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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马-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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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都太太咬了口面包,刚要端茶碗,温都姑娘忙着拉了她一把:“招呼毒药!”她把这四字说得那么诚恳,自然;好象马威并没在那里;好象中国人的用毒药害人是千真万确,一点含忽没有的。她的嘴唇自自然然的颤了一颤,让你看出来:她决没意思得罪马威,也决不是她特意要精细;她的话纯是“自然而然”说出来的,没心得罪人,她就不懂得什么叫得罪人。自要戏里有个中国人,他一定是用毒药害人的。电影,小说,也都是如此。温都姑娘这个警告是有历史的,是含着点近于宗教信仰的:回回不吃猪肉,谁都知道;中国人用毒药害人——一种信仰!

马威反倒笑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声没言语。他明白她的意思,因为他看过英国小说——中国人用毒药害人的小说。

温都太太用小薄嘴唇抿了半口茶,然后搭讪着问马威:中国茶有多少种?中国什么地方出茶?他们现在喝的这种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制造的?

马威把一肚子气用力压制着,随便回答了几句,并且告诉她,他们现在喝的叫作“香片”。

温都太太又叫他说了一回,然后把嘴嘟着说:“杭便,”还问马威她学的对不对。

温都姑娘警告她母亲留心毒药以后,想起前几天看的那个电影:一个英国英雄打死了十几个黄脸没鼻子的中国人,打得真痛快,她把两只肉嘟嘟的手都拍红了,红得象搁在热水里的红胡萝卜。她想入了神,一手往嘴里送面包,一手握着拳在桌底下向马威比画着心里说:不光是英国男子能打你们这群找揍的货,女英雄也能把你打一溜跟头!心里也同时想到她的朋友约翰:约翰在上海不定多么出锋头呢!他那两只大拳头,一拳头还不捶死几十个中国鬼!她的蓝眼珠一层一层的往外发着不同的光彩,约翰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他来信说:“加入义勇军,昨天一排枪打死了五个黄鬼,内中还有个女的!”……“打死个女人,不大合人道!”温都姑娘本来可以这样想,可是,约翰打死的,打死的又是个中国女人;她只觉得约翰的英勇,把别的都忘了。……报纸上说:中国人屠宰了英国人,英国人没打死半个中国人,难道约翰是吹牛撒谎?她正想到这里,听见她母亲说:“杭便。”她歪过头去问:“什么?妈!”她母亲告诉她这个茶叫“杭便”,于是她也跟着学。英国人是事事要逞能的,事事要叫别人说好的,所以她忘了马威——只是因为他是中国人——的讨厌。“杭办”“杭办”“对不对”?她问马威。

马威当然是说:“对了!”

吃完了早饭,马威正要上楼看父亲去。温都姑娘从楼下跑了上来,戴着昨天买的新帽子,帽子上插着一捆老鼠尾巴,看着好象一把儿荞麦面面条;戴老鼠尾巴是最新的花样,——所以她也戴。她斜着眼看了马威一下,说了声“再见,”一溜烟似的跑了。

温都姑娘上铺子去作工,温都寡妇出来进去的收拾房屋,拿破仑跟着她左右前后的乱跑。马威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着伊牧师来。

马威自从八岁的时候死了母亲,差不多没有经过什么女性的爱护。在小学里的时候,成天和一群小泥鬼儿打交道;在中学里,跟一群稍微个儿大一点的泥鬼瞎混;只有礼拜天到教堂作礼拜去,能看见几位妇女:祈祷的时候,他低着头从眼角偷偷的看她们;可是好几回都被伊太太看见,然后报告给伊牧师,叫伊牧师用一半中国话,一半英国话臭骂他一顿:“小孩子!不要看姑娘!在祷告的时候!明白?See?……”伊太太祷告的时候,永远是闭着一只眼往天堂上看上帝,睁着一只眼看那群该下地狱的学生;马威的“看姑娘”是逃不出伊太太的眼线的。

教堂的姑娘十之八九是比伊太太还难看的。他横着走的眼光撞到她们的脸上,有时候叫他不由的赶快闭上眼,默想上帝造人的时候或者有点错儿;不然,……有时候也真看到一两个好看的,可是她们的好看只在脸上那一块,纵然脸上真美,到底叫他不能不联想到冥衣铺糊的纸人儿;于是心中未免有点儿害怕!且不管纸人儿吧,不纸人儿吧,能看到她们已经是不容易!跟她们说说话,拉拉手,——妄想!就是有一回,他真和女人们在一块儿作了好几天的事。这回事是在他上英国来的前一年,学界闹风潮:校长罢长,教员罢教,学生也罢了学;没有多少人知道为什么这样闹,可是一个不剩,全闹起活儿来;连教会的学堂也把《圣经》扔了一地,加入战团。马威是向来能说会道,长得体面,说话又甜甘受听,父亲又不大管他,当然被举为代表。代表会里当然有女代表,于是他在风潮里颇得着些机会和她们说几句话,有一回还跟她们拉手。风潮时期的长短是不能一定的,也许三天,也许五个月;虽然人人盼着越长越好,可是事事总要有个结束,好叫人家看着象一回事儿似的。这回风潮恰巧是个短期的,于是马威和女人们交际的命运象舞台上的小武丑儿,刚翻了一个跟头,就从台帘底下爬进后台去了。

马威和温都姑娘不一定有什么前缘,也不是月下老人把他和她的大拇脚指头隔着印度洋地中海拴上了根无形的细红线。她不过是西洋女子中的一个。可是,马威头一个见的恰巧是她。她那种小野猫似的欢蹦乱跳,一见面他心里便由惊讶而羡慕而怜爱而痴迷,好象头一次喝酒的人,一盅下去?成媳懔⒖毯炱鹄戳恕?墒牵纳衿杂铮?叫他心里凉了好多……她说:“再见”的时候确是笑着,眼睛还向他一飞……或者她不见得是讨厌他……对了:她不过是不喜欢中国人罢了!等着,走着瞧,日子多了叫她明白明白中国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必一定跟她套交情呢,女子可多了,……

马威翻过来掉过去的想,问题很多,可是结论只有一个:“等着吧,瞧!”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儿,颧骨尖儿上那一点特别的热,象有个香火头儿在那里烧着。“等着瞧,别忙!”“别忙!”他这么叨唠着,嘴唇张着一些,好象是要笑,可是没笑出来;好象要恼——恼她?——,又不忍的。一会儿照照镜子看自己的白牙,一会儿手插在裤兜里来回走……“别忙!走着瞧!”

“马威!马威!”马老先生一嗓子痰在楼上叫,跟着嗽了嗽,声音才尖溜了一点:“马威!”

马威收了收神,三步两步跑上楼上。马老先生一手开着门,一手端着那个磁水罐。脸上睡的许多红褶儿,小胡子也在一块拧拧着。

“去,弄点热水来!”他把磁罐交给马威。

“我不敢上厨房去呀!”马威说:“昨天晚上您没听房东说吗:不叫咱们到厨房去!早饭的时候,你没去,她已经说了闲话;您看——”

“别说了!别说了!”马老先生揉着眼睛说:“不刮脸啦,行不行?”

“回来伊牧师不是要和咱们一块儿出去哪吗——”“不去,行不行?”

马威没言语,把水倒在漱口盂里,递给父亲。

马老先生漱口的当儿,马威把昨天晚上来的箱子打开,问父亲换衣裳不换。马老先生是一脑门子官司,没理马威。马威本想告诉父亲:在英国就得随着英国办法走;一看父亲脸上的神气,他一声没出,溜出去了。

马老先生越想越有气:“这是上外国吗?没事找罪受吗!——找罪受吗!起晚了不行,热水没有!没有!早知道这么着,要命也不来!”想了半天:“有啦!住旅馆去!多少钱也花,自要不受这个臭罪!”跟着看了看箱子什么的,心里又冷静下去一点:“东西太多,搬着太麻烦!”又待了一会儿,气更少了:“先在这儿忍着吧,有合适的地方再搬吧!”这么一想,气全没有了,戴上大眼镜,拿起烟袋往书房里去了。

思想是生命里最贱的东西:想一回,觉着有点理;再想一回,觉得第一次所想的并不怎么高明;第三次再想——老实呆着吧,越想越糊涂!于是以前所想的全算白饶!马先生的由“住旅馆去!”到“忍着吧!”便是这么一档子事;要不怎么他轻易不思想呢!

温都太太专等着马先生起来问她要早饭,她好抡圆了给他个钉子碰;头一次钉子碰得疼,管保他不再想碰第二次。她听见他起来了,约摸着他已经梳洗完,她嘴里哼唧着往楼上走。走到马先生的屋门外,门儿半开着,一点声儿没有。忽然听见马先生咳嗽了两声,她回头一看,书房的门也开着呢:马先生叼着烟袋在椅子上坐着呢。

“怪不得伊牧师说:中国人有些神魔鬼道儿的,”她心里说:“你不给他早饭吃,他更好,连问也不问!好!你就饿着!”

马先生一动也没动,吧嗒着烟袋,头上一圈一圈的冒着蓝烟。

伊牧师到十一点多钟才来,他没见温都太太,在街门口问马威:“你父亲呢?出去不出去?”马威跑到楼上去问父亲,马老先生摇了把头,把头上绕着的蓝烟圈弄散开一些。马威跑下来告诉伊牧师:他父亲还没歇过来,不打算出去,于是他自己和伊牧师走下去了。

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来就是“出窝儿老”。出窝老是生下来便眼花耳聋痰喘咳嗽的!一国里要有这么四万万出窝老,这个老国便越来越老,直到老得爬也爬不动,便一声不出的呜呼哀哉了!

“我们的文明比你们的,先生,老得多呀!”到欧洲宣传中国文化的先生们撇着嘴对洋鬼子说:“再说四万万人民,大国!大国!”看这“老”字和“大”字用得多么有劲头儿!“要是‘老的’便是‘好的’,为什么贵国老而不见得好呢?”不得人心的老鬼子笑着回答:“要是四万万人都是饭桶,再添四万万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这些宣传中国文化的先生们,(凡是上西洋来念书的,都是以宣传中国文化为主,念鬼子书不过是那么一回事;鬼子书多么不好念!)听了这类的话,只好溜到中国人唯一的海外事业,中国饭馆,去吃顿叉烧肉,把肚子中的恶气往外挤一挤。

马则仁先生是一点不含糊的“老”民族里的一个“老”分子。由这两层“老”的关系,可以断定:他一辈子不但没用过他的脑子,就是他的眼睛也没有一回钉在一件东西上看三分钟的。为什么活着?为作官!怎么能作官?先请客运动呀!为什么要娶老婆?年岁到了吗!怎么娶?先找媒人呀!娶了老婆干吗还讨姨太太?一个不够吗!……这些东西满够老民族的人们享受一辈子的了。马老先生的志愿也自然止于此。

他到英国来,真象个摸不清的梦:作买卖他不懂;不但不懂,而且向?纯床黄鹱髀?卖的人。发财大道是作官;作买卖,拿着血汗挣钱,没出息!不高明!俗气!一点目的没有,一点计划没有,还叼着烟袋在书房里坐着。“已到了英国,”坐腻了,忽然这么想:“马威有机会念书,将来回去作官!……咱呢?吃太平饭吧!哈哈!……”除此以外,连把窗帘打开看看到底伦敦的胡同什么样子都没看;已经到了伦敦,干什么还看,这不是多此一举吗!不但没有看一看伦敦,北京什么样儿也有点记不清了,虽然才离开了四五十天的工夫。到底四牌楼南边有个饽饽铺没有?想不起来了!哎呀,北京的饽饽也吃不着了,这是怎话说的!这么一来,想家的心更重了,把别的事全忘了。咳!——北京的饽饽!

快一点钟了,马老先生的肚子微微响了几声;还勉强吸着烟,烟下去之后,肚子透着分外的空得慌。心里说:“看这样儿,是非吃点什么不可呀!”好几次要下楼去向房东说,总觉得还是不开口好。站起来走了几步,不行,越活动越饿。又坐下,从新装上一装烟;没抽,把烟袋又放下了。又坐了半天,肚子不但响,也有点疼了。“下楼试试去!”站起来慢慢往楼下走。

“马先生,夜里睡得好吧?”温都太太带着点讥讽的意思问。

“很好!很好!”马先生回答:“温都太太,你好?姑娘出去了吧?”

温都寡妇哼儿哈儿的回答。马先生好几回话到嘴边——要吃饭——又吞回去了;而且问她的话越来越离“吃饭”远:“天气还是冷呀?啊!姑娘出去了?——呕,已经问过了,对不起!拿破仑呢?”

温都太太把拿破仑叫来,马老先生把它抱起来,拿破仑喜欢极了,直舐马先生的耳朵。

“小狗真聪明!”马先生开始夸奖拿破仑。

温都太太早已不耐烦了,可是一听老马称赞狗,登时拉不断扯不断的和他说起来。

“中国人也爱狗吗?”她问。

“爱狗!我妻子活着的时候,她养着三个哈吧狗,一只小兔,四只小东西在一块儿吃食,决不打架!”他回答。“真有趣!有趣极了!”

他又告诉了她一些中国狗的故事,她越听越爱听。马先生是没事儿惯会和三姥姥五姨儿谈天的,所以他对温都太太满有话回答;妇女全是一样的,据他瞧,所不同的,是西洋妇女的鼻子比中国老娘儿们的高一点儿罢了。

说完了狗事,马先生还是不说他要吃饭。温都太太是无论怎么也想不到:他是饿了。英国人是事事讲法律的,履行条件,便完事大吉,不管别的。早饭他没吃,因为他起晚了,起晚了没早饭吃是当然的。午饭呢,租房的时候交待明白了,不管午饭。温都太太在条件上没有作午饭的责任,谁还管你饿不饿呢。

马先生看着没希望,爽得饿一回试试!把拿破仑放下,往楼上走。拿破仑好象很喜爱马先生,摇着尾巴追了上来。马先生又归了位坐下,拿破仑是东咬西抓跟他一个劲儿闹:一会儿藏在椅子背儿后面揪他的衣襟,一会儿绕到前面啃他的皮鞋。

“我说,见好儿就收,别过了火!”马先生对拿破仑说:“你吃饱了,在这儿乱蹦;不管别人肚子里有东西没有!……”

温都太太不放心拿破仑,上楼来看;走到书房门口,门是开着的,正听见马先生对拿破仑报委屈。

“呕!马先生,我不知道你要吃饭,我以为你出去吃饭呢!”“没什么,还不十分——”

“你要吃,我可以给你弄点什么,一个先令一顿。”“算我两个先令吧,多弄点!”

待了半天,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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