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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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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易门则用生硬的北方话再次请求。“不用。我看您老还是乖乖地一边儿待着去的
好。”少校军医有点不耐烦了。而且他还不许经易门进自己的写字间“待着去”,
非让经易门跟那一班账房先生茶房仆役司机花工丫环老妈子一起在外头太阳地里站
着。十几分钟后,经易门得知,现场并不是没有谭家管事房的人在帮忙。谭宗三委
派东管事房一个叫顾雨乡的年轻账房先生协助那帮子军人检查谭家。“这……这实
在有点不像话了嘛。经先生是总管。假使真的需要有人出来协助军方办事,也应该
由他牵这个头。顾雨乡……顾雨乡这只野路子算啥东西?!三老板也太不给经先生
面子了!”院子里,太阳底下,那一帮子谭家的账房先生茶房仆役司机花工丫环老
妈子纷纷忿忿不平。窃窃私语声蜂起。
经易门此时脸色苍白。他当然不会去应和这种“嘈杂”。并且为了让军方人士
明白,他不仅没有参与制造这一点正在谭家花园里生成的“骚乱”,而且论他的身
份地位和修养水平,他根本也瞧不上这种不会起任何实际作用的“骚乱”。于是他
有意微闭双眼,挺直身躯,倒背起双手,独自站在一棵玉兰树下,跟那一大群正在
对他表示极大同情的人,始终保持着大约五六米、甚至七八米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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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完血,验完大小便,到了下班的时间,谭家(谭宗三)没有按历来的规矩,
派小汽车送他回家。一直到这时候,经易门还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他心里已然觉
出,大厦将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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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大门口。大门口挤了一大堆人。说是要换工牌号。在谭家做生活的人,都
领有一块工牌号,凭工牌出入大门。登记造册。这原是经易门立下的规矩。但一小
时前,进驻谭家的医疗分队奉三先生之命,从即刻起,更换新工牌号。这绝对又是
个“新花招”。分明是要向所有的人表示,他经易门在谭家已彻底不算数了。好嘛。
蛮好嘛……经易门竭力控制住自己潮动起来的心绪,去队尾排队等候。此举在既长
又弯的队伍里立刻引发了一阵更强烈的怜悯和不满。人们纷纷让出自己占先的位置,
真心诚意地让经易门先办手续。经易门当然不愿在这种情况下领众人的这份情。因
为这很可能会造成一种严重的误会:他经易门据此在向军方、向三先生示威,显示
自己内心的不服和不满。于是他拼命暗示那些动了真情的下属,不要这样做。千万
不要再这样做了。但渐渐狂热起来的下人们却越做越认真,叫喊声也越来越响,不
少人甚至上前来拉经易门,有的还此起彼伏地向发放工牌号的军人小组大叫:“让
经先生先领!让经先生先领!”叫声惊动了正在别处忙碌的军人。他们大步赶来。
美式的军用皮靴声整齐而响亮。经易门实在忍耐不住了,终于变声作色涨红脸,不
仅用力推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小丫头一把,而且还揪住一位平时最听他话的老账房先
生的领口,对众人大喊:“识相点。请大家识相点!不许再吵了!”
小丫头跌跌撞撞一下摔倒在地。老账房先生被揪得一口气憋住,嘴唇皮发紫。
经易门自己则浑身僵直。张口结舌。面对这样一个局面,众人才开始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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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轮车载着经易门,绕辣菲德路吕班路上的法国花园,整整转了三大圈。三次
都看见马路对过的克莱门公寓那一片(六个?八个?)褚红色的尖顶。三次踏过经
家门口,经易门都没有叫停。他没有心思回家,但又不能不回家。大厦将倾。大厦
将倾啊。最近,谭宗三召开谭氏集团公司董事会,事先不仅没有跟他商量,正式开
会时又不通知他参加;连召集东西两管事房全体管事议事,都不请他。硬档梆子。
明摆着是在甩掉我经易门么!消息一经核实,不仅经易门为之骇异(想不到这位同
龄人下手这么快,这么狠),整个谭府上下也被震惊。谭府因此乱成一团。账房先
生自动封存账册。管事遇事不敢发布指令。走廊里再也听不到脚步声。耳房里再也
听不到交头接耳私语声。连邮差送来汇单都没人去盖章签收,不知道收下钞票该到
谁那儿去人账。煎药的因此煎穿了药罐头。斩肉的因此斩掉了手指头。花匠因此错
把郁金香当成了马兰头。奶妈喂错了囡囡头。老妈子则抱错了大小姐房间里的鸭绒
枕头。整个谭府立时三刻就像一条失控的大船,只见有上下翻飞的鸥掠乌在船后相
随,却不见船头在浪尖上高高邀游。而让经易门最伤痛的还是,谭先生谭雪侍此时
此刻的态度。他原以为,不管怎样,谭先生是一定会出面为他说一句公道话的,会
戳力在三先生面前挽留他。但看样子,好像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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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易门冤枉谭雪俦了。谭雪俦曾排了全力为经易门争取过。他十分虚弱地在床
上扭动。喘息。打着重重的嗝噎。问谭宗三,哪能(怎么)可以这样……哪能(怎
么)可以这样?
谭宗三手拿一根中短长度的白色藤条(认真地缠进了好几股彩色的细皮条),
身穿一套麂皮猎装(散发着极浓重的来苏尔和福尔马林气味),脚登一双翻毛长筒
皮靴(带一个笨重的大方头),一面用那根柔韧的藤条轻轻拍打大理石壁炉架上那
座象牙裸女,借此保持自己应有的镇定;一面却忍不住四下里睃视,流露出他那种
永远无法抑制的好奇心。
谭府几经搬迁,曾经的一个原址是明弘治嘉靖年间上海名士陆深的一座“别业”,
“颇有竹树泉石之胜”。当地人叫它“四季别墅”。多年来,后堂东西两棵大柱上
一直留着一副前代名家张电亲笔题赠的楹联:“步玉登金,十八人中唐学士;升堂
人室,三千门下鲁诸生”。雪俦当家后,非常属意这副楹联,想尽办法把它们搬进
了他房间,当宝贝那样供着。而谭宗三却一直希望他把这副楹联处理掉(不少人喜
欢到广东路江西路上的老古董店里淘这种旧货),另挂两幅欧洲的画。比如恩斯特
·凯尔希纳(EmstKirchner)的人物或木刻,或者索性挂两幅保尔·塞尚(Paul
Cezann)的静物风景。这位年轻的三叔非常喜欢这两位画家的画,尤其喜欢凯尔希
纳一九一三年画的布板油画《街头五女子》。女人们(有钱的阔太太?沧桑的老妓?)
裹一身带狐皮领的大氅,僵尸般地戳立在街边,呆呆地审视橱窗里那昂贵的皮货。
她们的外形被故意夸张,画得很瘦,很变形,像鸟爪,又像是钉在地上的枯桩,表
情阴冷粗鲁,暗绿的基调反衬着她们脸色的苍白。背景上则挤满了乱糟糟的人群。
每个角落都显示出前世的堕落,又都隐现着今世的邪恶。
谭宗三后来便把他那敏感的手指尖停放在探女冰凉的脚面上,轻轻地摩挲、悉
心地体会她脚面上的那种冰凉和滑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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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挽留住经易门,这几天里,谭雪俦已不止一次把谭宗三请到自己病床跟前长
谈。这一次又谈了整整三个钟头。据说谈到最后,谭宗三用力抽了那座裸女雕像一
藤条,愤然离去。依然只丢下一句话:留我就不留经易门;留经易门就不留我。谭
雪俦向着谭宗三的背影,拼足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叫了声:宗三啊宗三,做人做事总
归要讲点道理,讲点良心啊!我促谭家人不可以这样对待经家人的!罪过啊……作
孽!随着这一声拚力的嘶喊,又有半盆鲜血从他后身哗哗地喷射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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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大库房背后那棵串香槐老树顶上慢慢西斜。
3↑
血。鲜红的血。热辣辣的血。清水一样的血。三月桃花般的血。焦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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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经易门自然睡不着。吃晚饭时,只勉强吃了一小碗皮蛋肉末粥。一根
鲜黄的香蕉也只咬了两口。第二天,在楼上莫名其妙地转了半天,下意识中,总以
为(总盼着)谭家会派人来向他解释刚发生的这一切“误会”。但一直等到下午,
连一个电话也没有。后来来了个人,是盛桥镇的茶房老倪,报告了两位姨太太偷着
过江去找黄克莹的事。经易门一听又激动了,立即让忆萱拿衣服来,要去谭家花园
向谭先生和三先生报告。忆萱劝他不要去。忆萱的意思是,谭家已经把我们当作一
件穿得不想再穿的旧衣裳那样,损了出来。假使说真还有点志气,我们就不要再管
他谭家的事了。也不能再管了。忆萱还没把话讲完,他就火冒三丈,脸涨得通通红,
跳起来,逼冲过去,连声斥问,啥人没有志气?啥人没有志气?忆萱再不作声。他
嗝噎了一下,也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失态,便长喘了几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自
己房间去了。尔后,听见忆萱在门外低声啜泣。再过一会儿,啜泣声消失。楼里十
分地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忆萱出门,把儿子经十六也带走了。楼里更加安静,
甚至静得可怕。一直到该操心晚饭了,忆萱还没回来。经易门越发烦躁不安,就叫
了辆三轮车,说是要到崇善里去。
崇善里在闸北。有一条臭河浜。有一幢老式的弄堂房子。这是谭家、也是经家
的“老窠’。当年,经老老先生跟谭老老先生从乡下到上海来学生意,就住在崇善
里。谭老老先生和谭老老夫人在崇善里落脚的时间不长,没住几天,就被上海总商
会的一个朋友接走了,但年轻的经老老先生和更加年轻的经老老夫人却一直在崇善
里住了下来。一直住到有一天,谭老老先生对经老老先生说,我帮侬在公共租界里
顶一套公寓房。一切费用全归我出。侬搬出来吧。这样,在朋友中间,我脸上也好
看点。经老老先生却不肯搬。又过了一些年,经家积的钱也买得起小洋房了,经老
老先生还是不肯搬出崇善里。而且扬言:只要经家不离开上海,不离开谭家,经家
的后代就不许搬出崇善里。为什么?老人家觉得谭家是从崇善里开始发起来的。崇
善里是谭家的一块风水宝地。一条龙脉。经家人有责任为谭家守牢这条“龙脉”,
报答谭家的恩情。经易门小时候不懂事,说道:“啥龙脉?一条臭河浜!”就为这
句话,老人家冲过来,甩开大巴掌,咣咣咣咣,一连四五个耳光,直打得这个唯一
的嫡亲孙子鼻子耳朵牙齿一起流血。还逼他在谭家祖宗牌位前跪了三天三夜。从此
以后,老人家就常说:“能够为谭家守牢这条龙脉的,才是我经家真子孙。”
一直等到谭老先生病重。抬进医院。四个氧气瓶围上来。身上插进八根管子。
脑子还清楚,知道这一次进得来,出不去。他赶快派人四出去为经家买房子。地段
要幽静。房子要像样。独门独户整幢小楼。只要合适,价钱再高也不怕。最后定的
就是辣菲德路这幢英国乡村别墅式小洋楼。然后把经易门和他的父亲经老先生叫到
病榻前,说了两件事:-,我把雪俦和谭家都托给你父子两个;二,你们要看得起
我,就请搬到辣菲德路去住。谭经两家相交几十年,现在,我要跟你们分手了。这
幢房子就算我送给你们的分手礼。我只能为你们做这点事了。经家父子两当时真想
跪下来,抱牢谭老先生大哭一场。经家父子当场答应了谭老先生的请求。但实际上,
他们没有搬。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应该离开崇善里。后来谭老先生就死了。有一
晚上,突然开过来两辆大卡车(老式道奇),还有十几辆老虎塌车。领头的一辆道
奇车驾驶室里坐着身上还带着重孝、刚做了谭家当家人的谭雪俦。在谭雪俦指挥下,
一大帮脚夫扛夫不问三七二十一,也不顾经老先生的阻拦,就把经家从崇善里搬到
了辣菲德路。谭雪俦歉疚地对经老先生说,阿爸临咽气前,交代我一定要这样做。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对不住侬了。否则,将来我到阎罗王面前,真没办法向我
阿爸交待。经家虽然搬进了辣菲德路新居,但并没有卖掉崇善里的老宅。不仅没有
卖,相反地,还花了老大一笔钱,把它彻底翻修了一遍。说是“翻修”,其实是完
全按照老样子,再造了一个。所有的柱子都漆了黑漆。所有的房门上都挂一幅大红
底子五彩丝绣绸帷帘。每一幅帷帘中央,又都用黑丝线绣上一个极醒目、极庄重的
魏碑体大字:“谭”。又请来最有名的莆田石匠,用最好的泰山石为谭、经两家的
祖宗,刻了两个跟真人一样高大的石像,供奉在老宅堂屋中央的一个高台上。这两
个石人都古装打扮。一个身着二品朝服。一个分明布衣穿戴。着朝服的慈眉善目,
手捧朝笏,仰视皇天,虽潜龙勿亢,犹志在纲维。布衣打扮的,低眉垂目,躬身作
揖,真正是至柔而动,至静方德。经易门还物色了一对洁身自好、一辈子吃素、无
儿无女无任何牵挂的老夫妻来看守这幢老宅,命他两日遂地撞钟击鼓念经,敬礼膜
拜,日遂地叫这老宅香火线绕钟磬不断。
那天三轮车踏进崇善里,大色已全暗。弄堂不算短,弯弯曲曲,还叉出不少支
岔。两旁一式的本地房子,低矮老旧。从排门板板缝里漏出的灯光,比较昏黄。崇
善里几十年不变,一直到解放后许久,才有城建队来挖去路面上的石卵子,统统铺
上水门汀(水泥)。同时又越来越闹猛拥挤。不断有人搬出去(身份地位经济状况
发生变化的人),但搬进来的人更多。各种各样的小店也开进来。细细一看,真是
大饼摊头老虎灶。烟纸店后头伸出夹竹桃。空场上,听评书。油煎臭豆腐干味道实
在好。前楼阿公跑单帮。后楼阿娘全日全夜叉完麻将还要轧姘头。
快要走到老宅门口,经易门觉出,老宅里出事了。因为石库门式的大黑门前汹
汹地聚起了一大帮人,神色况且一律都那么惊惶,三三两两地在嗡嗡议论。急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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