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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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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坨和痂壳,使半边脸板结得难受。他摇摇晃晃地让自己站稳了,翘起刀尖,对他
们吼道:“所有的账你们都算了。别来发你娘的假慈悲了。滚!谁敢再往前走一分,
我就捅了谁!老子这把刀是喝过人血的!滚!别来找十四年前的谢平了!”他拼命
地吼道。
他们向后退去,把他的行李归齐在一堆,又把绷带、药物等都放在行李上。再
用手电照住这些药,一动不动照了好大一会儿。好似在对谢平说:“东西都在这儿。
对不住你了。你自己好生保重吧。”
等他们消失在浓墨似的夜色里,谢平又瘫倒在板墙根下。头疼得要裂开来。他
向车间里爬去。他知道,那里面有一个完全用耐火砖砌起的炕炉,炕寸板用的。他
爬到炉子跟前,让自己贴住依然还散发着微温的砖壁,慢慢坐下来。他不能让自己
冻死在场部。刚离开骆驼圈子,还没到上海,为什么要死?我错了吗?真错了?全
错了?谢平闭上眼。背后的那点温暖使他全身每一个节骨眼里的疼痛、酸涩、疲倦
都发作了。我错了吗?他抽泣。我全错了吗?疼痛又使他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真想
在自己手背上再狠狠扎一刀,让血就这么流尽。他真想把自己钉在这高大的板墙上
……耶稣不就是这么被钉死的吗?耶稣死,拯救了人类,我能拯救谁?
拯救你自己吧……
又一阵剧烈的疼痛,叫他深深弓下腰背,用力抱住蜷起的双腿,弯倒在地。他
强迫自己不呻吟。他强迫自己什么也别去想。抗住这一时的疼痛。抗住这一时的软
弱……没过多大一会儿,冻在脸盘上的血浆,痒痒地开始融化了……
秦嘉这两天正请了个游方的陕西木匠在家打家具。到月牙儿拱上树梢头,她面
条擀得,水也开了;叫木匠收了家伙,这头便搬出面梢子、蒜泥。辣糊、醋跟黄酱,
还有一盘粗粉条拌萝卜丝,两条蒸咸鱼于,摆整齐了两双竹筷,筛上两杯白酒,让
自己的老头陪着那木匠,由他们自便。她呢,忙又去安顿玩得跟泥猴一般了的宏宏,
尔后,才端起堆尖两海碗面条,进了里屋。
齐景芳眼泡肿肿的,依然托着下巴,胳膊肘支在床前的桌子边上,呆呆地看着
窗外的院落。
“来来来,尝尝我的小刀面!”秦嘉撂了块湿毛巾给齐景芳,叫她擦手。
“我……真不想吃……”齐景芳说。
“干吗呀!犯得着吗?放着捞面条不吃,那才俊呢!”秦嘉瞪了她一眼。齐景
芳勉强地笑了笑,拿起湿毛巾象征性地擦了擦手指尖。秦嘉又去院子里收拾了刨花
锯末碎板块,留着以后生炉子;在杨树跟前寻出一瓶白胶,把滴到瓶口外沿来的一
点胶液用手指刮回瓶里去.用心旋上瓶盖,带到廊檐下窗台上;又在木匠跟前张罗
了一阵,回到里屋,见齐景芳用筷尖慢吞吞地没挑了几根面条吃,还在呆看着那由
于月色越发明亮而蓝得有些暗白的夜空,便“哗‘地拉上窗帘子,抄起竹筷,狠劲
在齐景芳碗里搅了几下,把面梢拌匀和了,把面碗重新推到齐景芳面前,啐道:”
还想那姓黄的言生呢?“
“不是不是……”齐景芳眼圈红红。
“唉,你呀……”秦嘉眼圈也红红,便在炕桌对过,盘腿坐了下来,“暧,那
姓黄的,会不会……吃了这些年苦,又有了家小,真改邪归正,悔过从善,想做点
好事了……”
“你信他!”齐景芳拧过脸去,啐了一口。
“万一要是真的,他能替谢平推翻了那份材料,也叫谢平走得没后顾之忧。”
秦嘉小心翼翼地试探齐景芳。
“就是要推翻,也不求他不靠他。不是他,谢平能到今天这一步?我……我…
…”齐景芳哽咽住了。
“他有责任。但这十四年,也不能全赖他……”秦嘉长叹一口气。
“好。他好!”齐景芳一撂竹筷,起身下炕,冲门外走去。秦嘉搂住她,看她
气得脸上由红变白,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心里也不免难过起来,便低声说道:“我
也没说他好。得,咱们不求那‘畜生’,不靠那‘畜生’。真金不怕火炼。咱们相
信谢平不会做什么过杠杠的事……”
这时,秦嘉的老头敲敲窗户,叫道:“喂,再给下半斤面条。人家没吃够哩c”
秦嘉回手也敲敲窗户眼,不耐烦地啐道:“我这厢跟小得子说话呢。自己下去。”
老头子敲了敲窗户,提醒道:“说话,也用不着在大露天地里。冻感冒了,好玩呢?”
“这句嘛,还算个人话。”秦嘉把齐景芳带到西头尽边上一间屋里,拉亮了灯,去
端过她俩的面碗,还给宏宏抓了几块糖块去。
吃罢饭,齐景芳在灶间相帮秦嘉刷锅洗碗。秦嘉问她;‘你最近去了趟骆驼圈
子?“
齐景芳答道:“去了。咋样!”
“去了就去了呗。又咋样。”秦嘉缓缓笑道,“你不来我这达,我也想不着问
你。来了,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恁简单?”齐景芳斜瞟了她一眼。
“有啥复杂的……不就是有人嚼舌头根,传闲话……”
“啥闲话?”齐景芳停下手里的短把扫帚,竖起眉毛问。“说我跟谢平?”
“你倒敏感……”
“十四年来,我一直躲着谢平。这些人还要我咋样?”
“那你就应该躲到底!你十四年都躲了,都熬过来了。你又犯什么浑?你又跑
骆驼圈子去干屁?!”
“我的相好在那厢!”
“可人家说你是奔谢平去的。一直到现在,场部还有人说,十四年前,你上卫
生队刮掉的那个孩子,不是那个姓黄的,而是谢平的。”
“我还后悔不是谢平的呢!随他们咋说去!这回我上骆驼圈子,就是找谢平去
的。我想找。我爱找。我就是要找。他们管呢!”
“小得子,你为了谢平,躲了他十多年,你为啥不能再躲他两天?你让他太太
平平地走了算了。别再给他添麻烦……让他一切从新开始。他……需要从头来起…
…”说到这里,秦嘉眼角里便闪烁出两颗滚烫滚烫的泪珠。齐景芳的心也颤动了。
过了一会儿,齐景芳说:“得想办法通知谢平,他到场部别让黄之源碰见了。
我总觉得,姓黄的是不想放过谢平,来找碴儿的。”
“咋个通知法?”
“我想,他到场部,一是投宿你这儿,也可能找别的上海青年家。咱们给场直
各单位的上海青年打个电话,让他们互相传一传,见了谢平让他赶紧先上这儿……”
“行。
“别跟他们说,我也在你这儿……”齐景芳红着脸叮嘱道。
“那自然。”秦嘉会意地笑笑。
秦嘉在看守所被拘押了十四个月零七天,放出来后,又被免去场子女校副指导
员职务。后来场于部股、组织股股长找她谈,当年的陈助理员、现在政治处的陈副
主任也找她谈,说只要调换个单位,还准备使用她,比如到加工厂当车间副主任。
“那也是个副连职的,等于平调。怎么也没怎么你……组织上还是很爱护你们这些
知青干部的……”陈副主任伸出一根黑黑肥肥的手指,点定了秦嘉的鼻尖,温和地
笑道。但她不于。要么还留在子女校当她的副指导员,要么什么也别干。谈多次,
也不让步。陈副主任叹口气说:“那好。你挑吧。除了子女校,你挑吧。随你挑个
单位。”她挑了油库,当个不起眼的管理员。油库离她家近。打电话得上油库办公
室。她俩出了院墙门。云层灰黯,低低地压着地平线。洒出些许铁青的寒光,使眼
前这片荒野更像块多少日都没沾水的笼屉布一样地生冷、陈旧、干皱……方圆几里,
除过秦嘉家那片黄泥屋和七八百公尺外的那个油库,便再找不到一处人家。秦嘉还
是去年在这片黄泥屋中间盖了一趟五大间砖墙瓦屋。坐北朝南。还安了土暖气。高
台阶。六根廊柱全刷上了朱漆。这叫气派!花的全是自己的钱,跟政委住的那小院
真有所不同。
打完电话,在回家的路上,齐景芳亲热地挽着秦嘉的胳膊,拿脸贴着她肩膀头,
真诚地说道:“秦嘉姐,真多谢您了。这事,没您出头,还真不行。”
秦嘉笑着椰榆道:“跟我扇这马屁话!我要你说?!谢平是你什么人?要你替
他谢我?!”
齐景芳红起脸,白了秦嘉一眼,笑嗔道:‘你!跟我耍贫嘴!烧你嘴皮子!“
秦嘉笑笑,再没续下去跟她闹。她早知道小得子心里没能把谢平撂开了。有一
回,她帮齐景芳翻晒旧衣服,从箱子底里翻出一顶男人的旧皮帽。齐景芳不让她细
看。她绕到床那头,匆匆翻开帽衬,见里边是谢平的笔迹,写着他的姓名、单位。
(那时农场里的知青,都有这习惯,学军人,在帽衬里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单位和
年月日。)看日期,是谢平离开场部前戴过的帽子。她问齐景芳:“你藏起他的旧
皮帽干啥?”齐景芳红起脸,夺过帽子,只回答了句:“你别管!我爱藏!”她还
问过她:“你心里既然放不过他,干脆找他去嘛!”齐景芳苍白了脸,缩起身子,
躲一边去不做声。她那副黯然失神的模样,搞得秦嘉再没敢这么问过她。
回到家,过十点钟了。秦嘉留齐景芳母子住下。把老头赶到儿子屋里去(儿子
是老头前妻生的)。在那厢的床边给他临时加块床板,抱去他的被褥,另从被褥里
给齐景芳母子抱出一床干净的碎花洒红点翠、孔雀篮打底、攒心大绣球图样的八斤
细洋布面子被褥,跪在铺上,用扫帚疙瘩细细扫过床单,拍松枕头,铺好床,打来
水,让齐景芳母子洗脸洗脚,说:“孩子都打盹儿了。你陪他先上床。”齐景芳想
推拒。秦嘉那头已经在给宏宏脱开衣服了。待眠下了宏宏,齐景芳脱掉棉袄棉裤,
捋起那粉红色的棉毛衫袖子,绞起把热毛巾,抖散去毛巾上灼人的热气,先大面上
抹了一把,尔后顺着尖下巴,向右耳后根使劲擦去;再低下头,撩起头发,擦后脖
梗,尔后再把毛巾浸湿,细细地打上肥皂搓过,让屋里弥漫廉价香皂的气味;再绞
出一把,倒到左手上,去擦左边的耳根和左边的后脖梗;最后绞出第三把,抬起下
巴,使劲地擦颈子,直搓到白皙、圆润的颈脖和脸面泛起淡淡的红,住了手,人都
附咐地细喘起气,才觉得过了瘾。秦嘉笑了。齐景芳问:“笑啥?”秦嘉去叠她撂
一边的袄裤,答:“没笑啥……”其实她心里羡慕:这小得子,干啥都恁有滋有味。
真叫人心爱。
洗过脸,齐景芳便把水倒到脚盆里,又掺上点热的,端一边去洗脚。虽说在秦
嘉屋里,脱袜子时,她仍然背过了身去。秦嘉倚在门框边一动不动地出神地看她用
脚背在水里互相搓擦。水哗啦哗啦响。两只手支在板凳边起,丰满的上身一撇一撇
地晃,叫那圆实的胸部在绷紧的棉毛衫里诱人地波动。乌黑油亮的短发拂着脖梗和
耳廓,弯起一点尖,在腮边摩擦。那匀停修长的腿,同样被棉毛裤裹紧,显出它的
壮实和活泛。齐景芳大约感觉到了秦嘉这久长的热辣的注视,便抬起头,用湿漉漉
的手背撩起滑落到腮边的短发,下意识地用一只光脚挑起脚布,轻轻掩住另一只细
嫩肥软的脚背,啐了秦嘉一口道:“看啥?你没有!还紧着看!”
秦嘉寡淡地笑了笑,轻轻叹口气道:“名不虚传啊!小得子,你确实漂亮。”
她倒换一只脚站着,把双臂抱在怀里,说道:“景芳,有句话,我一直想问问你。
今天就咱姐俩,关起门来说悄悄话。你别见气……”
“啥!”齐景芳擦脚,抬起眼皮反问。
“你喜欢过那个姓黄的家伙吗?人家说,谢平事先警告过你,叫你别跟他太接
近了。你不听。那天晚上都十一点多了。你还是拎着暖瓶上那家伙屋里去了……”
齐景芳擦干脚,踩住盆边,缓缓转过身,把脚布晾在椅背上。秦嘉勾身到床底
下,拣出一双她自己的海绵底拖鞋,撂给齐景芳。齐景芳把脚探进拖鞋里去以后,
并没起身,只是用脚尖把脚盆轻轻推到一半拉去。“谢平没警告过我。他那时……
还只是个‘大孩子’,跟我一样,哪懂得恁些……他倒是用心听过生理卫生课。但
他哪想得到人会那样去运用这些‘常识’……”齐景芳刻薄地苦笑了一下。“不过,
我……确实对黄之源有过意思……你别吃惊……”齐景芳平淡地说道。“他很有能
耐。那么年轻,就在林场大拿,叫我们场长政委都围起他转。我一直羡慕这种人。
他待我好。总能看到我的长处。不像谢平那样,老在提醒我、教育我,看到的总是
我的缺点……谢平老想‘保护’我,可在这世界上,最需要别人‘保护’的,恰恰
是他自己。他一直看不到这一点。有时,跟他在一起,我真感到乏味……”
“可你咋又老撂不开他?”
“是啊……我也常常这么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老也撂不开这个老也
长不大的‘大孩子’呢?”
“你说谢平是老也长不大的‘大孩子’?有意思。”秦嘉笑道,‘称从什么时
候起就有这种想法的?“
“那年。在场部……也许还要早。从上了火车见他第一面起……我就想,我准
能做他的‘小妈妈、大姐姐’……”
“不要脸!那时候你才多大?还不到十七吧?”秦嘉笑啐她一口。
“不到十七又咋了?我十六岁就差一点做了自己姐夫的老婆。你们都不懂。谁
叫你们不是‘齐景芳’呢……”她垂下了头。秦嘉也垂下了头。“只有一回,我这
个人算是害了怕。就是那个黄之源硬压着我,要我干那个事……我一直以为他只是
闹着玩。他不会恁坏……后来我忽然觉出,我再也不能是从前的那个小得子了。我
再也找不回来那个‘从前’了……我哭着求他……推他……咬他……求他别这样…
…”
“别说了……”秦嘉的心一阵打颤,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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