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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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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在那块冒火的大地上种下一千年后的忐忑和躁动
而意并没有那么浓
我曾经想凝固白云苍狗绿肥红瘦
也曾想笑煞吴山前越山后江潮的无谓汹涌。’
不堪频听的离鸿相应,须信道的是情多必病
酒未斟到却偏偏的愁肠还醒,一夜苏堤蒙霜冻
雨意并没有那么浓
你说你再也不离开我啊
可我还是找不回我要的那一分钟
你说你从此后再也不让偌大一个夜留下那样一个亘古的空
可我又怎能追随古北口外那不再回头的朔风
要知道,雨意并没有那么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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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情况紧急,(头一天晚上截获情报,称,长山东泗以外海面上,发现有十
几艘来历不明的“渔船”在聚集。)第二天一早,还是按惯常的做法,在东门外临
海大堤内的大荒场上召开了万人公判大会。只是浓缩了各项程序。加快了各枝节间
的节奏。而高大的主席台。深蓝色的侧幕条。海风鼓动。还有事先准备好的麻绳和
“斩条”。还有绑在高高的细木杆上的高音喇叭。还有老式的真空管扩音机。这都
与以往的公判会相同。唯有一点,今天的会场特别安静。黑压压的人群分片地坐满
了大堤上下坑洼漫延的土坡,都把棕红的芦芽和黑褐的荆条坐在了屁股底下,都想
看“县长市县长”。(根据上海局指示,今天的大会,由通海县出面召集。由该县
我方新任县长主持。老百姓说“县长审县长”。)
谭宗三自然是知道要开公判会了。自然是紧张。虽然前两天他就觉得会有这样
的结果,但一旦真的要来临,他还是想到,自己依然还不满五十二岁。但又觉得也
不一定。昨晚,军管会主管司法的首长“接见”了他。肯定了他这一段时间来的
“认罪态度”。鼓励他到明天的公判大会上还要以这样的态度“接受人民的判决”。
要把“最后的陈述”讲诚恳了。甚至还说到了“你在盛桥当商会会长和后来到通海
当伪县长时期所做的也不全是坏事”。这样的肯定,又来自这样的高层,在整个被
拘押期间,还是第一次。军管会领导走了后,他足足有两三个小时平静不下来。一
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这位领导说过的每一句话。想从这里寻找到充分的迹象来判断明
天最后的判决是绝对的死,还是可能的活。
当然,最让他意外的是,居然让他会见来自上海谭家花园的人。他非常慌张。
在接见室足足等了有半个多小时。一直止不住上身的颤抖。但仍要求自己坐得笔直
挺拔。他听见军管会的首长在隔壁房间里跟“来自上海谭家花园的人”谈着什么。
声音是温和的,时而才有那么一两句高昂的话,突然让他惊俱兴奋。他没有去猜想
那个“来自上海谭家花园的人”到底是谁。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上海谭家
花园来人了。他这时才忽然恍悟到,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自己是那么的想念这座
“花园”。在这段时间里,自己一直说不出口的一个心愿其实就是想回一次上海,
再去看一看自己的这个“谭家花园”,看一看“迪雅”。希望再站在“迪雅”身边,
倾听院后高大的毛竹林在风中轻声絮语。为什么从前对曾拥有过的这一切都那么地
掉以了轻心、不以了为然呢?他责备自己,甚至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眶竟然湿润起
来。这时,隔壁的谈话声中断了。尔后就有脚步声向这边响来。他的心急剧地跳了
起来。一瞬间他又不敢去看那个“来自上海谭家花园的人”了。他想回避。躲避。
慌慌地站起。想低下头去。转过身去。想请求看守和管教为自己去掉手铐。想大声
喊叫,我谁也不见。不想见……但他没叫。呆呆地站着,直瞠瞠地望着接见空那扇
早已斑驳狼藉的木门,害怕而又焦急地等待着。那个人。
人终于出现了。竟然是经易门。他心里一阵哽咽。一阵酸涩。差一点掉下眼泪
来。是经易门使他镇定了下来。经易门穿着一套灰蓝色的斜纹布中山服。很少穿布
鞋的他,今天穿的是一双旧的布鞋。手里提着一个小包。人依然是那么的瘦长,但
非常奇怪的是一点都不显老,仿佛还是当年三十多岁那时的模样。稍稍有点不同的
是,临来通海前,把日常戴着的那块“欧米茄”金表摘了下来,换上了一块老式的
泰国表。进门以后,他很平常地看了谭宗三一眼,好像他们天天见面似的,只平淡
地说了句,这里条件蛮好嘛。然后就回过身去对陪同他来探视的一位工作同志说,
谢谢政府关照。然后坐下来,对谭宗三说,侬气色不错嘛。听说侬这里的伙食也不
错。我对谭家门里的人讲,用不着带啥吃的东西的。侬看,老太太就是听不进去。
真是多此一举。一边说,一边把那个小包打了开来。小包里果然都是些吃食东西。
是些腌腊和谭宗三平日里用早饭时喜欢吃的皮蛋。腌腊和皮蛋当然都是检查过的。
皮蛋一只只都切开了。然后经易门又说了些开导的话,大意是让谭宗三接受政府的
教育,好好地交代自己的问题。不一会儿,那个陪同的工作同志就走了。说,你们
谈。然后对经易门指了指墙上那个挂钟。意思大概是让他掌握好时间。经易门忙站
起来点了点头。一直目送着那个工作同志走出了门,听到门“呕”地一声关上,接
见室里只剩下他和谭宗三两人时,才回到座位前,木然地坐了下来,神情也顿时大
不似刚才那样的自然。平淡。只是看着谭宗三。久久不语。忽然伸过手来一把抓住
谭宗三,眼泪竟刷刷地流淌了下来。谭宗三有点惊异了。只觉得他不断地抚摸着他
冰凉的手背,尔后就摸到他的手铐上,就一直停留在那铁做的硬环上,用力地抓着,
微微地摇晃着,轻微地哽咽着。这样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他突然收回了手去,忙
掏出那块雪白的手绢,擦去泪痕,哆哆嗦嗦地从小包里掏出一点零碎小吃东西,甚
至还有两只乔家栅的双酿团,说了句:“侬吃(口伐)。”
谭宗三不动。
经易门又说了句:“侬吃一点(口伐)。”
谭宗三还是不动。
经易门眼圈便又红了,说了声:“老太太的身体都蛮好。侬放心。”
谭宗三微微点了点头。这时他只想问问上海大面上到底还发生了一些什么样的
事。谭家门里最近又哪能(怎么样)了。他想知道,自己的拘审给谭家门里的其他
人带来什么影响没有。他推开那些小吃东西,刚想张嘴问,只见经易门忙做了个手
势,让他不要多问。并慌慌地蘸了点茶水,在那张旧桌面上写了“最后”两个字。
“最后”。
脑子已有一点木耷的谭宗三一时间不明白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露出满脸
的疑惑看着经易门。
经易门接着又写了同样的两个字:
“最后”。
再一次直直地看着他。
这时,谭宗三似乎有一点明白了。脑子里一下嗡嗡地震响起来。一股寒气从下
腹部涌上。蜂拥到全身。直至指尖。眼前即刻间便有一点模糊了。他只听见经易门
在他耳边用一种非常非常轻的声音在不停地说着什么。说着。说着。说着。说着。
甚至抽泣着。又说着……并一直紧紧地握着谭宗三的手。但谭宗三一句也没听清。
尔后,经易门赶紧从桌面上抹去了这几个字。赶紧站了起来。离谭宗三远一点。再
远一点。因为这时,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过来了。并最后热切地看了谭宗三一眼,
用力向他点了点头。
回监室后,谭宗三还在想着那“最后”两个字的意思。解释仍可能是多样的。
晚饭挺正常,只多给了一份菠菜豆腐汤,并没有临终餐的丰盛。饭送来时,看守们
还“破例”地为他取下手铐。半个小时。用这点时间洗漱,还可以余一点时间抢圆
了双臂,甩甩手,松一松筋骨,活络活络血脉。
当然,细细一想,也还是能觉出一点不祥的征兆。那个主管司法的首长,都快
走到拘留室的门口了,又回转身来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要求吗?谭宗三当时没反
应过来,只是连声回答,没有没有,我一切都蛮好。现在想起来他为什么突然要问
我还有什么要求呢?什么叫“还有”?我提过别的要求吗?没有。那他为什么要说
“还有”?好像我已经提过许多许多,现在最后……最后……再宽容我一次,最后
允许我再提一次要求。
是这个意思吗?
最后。
骤然间他有点心慌起来。他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三。是看守老唐去码头接儿
媳妇的时间。老唐的儿媳妇在南通大生纱厂上班。星期四厂休。星期三晚上回来。
老店总归要到长途汽车站去接。星期四晚上再送她走。老唐的儿子在朝鲜打仗。接
送儿媳妇的事只好有芳老店了。看守管教喜欢跟老唐寻开心。星期五上班时分,大
家总要摁住老唐,在他头上脸上手上脚上,寻出些“伤痕”,然后就逼他“坦白”,
星期四在家里做了啥。为啥挨打、挨了谁的打。极端老实的老唐,总是憋红了脸,
喃喃地回答,还有谁,吃你娘打呗。于是大家就大笑,说,老唐什么时候把儿媳妇
升格当娘了?但今天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总在自己的号于门口转悠?还有其他几
位看守管教,好像都到了下班时间都应该走了为啥还不走?是告别?这几个老看守
都是“留用人员”。都曾偷偷跟他讲过,政府不会对他怎么样的。难道今天他们得
到了什么恶讯?
死倒没有什么。就是五十二岁……还是有点心不甘……就是能让我再回一次盛
桥就好了。他想起自己那个小旅馆。二楼拐弯角上那个空房间。推开落地窗,走上
木板大阳台。能看到许多人家的后院。后院里长着五月槐。远处便是麦田。青的紫
的。五月里还会有那沁香的薄荷。他要把黄克莹接到小旅馆里。他要再一次紧紧地
抱住她。走过那长长的红地毯。走过那闪亮的铜管乐队。走过徐家汇天主堂。唱。
唱。耶稣救救我。耶稣救救我。同时走过十六铺那充满成鱼味道的“弹阶路”(卵
石路)。走进那个雅静小咖啡馆。周存伯考进了华丰航空公司当会计主任。鲰荛跟
小红结婚后三年,病发而不治。三月跟一位亲戚去了香港。张大然好像重新开了一
爿家具店最后他娶的不是跟他相好多年的房东太太女儿,而是房东太太本人。至于
陈实,走过去。不知道出了点什么事,被注销了上海户口,迁移到安徽一个茶林场
劳动。后来在那儿娶了一个小学教师,自己也做了一个小学教师。但他还经常来信
而且只有他还经常来信,经常谈起当年一道收听那未来的躁动的歌曲未来的呼声。
那首教导他们不要在意悲哀的摇滚。Letitbe。后来究竟是动了一下什么那个钢丝
录音机再也收听不到那些古怪遥远未来的声音了呢?他真是怀念那些声音。是的,
不为别的,即便只是为了那些属于未来的声音,也应该多活几年。走出上海去试一
试自己。几十年来,我从来就没有过未来。Letitbe。走过去。穿一件旧衣服。再
穿上那件黑呢大衣。再当着那扑面而来的海风,对着那黑压压一片拥挤着的来看
“县长市县长”的民众,大声宣布,小生家贫本姓洪……
走过去……止住浑身的颤栗……止住脚筋的虚软……抬起沉重的眼皮……Let
itbe,……Letitbe……
尔后,枪声响了。他没听到。只觉被什么猛地击撞了一下。头部哄地一下很热
很红地涌上。就有什么东西往外跑。非常嘈杂的脚步声。一扇很宽厚的门开了。一
长匹暖流从类似玻璃的一大块天幕上缓缓。缓缓。缓缓。缓缓。缓缓。缓缓……凝
固。
周围真的很美好。天从来没这么蓝过。自己仿佛依靠在一棵翠玉雕砌成的石榴
树上。云彩飞快地从枝桠间掠过。还有蓝色的一团一团的风。树上缀满了晶莹的水
钻和红蓝宝石。他觉得风正在渐渐地吹散自己,从脚部开始。或者换一种说法,自
己正在慢慢地融入这温暖的风团之中,也从脚部开始,并随着这扩散得越来广阔的
风团云团,流进那根浮动着的地平线,就像跌落的瀑布或被吸进漩涡眼中的巨流。
他看见自己被融化成乳白色的雾霭般的清淡。真的很清淡。他甚至特别的自豪。在
风驰电掣般掠过大地上空的时候,他正视了他曾那么熟悉的每一双眼睛。正面地诚
挚地恳谈般地说透了所有的遗恨。但似乎又没有谈到恨。只是说了些展望。无言地
把百年后的展望闪电般浏览。全都有一双温暖的手。统统举起来、仿佛希腊古剧场
两旁的歌队。戴荆冠穿灰袍的男声部和戴桂冠穿白袍的女声部。吟诵一首无字的歌。
缓缓行进。但突然间,心区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不得不强忍住颠踬,从地平线上
抬起头来。这时,他身体的大部都已化成了雾霭,和沼泽草原上的洼地融为一体,
他艰难地抬起那颗仅剩的头颅。这是一颗硕大的黑灰色的头颅,支撑在同样变得十
分粗壮的颈脖子上。
他看见有两个人向他走来。
模模糊糊地很难看得清楚。他最后一次挣扎。一个看清了,是黄克莹。(为什
么不带着她的妮妮?)另一个……就只能凭感觉了。飘飘忽忽的……不知为什么,
这时他居然非常非常希望这另一位是……经易门。是的。他想再看一看他,经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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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通海前,曾特地找了城里几位最有名的老中医,就所谓的“五十二岁”
问题,作了一次专门的咨询。他们不相信。后来我又找了几个西医。也不信。后来
我在人大做“调干生”,跟我们的几个校医也谈过这件事。他们就更不相信了。他
们甚至要追问我这种荒唐言论的来源。我就赶紧走开了。事实上,这几十年,我走
遍大江南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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