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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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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头望着这个老板娘,并不看这堆钞票猫,她对我笑笑,用德文说:“祝你好胃口!”就走回房去了。
胃口好个鬼!把那只剩一点点的鱼肉往猫头上一倒,摔了罐头去开汽水。
下午正在饭桌上写信,汉斯打着赤膊,穿了一条短裤,拍拍的赤足走出来,雪白的大肚子呕心的袒着,这人不穿衣服,实在太难看了,我还是写我的信,淡淡的招呼了他。
过了一会,他从房内把两个大音箱,一个唱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唱片搬了出来,摊在地上,插头一插,按钮一转,热门音乐像火山瀑发似的轰一下震得人要从椅子上跌下去,鼓声惊天动地的乱打,野人声嘶力竭的狂叫,安静的客厅,突然成了疯狂世界。
“喜不喜欢音乐?”他偏偏有脸问我。
这叫音乐?这叫音乐?
如果你叫这东西是音乐,我就不喜欢音乐。
“不喜欢。”我说。
“什么?”他对我大叫,不叫根本不能说话嘛!“太响啦!”用手指指唱机也喊过去。
“在卧室听,就刚好。”他又愉快的喊着,邋邋遢遢的走了。
我丢掉原子笔,奔到房间里去,音乐穿墙而入,一捶一捶打进太阳穴里去,用枕头压住头,闷得快窒息了,这精神虐待第一天就开始了,预备忍到第几天?机票那么贵,不能来了就逃回去,荷西的薪水还得慢慢磨他出来,不能吵,要忍啊!
晚上做的是青椒炒牛肉,拿不定主意汉斯他们是不是分开吃,就没敢多做。
才做好,还在锅子里,英格跑出来,拿了两个盘子,问也不问,拨了一大半去,白饭也拿了小山似的,开了啤酒,用托盘搬走了,临走还对我笑了笑。
我的眼睛烧得比青椒还绿,总是忍吧。
妈的,虎落平阳,别不认识人,饶你七十七次,第七十八次再来欺人,就得请你吃回马枪了!
荷西路易回来,白饭拌了一点点菜吃下了。
正睡下去,客厅里轰的一声有人撞倒椅子的声音,我惊得跳了起来,用力推荷西。
“强盗来了!快醒啊!荷西。”
再一听,有人在客厅追逐着跑,英格嗳嗳的又叫又逃。“荷西,不得了啦!”我再推睡死了的他。
“没事,不要理他们。”慢吞吞的回了一句。
“什么事情嘛?”我还是怕得要死。
“汉斯喝醉了,在追英格来啃。”
跳到喉咙的心,这才慢慢安静下来,躺在黑暗中不能动弹。
隔着一道墙,狂风暴雨似的男女尖叫示爱的声音一阵阵透过来,比强盗来了还吓人,就在客厅里。
“荷西,我不喜欢这些人。”我轻声的说。
“别理他们,睡觉!”荷西一捶枕头,怒喝着。“拿到薪水就走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我闷在床单下面,几乎哭出来。
五月六日
下午烫了大批的衣服,补了荷西裂口的短裤,桌布漂白了,盆景都洒了水,自己房间的地,又用水擦了一次,刚刚弄完,才坐下来看书,英格抱了一大堆衣服出来,丢在桌上,说:“趁着熨斗还放着,这些也烫烫好。”
“我只管荷西的衣服。”我直截了当的回答她。“可是现在没有工人。”她奇怪得不得了,好似我说的不是人话一样。
“我不是工人。”
“可是工人是被你赶走的啊!这件事我还没问你呢!咦!”
“英格,你要讲理。”我斩钉截铁的止住了她。“不烫算了,你以为你是谁?”她翻脸了。
“我是荷西的太太,清楚得很。”
“我没结婚,不干你的事。”这下触到她的痛处了,张牙舞爪起来。
“本来不干我的事嘛!”我一语双关,把汉斯那堆衣服拎了一件起来,在她面前晃了晃,再轻轻一丢,走了。走到哪里去,还不是去卧室闷着。
难道真走到高速公路上去叫计程车,高速公路上又哪来的计程车?
公共汽车远在天边,车外吊着人就开,总不会没事去上吊,没那么笨。
有胆子在沙漠奔驰的人,在这里,竟被囚住了,心里闷得要炸了开来。
这几千美金不要了,送他们买药吃,我只求快快走出这不愉快的地方去。
日子长得好似永远不会过去,才来了六天,竟似六千年一般的苦。
五月七日
早晨为了汉斯的一块火腿,又闹了一场,我肯定荷西是个有骨气的人,不可能为了口腹之欲降格偷吃火腿,可是汉斯和英格还是骂了半天。
“这些人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对他们那么好,竟爬到我们头上来了。”英格就在房间外面大声说。
“哼,一天做十四小时工,晚上回来吃一顿苦饭,薪水还不发,有脸再开口,真是佩服之至!”我靠着门冷笑着,虽说不要自己生气,还是气得个发抖。
汉斯看我气了,马上下台,拉了英格出去了,天黑了还没回来。
“荷西,钱,不要了,我们走吧,再弄下去更没意思了。”吃晚饭时,我苦劝着荷西。
“三毛,八千多美金不是小数目,我们怎么能丢掉,一走了之,这太懦弱了。”他硬要争。
“八千万美金也算了,不值得。”
“可是——我们白苦了四个月?”
“也是一场经验,不亏的。”我哽住了声音咽了一口饭。路易紧张的望着我们。
“你怎么说,路易?”我问他。
“不知道,再等一阵吧,看看付不付薪。”
“荷西,下决心嘛!”我又说,他低头不响。
“那我先走。”声音又哽住了。
“你去那里?”荷西拉住我的手,脸上一阵苦痛掠过。“回迦纳利岛去。”
“分开了三个月,来了一个星期,就走,你想想,我会是什么心情。”荷西放下叉子低下了头。
“你也走,不做了。”
荷西脸上一阵茫然,眼睛雾镑镑的,去年失业时的哀愁,突然又像一个大空洞似的把我们吸下去,拉下去,永远没有着地的时候,双手乱抓,也抓不住什么,只是慢慢的落着,全身慢慢的翻滚着,无底的空洞,静静的吹着自己的回声——失业——失业——失业——“不要怕,我们有房子。”我轻轻的对他说。
荷西还是茫茫然的。
“我也会赚钱,可以拚命写稿,出书。”又说。“要靠太太养活,不如自杀。”
“失业不是你的错,全世界的大公司都发了信,没有位置就是没有,而且,也不是马上会饿死。”我还是劝着。“三毛,我,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低头,可是在你面前,在你父母面前,总要抬得起头来,像一个丈夫,像一个女婿。”荷西一字一字很困难的说着,好似再碰他,就要流泪了。“你这是乱扯,演广播剧,你失业,我没有看不起你过,我父母也不是势利的人,你向别人低头,只为了给我吃饭,那才是羞耻,你去照照镜子,人瘦得像个鬼,你这叫有种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失去控制的吼了起来,眼泪迸了出来。路易放下叉子,轻轻的开门走了。
五月八日
今天是星期天,荷西八点多还没有出门,等到汉斯房里有了响声,荷西才去轻叩了房间。“什么事?病了?”汉斯沉声问。
“不是,今天不做工,想带三毛出去看看。”
“路易呢?”
“也在睡。”
汉斯沉吟了一回,很和气的说:“工作太多我也知道,可是合同有期限,你们停一天,二十个黑人助手也全停了,公司损失不起,这样吧,你还是去上工,结薪时,每人加发四百美金分红,三毛嘛,明天我带她跟英格一起出去吃中饭,也算给她出去透透气,好吗?帮帮忙,你是开天辟地就来做的,将来公司再扩大了,总不会亏待你,今天帮帮忙,去上工,好吧?也算我汉斯求你。”
汉斯来软的,正中荷西弱点,这么苦苦哀求,好话说尽,要翻脸就很难了。
“你去吧,我不出去,就算没来过奈及利亚好了。”我跟出去说。
“你不出去,怎么写奈及利亚风光?”荷西苦笑着。“不写嘛,没关系的,当我没来,嗯!”
其实,荷西哪有心情出去,睡眠不足,工作过度,我也不忍加重他的负担了。
“今天慢慢做好了,中午去‘沙发里’吃饭,你们先垫,以后跟公司报,算公司请的,嗯!”汉斯又和气的说。路易和荷西,绵羊似的上车走了。
我反正心已经死了,倒没生什么气。
五月九日
早晨起床不久,英格就在外面喊:“三毛,穿好看衣服,汉斯带我们出去。”
“我无所谓,你们出去好了。”我是真心不想去。“嗯,就是为了你啊,怎么不去呢!”汉斯也讨好的过来劝了。
勉强换了衣服,司机送荷西们上班,又赶回来等了。“先去超级市场,再去吃饭,怎么样?”汉斯拍拍我的肩,我闪了一下。
进了超级市场,汉斯说:“你看着买吧,不要管价钱,今天晚上请了九个德国人回来吃中国菜。”
我这一听,才知又中计了,咬着牙,不给自己生气,再气划不来的是自己,做满这个月,拿了钱,吐他一脸口水一走了之。
买了肉、鱼、虾、蔬菜、四箱葡萄酒、四箱啤酒,脑子里跑马灯似的乱转,九个客人,加上宿舍五个,一共是十四个人要吃。
“英格,刀叉盘子可能不够,再加一些好吗?”又买了一大堆盘子、杯子。
结帐时,是三百四十奈拉(两万三千多台币),英格这才说:“现在知道东西贵了吧,荷西他们每个月不知吃掉公司多少钱,还说吃得不好。”
“这不算的,光这四箱法国葡萄酒就多少钱?平日伙食用不着这十分之一,何况买的杯子都是水晶玻璃的,用不着那么豪华。”恨她什么事都往荷西帐上记。
“好,现在去吃中饭。”汉斯说,我点点头,任他摆布。
城里一片的乱,一片的挤,垃圾堆成房子那么高没有人情,排水设备不好,满城都是污水,一路上就看见本地人随地大小便,到处施工建设,灰尘满天,最富的石油国家,最脏的城市,交通乱成疯人院一般,司机彼此谩骂抢路,狂按喇叭,紧急煞车,加上火似的闷热,我晕得一阵一阵作呕。
中饭在一幢高楼的顶层吃,有冷气,有地毯,有穿白制服的茶房,大玻璃窗外,整个新建旧建的港口尽入眼底,港外停满了船。
“你看,哪个红烟囱下面,就是你先生在工作。”汉斯指着一条半沉在水面的破船说。
我望着蚂蚁似的人群,不知那个是荷西。
“嘿嘿!我们在冷气间吃饭,他们在烈日下工作,赚大钱的却是我。”汉斯摸着大肚子笑。
被他这么一得意,面对着一盘鱼,食不下咽。
“资本主义是这个样子的。”我回答他。
“我会抢生意。”汉斯又笑。
“当然,你有你的本事,这是不能否认的。”这一次,我说的是真心话。
“荷西慢慢也可以好起来。”汉斯又讨好的说了一句。“我们不是做生意的料。”我马上说。
沉默了一会儿,汉斯又说:“说良心话,荷西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技术人员,做事用心,脑筋灵活,现在打捞的草图、方法,都是他在解决,我不烦了,他跟黑人也处得好。”“上个月路易私下里跟英格说,要公司把他升成主管,英格跑来跟我讲,我把荷西同路易都叫来,说,荷西大学念的是机械,考的是一级职业潜水执照,路易只念过四年小学,得的是三级职业执照,两个人不要争什么主管不主管,才这么一点黑人助手,管什么呢!”
“荷西没有争,他根本没讲过这事。”我惊奇的说。“我是讲给你听,荷西做事比路易强,将来公司扩大了,不会亏待他的。”他又在讨好了。
我们是活在现在,不是活在将来,汉斯的鬼话,少听些才不会做梦。
吃完中饭,仍不回家,担心着晚饭,急得不得了,车子却往汉斯一个德国朋友家开去。
好,德国人开始喝啤酒,这一喝,什么都沉在酒里了。“英格,叫汉斯走嘛,做菜来不及了。”
英格也被汉斯喝得火大,板着脸回了我一句:“他这一喝还会停吗?要说你自己说。”
我何苦自讨没趣,随他去死吧,晚上的客人也去死吧!
熬到下午五点半,这个大胖子才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居然毫无醉态,酒量惊人。
“走,给荷西他们早下工,一起去接回家。”
车子开进了灰天灰地的新建港口,又弯过旧港,爬过石堆,跳过大坑,才到了水边,下了车,不见荷西,只见路易叉着手站着,看见汉斯来了,堆下一脸的笑,快步跑过来。
再四处张望荷西,突然看见远远的一条破汽艇上,站着他孤单单的影子,背着夕阳,拚命的在向我挥手,船越开越近,荷西的脸已经看得清了,他还在忘情的挥着手,意外的看见我在工地,使他高兴得不得了,我没有举手回答他,眼睛突然一下不争气的湿透了。
车上荷西才知道汉斯请人吃中菜的事,急得不得了,一直看表,我轻声安慰他:“不要急,我手脚很快的,外国人,做些浆糊可以应付了。”
路上交通又堵住了,到家已是八点,脊堆骨坐车太久,又痛起来。
英格一到家就去洗澡打扮,我丢下皮包,冲进厨房就点火,这边切洗,那边下锅,四个火一起来,谢天谢地的,路易和荷西帮忙在放桌子,煤气也很合作,没有半途用光,饭刚刚焖好,客人已经挤了一室,绕桌坐下了。
我奔进浴室,换了件衣服,擦掉脸上的油光,头发快速的再盘盘好,做个花髻,这才从容的笑着走出来。
是进步了,前几天哭,这一会儿已经会笑了,没有总是哭下去的三毛吧!
才握了手,坐下来,就听见汉斯在低喝荷西:“酒不冰嘛,怎么搞的。”
他说的是西班牙文,他的同胞听不懂他在骂人,我紧握荷西的手,相视笑了笑,总是忍吧,不是吵架的时候。吃了一会,汉斯用德文说:“三毛,中国饭店的虾总是剥壳的,你的虾不剥壳?”
“茄汁明虾在中国是带壳做的,只有小虾才剥了做。”“叫人怎么吃?”又埋怨了一句。
你给人时间剥什么?死人!
这些德国佬说着德文,我还听得进去,荷西和路易一顿饭没说过一句话,别人也不当他们是人,可恶之极!
深夜两点了,桌上杯盘狼藉,空酒瓶越堆越多,荷西胀满红丝的眼睛都快闭上了。
“去睡,站起来说晚安,就走,我来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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