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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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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总是像一个充满了期盼的“绵羊”,而且还是一只“母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

儿子却越来越多地采用那第二种方式来对待他,那就是斜着眼看他。更少听到从他

嘴里叫出一声“阿爸”,更不要说用一点时间来跟他谈谈学校里的事朋友间的事或

自己对将来的设想盘算。洪兴泰的心在隐痛。他盼着儿子能称呼他一声“阿爸”,

能跟他“讨论”一点什么,哪怕跟他吵架。是的,他感觉出来了,儿子现在连跟他

吵架的愿望都没有了。已经不屑于跟他吵了。但他还是有自己的安慰,那就是看到

儿子在读自己根本读不懂的诸子百家或大部头英文书的时候,儿子在跟别人探讨自

己根本听不懂的话题的时候,儿子在结交自己已然不可能去结交的那种高档朋友的

时候……他还是热辣辣地感到自豪。我的儿子。是的。这是我的儿子啊。望着儿子

那越来越挺拔的身影,他还是感到了无限无悔无恨的一种安慰……

他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看看周围,别人家的儿子,并不都是这样对待

自己父亲的啊。

儿子终于读出道了。而且将去上海。儿子忙着跟镇上所有的熟人告别,唯独想

不到跟父亲好好聊一聊。甚至到了临上船的前一夜都不安排时间跟父亲面对面地坐

一会儿。那一夜儿子回来时,已是于夜时分。他实在熬不住了,走进儿子房间问,

明朝走?儿子嗯了一声。他又问,都准备好了?儿子还是嗯了一声。再问,还缺啥

不缺?儿子不嗯了,却木木地看了他一眼,眼圈突然一红,便转过身去,说,我要

困觉了。侬回侬房间去(口伐)。他犹豫着问,能允许我再问一句(口伐)?儿子啊,

我这个做阿爸的,这些年到底有啥对不起侬的地方?请侬讲一讲。

儿子高大却又瘦弱的背脊颤栗了一下。嗒然低下头去。站着。却依然不回答。

儿子……他颤颤地又叫了一声。

儿子还是不回答。

侬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侬……他在心里挣扎着。拚命地挣扎着。突然,

(对不起,又是一个“突然”。对不起……他虽然老了,但毕竟仍然是一个“洪兴

泰”。)他唆地一下,从袖子管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往那张老式的铁梨木台子

上一插,并哐地一声,把横挡在自己和儿子之间的那把老式靠背椅一脚踢开,冲过

去一把揪住儿子,把他扳转过身,面对自己。

“侬讲,我到底有啥对不起侬!侬要讲得出,是我这个老不死该死,我今朝就

用这把刀捅杀我自己。侬要是讲不出,那么侬就不要走了。今朝夜里就是侬做人最

后一个日子。我洪兴泰没有侬这个儿子。我也不要侬这个儿子了!侬讲!”

瞪大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仿佛在往外滴血。

儿子抖得越来越厉害。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轻轻说了句:“侬先松开手……”

尔后,他又呆站了一会儿,这才去自己的行李堆里取出一个小樟木箱子,吃力

地抱它过来,放在洪兴泰面前,嗦嗦地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打开箱子,尔后,

便往后退了一步,等着父亲自己去翻看。

小樟木箱里存放的正是那二百来本旧账簿。而放在那些账簿上头的,又恰恰是

那一沓当年刊登有“洪兴泰丑闻”的几十份大报小报。

这是两年前,学堂里一位跟儿子作对的同学,偶然间得到了这些旧报,偷偷塞

到儿子课桌里的。两年来,儿子一直保存着、隐忍着,独自吞噬着这巨大的耻痛。

后来他便搜寻家里的“藏品”,找到了这一箱账簿,又从这里,详尽地窥知了父亲

当年的那么些隐秘。

怎么解释?

儿子啊,你让我怎么向你解释这里全部的辛酸和悔恨。全部的梦想和涌动。全

部的虚伪和卑劣、全部的不甘和无奈……全部的全部……渗透在这全部里的每一滴

血珠和眼泪……

但是……

他知道已经无法解释了。既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必须的通道了……

晚了……即便全部从头讲起,今天的儿子也不会同情昨天的自己了。这些年,正是

我自己费尽心机用尽心血把他培养成这么一个“有头有脸”的人。而我早就应该想

到,这样的人是肯定会看不起那个“洪兴泰”的。当我拚命把他往那一堆文绉绉酸

溜溜的人群中送的时候,就应该预想到这一点。但我还是送了。应该承认,在经过

了这全部的几十年后,我自己从心底里也是希望他不要再成为“洪兴泰”,而应该

成为那种看不起“洪兴泰”的人。做一个“洪兴泰”,实在太吃力了。我不希望儿

子活得太吃力。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最后的苦果也已经尝到了,侬还能怪啥人呢?

沉默。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这些新闻纸和旧账簿……侬统统要带走?”他喃喃地问。

儿子点了点头。

“为啥?”他又问。

“为啥?放在这里,让别人得去了,侬以为光彩?好看?!”儿子突然爆发,

冲着他大喊了一声。

“……”他干干地咽了一口口水,只能张口结舌。儿子说得对。他老了,糊涂

了,这些东西留在他手里,不保险。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呢?他怔怔地看了

一眼那小箱子里的东西。那是他全部的一生……一桩桩……一件件……一砣砣……

一摊摊……他心里抖抖地哽咽;又觉得,就这么让儿子带走,那里似乎还缺少了一

点什么……缺什么?他眼前一亮,一晃,头一晕,几乎来不及细想,便操起刀在自

己的手掌心上深深划了一刀。粘稠的血顿时鲜红腥热地顺着那些深峻的掌纹漫出并

奔涌,甚至攀升上手背,翻越过虎口。血似乎再一次惊动了儿子。他张开嘴,刚想

叫喊,刀铛啷一声从父亲手里掉落在地,紧跟着就看到父亲把满是腥血的手,深深

插进那小樟木箱子里,由它四窜。诞流。同时看到的,还有,老泪。

没有别的给你了。就这一点脏血。父亲的“脏”血。

几分钟后,当他再一次感到头要晕起来的时候,便抽出手,匆匆回了房间。

这一晚上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但周折许久,终于倒在床上后,却依然呼呼

睡去。但等天明,猛然惊醒,想起儿子应该上船了,再跳起,再冲到儿子房里,早

已人去屋空了。儿子啊……儿子……你最后都没向你老父亲告一下别啊……不告别……

你不告别就不是我儿子了?不。不。你不告别也是我儿子。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

儿子……儿子……儿子……

但不久,从上海方面传来消息,儿子在上海一家报纸上刊登声明,改洪姓为谭

姓。并郑重布告各亲熟友好,该声明自即日起生效。

138

黄克莹这一点没说错,谭宗三在研读完了能到手的全部洪兴泰材料后,自己也

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突发地从心底鼓起了一股极想做事的强烈愿望和抑制不住的

激情。忽然想把所有的围墙都刷成乳白色,或做成白色的木栅栏。把所有的窗帘都

换成白色的。在每一个窗台上都放上一盆郁金香。万年青。接骨木。他长时间凝视

自己的手。手掌心上的纹络。他想,自己的这只手上缺少了什么?缺那种一刀下去

流放自己“脏血”的悲壮?缺挥动棒褪向“柑锅”砸去的勇烈?缺把着帆索从旧镇

的小河道驶向大上海的辉煌?缺死的折磨和生的努力?缺那种即便被自己儿子遗弃

也绝不后悔、绝不低头认输的倔强?他摆脱不了的是什么?他一无所有的是什么?

是的。我还没有能真正做成一件事。我总在遵照别人的教导在规范自己。十岁……

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以至走近那五十二岁的大限前……我不愁吃不愁

穿不愁别人都愁的一切,我只要老老实实规范我自己就行了。对于我来说,命运只

不过是两个字:“听话”。特别是要听经家人的话。或者说是四个字:“遵照执行”。

特别是要遵照执行经家人的“指示”。但因此我还剩下什么?剩下一个不能活过五

十二岁去的身躯。和一双什么也不是的手。我不是男人。不是父亲。更不是丈夫。

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庄园主,同样也做不了真正意义上的奴才。我是什么?

我曾被一本好书激动过,也被一场出色的音乐会打动得噫吁嘘嘘。我曾为一位

优秀朋友的优秀而大声疾呼,也为一位不那么优秀的朋友突然画出一幅优秀的素描

或水彩而四处奔走。我急于去看一幢新发现的明朝老屋。在那个长满青苔的天井里

徘徊终日直至新月初上。我为一个熟人的百货公司新开业而衣冠楚楚。精心喷洒上

男土专用的香水。我能流畅地说出近三十年出产的所有的名牌汽车的性能。我知道

法式大菜和俄式大菜最根本的区别。我甚至能提前十天知道南京方面将发表谁为皖

南特别水利资源公会会长,提前半年得知上海芳达集团董事长女儿出嫁那天将穿法

国哪家公司提供的婚纱……

我为所有这一切激动。但我为自己的某一个想法激动过吗?如果这个想法完全

是我自己的,我一定会犹豫。一定会迟疑。一定会再三地追问自己,可能吗?还要

追问,他们(或她们)会怎么看待我这个想法?我看看墙上的挂钟,看看楼后的竹

林,看看西斜的太阳,看看新买回的那尊美人鱼雕像……看看我自己那双什么也不

是的双手……最后一定会这样想:还是算了吧,惹那些麻烦做啥?还是赶紧去参加

张医生家的小型聚会吧。听说张医生的小姨子从曼彻斯特回来了,带回来交关(许

多)拍得老好的照片……还带回来两瓶老好的“马芬尼酒”……

就是这样。

……

那天,黄克莹在谭宗三床上睡得从来没那么香甜过。从极度的熟睡中醒来时,

却发觉谭宗三早就醒了,一直睁大了眼睛,在灰蒙蒙的氤氲中看着几乎是半裸着的

自己,忙羞红了脸,用力推了他一把,窣窣地躲进另一条被子。谭宗三却像一条缠

人的鳗鱼似的,紧跟着“游”了过来,轻轻地从背后抱住她,轻轻地吻着她光裸着

的肩头,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黄克莹背过手去,轻轻搂住他头发蓬松的

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以后,我们之间应该不讲什么

对得起对不起……”谭宗三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兴奋起来,腾地一下坐起,却把

被子整个都拱翻了,把依然还没穿衣服的黄克莹一下都亮了出来。黄克莹啊地急叫

了一声,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前胸,并把全身蜷曲成一团,夹紧了双腿,一边急着

往被子底下钻,一边啐嗔道:“侬神经病?!疯疯癫癫的,把人统统亮出来……”

她这反应把谭宗三吓了一大跳,只得赶紧拉过被子,替她严严地盖上,并连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黄克莹说到“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你”。他想到,

何不趁此机会,劝黄克莹跟自己一起到盛桥去呢?两个人白手起家在盛桥做一番事。

苦,是他两。甜,也是他两。在那爿纱厂的后身租一个平房小院。隔着不高的砖墙,

日逐地听纱厂低匀的机器轰响,看盘旋的管道淌下生锈的黄水。冬天在小客厅的煤

球炉上蒸雪白松软的馒头。长久地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回顾曾发生的一切。

当然还得买一只最好的收音机。七灯落地,自带留声机。假如陈实能帮他再装一只

同样也能收录到几十年后的声音的机器,那简直就是十全十美了。还有一点也是一

定要考虑到的,小院离学校不能太远。这样,妮妮读书就方便多了。他甚至想到,

一定要在盛桥镇上开一爿钟表店。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新式老式钟表。让它们嘀嘀

嗒嗒地统统走起来。即便不落雨不刮风不下雪不打雷的日子里,自己也可以整天听

见它们在嘀嘀嗒嗒地走动。一切的寂静都在这走动中消失。一切的差异也在这同样

的走动中消失。一切无法达到的和已经达到的和不屑达到的也都在这同样的走动中

消失。他要让三个房间、或四个房间的墙上都挂满大大小小的钟表。努力使盛桥镇

所有的房子都刷上白漆,建上白色的木栅栏。

但一提起“去盛桥”,黄克莹就要反问:“为什么不能留在上海做事?”就要

反问:“阿是他们赶侬了?”“阿是侬没有这个留下来做事的勇气?”她帮他分析,

上海侬有这么大的一份家当,有这么雄厚的基础;现在不管哪能(怎么样),他们

(她们)还没有取消侬“当家人”的资格。侬应该利用这个有利条件,在现有的基

础上,去做侬应该做的事体。

“我就是不想要这个基础……”他说。

“侬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我就是要自讨苦吃。试这一把。”

“试一把?侬不是毛头小伙子了……”

“侬觉得我已经老了?侬嫌我老了?”

“宗三,我今朝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侬了。我要嫌弃侬老,哪能(怎么)

会这么做?现在是商量哪能(怎么)做对侬更好。侬要冷静一点……”

“冷静冷静冷静。我已经冷静了三十年了!我已经没有第二个三十年了!”

“宗三……”

“好好好……不要吵了。今朝是我两的好日子。我们结合。不要吵。”

“我也不想跟侬吵。”

“不吵,就好。”

“别吵……”

“别吵……”

139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我正一边在长满杂草的院子里散步,一边想着怎么给上海

局方面起草那份《关于谭宗三一案的最后处理意见》,从敞开着的窗子里,传来急

促的电话铃声。电话是上海局方面打来的,说有关领导对谭案的久拖不决,已经感

到很不安了。为此他们派出了一个检查组来检查“谭案”的复查情况。让我做好充

分准备,接受检查,认真汇报。而且特别强调,这个检查组是代表上海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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