳臂,哭了起来,我说:

〃你到底干吗要扼住我?〃

我差点杀了他。我一星期不能下咽。他把我喉咙扼得痛极得了,我离开那里,那里有不少人跟他是一伙的,有些人还出来追我,我拐了个弯,顺着码头走去,我遇到一个家伙,他说街上有个人给杀了。我说,〃谁杀了他?〃他说,〃我不知道谁杀了他,不过他确实已经死了。〃这时天黑了,街上都积水,没有灯火,窗子都碎了,小船都飘到了镇上,树木也刮断了,一切都给刮掉了,我找到一条小筏子,划去找回我停在曼戈礁里面的小船,小船居然太平无事,只是灌满了水。我就把水舀掉,再用水泵抽掉水,天上有月亮,不过云倒不少,风暴仍然不小,我一路顺着风划;天亮时我已出了东港。

老兄,那风暴真够厉害的。我是第一个把船开出去的,那么大的水真从没见过。大水象碱水那样白,从东港滚滚涌到西南礁,叫人连海岸都分不清。海滩中间给风刮出一大条沟。树木都给刮掉了,一条沟从斜里穿过,里面的水雪白,水上面样样都有;树枝啊、整棵树啊、死鸟啊,都漂浮着。岩礁里面,世界上所有的鹈鹕和各种各样飞禽都有。它们一定是知道暴风要来临了才躲到岩礁里面的。

我在西南礁歇了一天,没人来追我。我是第一个开出船的,我看见有根桅杆漂着,我知道一定有船翻了,就动身去找。我找到出事的船,是条三桅纵帆船,我刚好看见船上桅杆残柱露出水面。船沉在水里太深了,我什么也没从船里捞出来。所以我继续寻找别的东西。我有这一切的优先权,我知道不管有什么东西我都应当拿到手。我继续在那条三桅纵帆船下沉地方的沙洲开来开去,什么东西都没找到,我继续开了一大段路。我朝流沙滩那儿开去,可什么也没找到,我又继续开。后来我看见吕蓓卡灯塔,我看见各种各样飞禽聚集在什么东西上面,我朝前开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原来确实有一大群鸟。

我看得见一根象桅杆的东西矗出水面,等我开过去,那些鸟都飞到空中,围着我不走。水面很清澈,露出一根桅杆般的东西,我走近一看,水里黑糊糊一团,象有个长长的黑影,我开过去,水里原来是一艘大客轮;就躺在水底下,大得不得了。我这条船就在它上面漂流而过。大客轮侧卧着,船尾深深朝下。舷窗全都紧闭,我看得见窗玻璃在水底闪闪发光,还有整个船身;我这辈子见到过最大的一艘船就躺在那儿,我先顺着长里开一回,开过了再抛下锚,我原先把小筏子搁在小船的前甲板上,这会儿就把它推下水中,就在飞鸟簇拥下划了过去。

我有一副水底观察镜,就是用来采海绵时戴的那一种,我的手发抖,所以拿不大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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