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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世达赖喇叭仓央嘉措-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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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响成一片的狗叫声淹没了密谋者的脚步声。他们握着腰刀,提着绳索,迅速地向仓央嘉措和仁增汪姆居住的小房聚集。他们大约有四五个吧,到了门口,却谁也不肯首先上前破门。其中一个肤色最黄的小伙子挺身向前,举起刀来晃了晃,说:“看我的!”他用脚蹬了蹬门扇,门扇被紧顶着,于是轻声发出了号令:“大家要像一群牦牛,我说一声‘吉、尼、松!’〔2〕就一起扛!”其他人兴奋地答应着,有的挽着袖子,有的紧着腰带,有的拍一拍腰刀。熟睡在房内的仓央嘉措和仁增汪姆对于门外发生的事情,对于临头的灾难,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半点也没有觉察。
当那个领头者的口令喊到“尼”的时候,突然从窄巷的入口处拥进一队武士,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大吼着:“滚开!”刹那间,那群企图破门的“牦牛”逃散了。武士们也隐去了。没有冲突,没有流血,没有追击,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有狗依然在叫个不停。
第二天清早,大昭寺前又沸腾起来,传召活动又进入高潮。大街小巷都灌满了人的江河,人的溪流。盖丹穿着俗装挤进人群来到仓央嘉措的“别宫”,正碰上仓央嘉措要出门。
“你也……想还一还俗吗?”六世认出了盖丹,打趣地说。
“进屋去说。”盖丹转身关门。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六世微笑着问。
“我们有责任保护佛爷呀。”
“唉,我仓央嘉措保护不了别人已经很惭愧了,还要别人来保护我吗?再说,我也不需要保护。”
盖丹把昨天夜里门外发生的事对他说了一遍。仓央嘉措吃了一惊。他不愿连累仁增汪姆,提出要把她转移到别的住处去,自己也回布达拉宫。
“不行,三天之内您哪里也不要去,就住在这里。”盖丹郑重非常地说,“仁增汪姆也不要出去。你们的饮食自有人按时送来,叫门的暗号是连敲两个五下。”
“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六世迷惑不解地追问着,猜想将有神秘的大事发生。
“路上和宫中都没有这里安全。”盖丹回答说,“外面很乱,您千万不要出去。详细情况我也说不清,请不必多问了。”盖丹说到这里,放慢了说话的速度,加重了语气:“这些话,是第巴亲口教我禀告佛爷的。”盖丹说完,带着满脸的愁苦走了。
仓央嘉措无心去猜测关于第巴的事情,因为那往往是他猜测不准的。正如谚语所说:糌粑口袋是缎子做的,里面的糌粑却是豌豆磨的。
使他心有余悸的倒是昨天夜里门外发生的险情。他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纸笔,又沉吟着作起诗来。仁增汪姆轻轻地走过来,伏在他的肩头上。这个曾经一字不识的姑娘,自小就喜爱仓央嘉措的诗篇,而仓央嘉措的处女作就是为她写的。自从当了尼姑以后,她有了在寺院里学习藏文的机会,况且,仓央嘉措的诗写得通俗、明白,她此刻竟能一句一句地读下来:
杜鹃鸟来自门隅,
带来春天的地气:
我和情人见了面,
身心都愉快舒适。
心腹话没向爹娘讲述,
全诉于幼年结识的情侣:
情侣的牡鹿太多,
私房话被仇人听去。
仓央嘉措握住她的双手,惊喜地说:“想不到你也识字了,而且念得这样好!如果让我来念,也不过是这样。可见念诗一不靠声音,二不靠手势,三不靠表情,最主要的是得有感情。我们俩的感情一样,所以念起诗来也会一样。”
仁增汪姆歪着头,微笑着,羞涩地瞟了他一眼,指着诗稿问:“你写的‘牡鹿’这个词儿指的是什么?”
“当然指的是那些追逐你的人。”
“你把他们看做仇人吗?”
“如果是真正的情敌,”仓央嘉措特别强调出那个“情”字,“我倒可以敬他三分。但是他们是一些恶人,他们想抢夺你,杀掉我,不算仇人吗?”
仁增汪姆点点头:“你应当感谢第巴保护了你,派人赶走了那些牡鹿。”
仓央嘉措垂下了双手,冷冷地说:“是应当感谢他呀,如果不是他,我们还不会分手呢!哼!保护?他能保护我一辈子吗?他整天想的只是保护他?己吧?好了,不要说他了……”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杂乱、沉重、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在整个拉萨的天空里,回荡着人的喊叫,马的嘶鸣,狗的狂吠,刀的叮当……
仓央嘉措站在院子里侧耳听着。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令人魂飞魄散的喧嚣,好像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好像远古时候曾经发生过的洪水又在吞没人间。
他不能出去,也没有必要出去,他能做些什么呢?外面的一切都不是按照他的意志发生的,他的意志也左右不了外面发生的事情。他只知道拉萨正陷入一场灾难,隐约地感到这场灾难的制造者或者受害者中间少不了第巴桑结甲措和拉藏汗两人。
他想叹息,但是有一种像怒火一样的东西堵塞了他的胸膛;他想祈祷,又有一种像悲哀一样的东西卡住了他的喉咙。
事后他才知道:在大昭寺前的达赖上,第巴桑结的几个亲信曾经向拉藏汗的家臣挑衅;拉藏汗的家臣勃然大怒,动手杀死了第巴的亲信。于是,桑结甲措立即纠集兵力展开了驱赶蒙古驻军的战斗。措手不及的拉藏汗被迫退出了拉萨。

事后他才知道:在许多被误伤丧命的群众中,就有那位摇着经轮的老阿妈,她直到断气的时候,还用手捂住那只被达赖五世的手中物蹭触过的耳朵。
事后他才知道:第巴桑结和拉藏汗的手下人,都有背叛旧主、投靠新主的政治赌徒出来表演。这些人的心中,没有国家,没有民族,甚至也没有父母,更没有是非之分;但他们都有强烈的爱憎——爱自己、憎别人。因此,他们才永远用两只腿交替地走着背叛与投靠之路。
拉藏汗退出了拉萨,拉萨真正成了桑结甲措的一统天下。大昭寺前的传召活动又继续进行。昨天流在地上的鲜血,今天都已没入了尘埃。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或者那场厮杀已经是远古的事了。雨过天晴,谁还记得雨伞?白天来了,谁还想到灯光?
盖丹来到小巷,恭请六世回宫,并且转达了第巴的“坚决要求”——让仁增汪姆立刻离开拉萨,不然就难免落入强盗们的黑手。
仓央嘉措心里明白,他们不分手是不行的,于琼卓嘎的下场就是例证。何况这位十分能干的第巴,因为刚刚赶走了拉藏汗,气焰正盛,对于一个违反了教规的普通尼姑,还不敢下毒手吗?他想到这里,决意不再设法留住仁增汪姆。两个人抱头啜泣了半天,怀着永别的悲哀分手了。
仓央嘉措一回到布达拉宫,立即写下了这样三首诗:
蜂儿生得太早了,
花儿又开得太迟了;
缘分薄的情人啊,
相逢实在太晚了。
涉水渡河的忧愁,
船夫可以为你除去:
情人逝去的哀思,
有谁能帮你消失?
太阳照耀四大部洲〔1〕,
绕着须弥山回转不休:
我心爱的情人,
却一去不再回头!
拉藏汗怀着“没碰在山岩上,反摔在平坝中”的愤懑退到藏北草原,在达木地区重整了蒙古的八旗兵丁,迅速地转回马头向拉萨?攻。桑结甲措没想到他的对手竟然反扑得这样快,这样猛。待他布置好抵御的兵力之后,拉藏汗的军队已经进入了拉萨。突然降临的激烈火并,彻底惊散了大昭寺前的达赖。男女老少哭喊着祈求佛爷赐给和平,但是无济于事。达赖已经转化为军事斗争,正如谚语中说的,到了“地换一层草,羊换一身毛”的时候了。
一些真正潜心于宗教事业的人,是反对流血的。他们无心于权力的争夺,极端厌恶那种张着猛虎嘴、生着野牛角的乱世者。他们知道,拉藏汗想的是要保持并且复兴祖先们在西藏取得的特权,第巴桑结则想的是要保持并且扩大自己在西藏的绝对统治;前者占有的优势是得到了皇帝的默许,后者占有的优势是手中有一个达赖。他们都是宗教的高级信徒,却在为各自的利益厮杀。
有人出面调停了。调停者是拉萨三大寺的代表,还有一位重要的人物是嘉木样协巴——拉藏汗的经师。
双方达成了停火协议。由于拉藏汗有着军事优势,桑结甲措只得被迫退位,辞去了第巴的职务,由他的儿子阿旺仁钦来接替,和拉藏汗共同掌管西藏的事务。这样,西藏上空的暴风雨暂时停息了。
桑结甲措是不会甘心退出政治舞台的,他来了个人退心不退,他的儿子阿旺仁钦只是他的影子。他的力量还很大,真正的决战还在后头。
仓央嘉措坐在布达拉宫里,置身于事变之外,忙于争权的人们也似乎都忘记了他。但是这种忘记只是暂时的,当他们想起他的时候就会决定他的命运;不幸的是,他是达赖六世,他们怎么能不想起他呢?
他很希望桑结甲措和拉藏汗能够和平相处。西藏有一个康熙皇帝统管着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争当小土皇帝呢?他对于这两个人越来越厌烦了。他认为桑结甲措干的是“本想烧死虱子,结果烧了衣服”的事情;拉藏汗干的是“用棍子打水,最后会溅湿自己”的事情。他自己呢,不但会被溅湿衣服,而且最终连湿衣服也会被烧得精光。这种预感,他早就?过,现在是更加明显和迫在眉睫了。想脱身是不可能的,他已经进入流星的轨道,急速地滑落将是唯一的归途。流星在滑落的时候是会闪出美丽的光芒的,他能闪出这种光吗?人们会看到这种光吗?他将消失在何处?是他熟悉的南方,还是陌生的北方?不,也许像一只被射落的鹰吧。他在愤怒中写下了愤怒的诗篇:
岩石伙同风暴,
散乱了鹰的羽毛;
狡诈虚伪的家伙,
弄得我不堪烦恼!
诗人的烦恼,如果只用诗人的死亡才能排除,那当然是个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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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猪猪扫描,叶子校对,转载请保留

 二二、桑结之死


布达拉宫的每一扇窗户都在冷风中紧闭着。五世达赖的灵塔前灯火通明,照着一张张严峻的脸面,人们如坐针毡地盘坐在厚厚的羊毛垫上。一个重要的会议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
这是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藏历木鸡年)年初的一天。因为第巴桑结和拉藏汗之间又发生了军事冲突,各方人士不得不再次出面调停。他们选择五世达赖的灵塔作为谈判地点,是很有意义的,因为五世达赖曾经是一个待人宽厚、维护团结的象征。
参加会议的有桑结甲措、拉藏汗、六世达赖、拉莫?法、达克孜夏仲、班禅的代表、三大寺的堪布……冲突的双方互不相让,为维护各自的权益,争当西藏的主宰,长时间地争执。如果不是头上有一座五世的灵塔,身边有一位六世的活身的话,他们真会拔出刀来见个高低的。
激烈的争吵震颤着幽静的佛殿,梁柱间发出刺耳的回声。仓央嘉措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一言不发。他应当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仲裁人,但是实际上他和一具泥塑的佛像没有什么区别。他既不会调动军队,也没有政治才能。他能为西藏的安宁做些什么呢?
正如他已经对桑结和拉藏汗都失去了好感一样,那两个争权者也已经对他失去了好?。别的人也只是间或用怀疑、迷惑、怜悯、同情的目光望一望他。他感到自己坐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这里本来就不应当有他的席位。他的身边坐满了这一类大人物,更使他感到异常孤独,甚至有一种愤懑之情。他想:如果坐在这里的是一群牧民、歌手、卖酒女,或者是像塔坚乃、于琼卓嘎、仁增汪姆、敏珠活佛、央宗、次旦堆古、多吉、改桑、那森……那样的人,他将会多么快活啊!如果不是听这样一些人为权力争吵,而是换上另一些人在争论诗歌,那他一定是积极的参与者,一定会热烈地发言,激动地站起来高声朗诵自己的新作,甚至会兴奋得流出热泪。而现?,他却只能哑口无言。
不知什么时候,会议竟作出了决定:冲突的双方脱离接触,把不相容的水火分开——拉藏汗离开拉萨,回到青海去,在那里可以和西藏保持和谐的关系;桑结甲措也离开拉萨,到雅鲁藏布南岸的贡嘎去,在那里可以给他以庄园的补偿。
过了几天,拉藏汗和桑结甲措果然都离开了拉萨。一个向北,一个向南,两支马队荡着烟尘,分别消失在罗布林卡以西的大道上。
人们望着那荡去的尘土,像看到雹云的消散,从善良的愿望出发,以为灾难真的隐去了。其实,暂时的协议是很难得到遵守的。因为拉藏汗和桑结甲措谁也没有得到胜利,谁也不肯认输。他们不是嬉戏的山羊,不是天真的儿童,必然争斗到最后一刻才肯罢休。正如滔滔的江河,一旦泛滥,不淹没大片的土地是不会恢复平静的。
拉藏汗佯装回青海,到了那曲卡〔1〕就停止前进。他在那里集结了附近的蒙古军队,重又向拉萨进发。桑结甲措则调动了十三万户的兵力前去迎击。一场大战又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
三大寺的代表慌了手脚,急忙请上六世达赖,一同奔赴前方去维护协议的执行;同时派人星夜疾驰日喀则,请班禅亲自出面调解。
仓央嘉措很久没有在郊外驰马了。今天骑在马上的心情,是他从来没有经?过的。他觉得他的身下不是一匹有生命的骏马,而是一只奇形怪状的牛皮船,手中的缰绳像一根无力划水的桨板,平静的大道变成了汹涌的河流……他为什么来到这里?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是谁让他这样做的?他全都茫然。他的大脑好像处在了麻痹状态,只觉得一阵阵的风、一股股的浪噎在他的喉咙。
他长舒了一口气,用靴子的后跟猛磕了一下坐骑的肚皮。骏马仰了仰头,抖了抖鬃毛,“咴儿”地叫了一声,这使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平日是喜欢射箭的,也有一手娴熟的弓法。但他今天却没有携带弓箭,他甚至厌恶弓箭了,因为他感到拉藏汗和桑结甲措都在用箭头互相瞄准着对方,都想射落对方顶在头上的权力的果子。这样一种游戏,他是决不参加的。他甚至从没想过用箭去射死一只兔子,更不要说去瞄准人的头顶或喉咙了。
此刻,32岁的五世班禅罗桑益西也?催动快马向前线进发。他虽然知道拉藏汗和桑结甲措对于六世达赖的行为有不同看法,也听说过他们之间在修炼问题上存在着分歧,但他明白这不是一场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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