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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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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实在!实在得很。”罗龙文反问道:“请教,息兵罢争,是如何个息法?”
“胡总督有诚意,我们也很痛快。一句话,派船把我们送回川沙。”
“回川沙以后呢?卷土重来?”
“不会,不会。至少在胡总督任上不会。”江稻生答说,“倭人当然要送回去,另外那些弟兄,只要官府放松一步,谁不想做个良善百姓。不过,这一番安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要胡总督相信我们,沙巴上可以开垦,三年五载,基础一立,乐业安居,谁不是皇上的好百姓?”
说“开垦”什么的,都是门面话,罗龙文觉得不必深论,反正了解了海盗的意向,谈判就比较容易了。
于是,他问:“江二哥,我先请教,你们回川沙要多少船?”
“这要看胡总督的意思。”江稻生的答复很圆滑,“要我们快走,还是可以慢慢儿走?”
这就是说,如要他们快走,就得多派船只,一次将他们连人带货运走;如果船派得不够,一次又一次地运,势必旷日持久,不知拖到什么时候?
罗龙文暗暗佩服,江稻生很会说话。其实彼此都是一样的想法,要走就得快;一下子运走了,“客去主人安”,落得大家省心。这样想着,便笑笑答道:“哪个不想快?只要船调得起,最好明天就送各位上路。”
江稻生知道自己的心思为他猜奇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然后老实说道:“我们算过了,一次运走,总要600条五号‘满江红’。”
“满江红”是一种帆橹两用、客货并载的船名。相传明太祖将下江南之前,与徐达在元旦渡江。船家发舟,照例说两句吉利话,这个船家说的是:“圣天子六龙护驾,大将军八面威风。”不过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明太祖觉得是大事可成的吉兆。以后果然削平群雄,独得天下。记起这段往事,特意派人去访寻这名船家的后人,给他官做。又特许这种船用朱色,所以称为“满江红”。
满江红,共分五号:一号最小,五号最大。罗龙文不知道能征集到多少条这样的船,便即答道:“数目太大了,我这时候还不敢说,只好尽力而为。如果五号满江红没有那么多,可以不可以用别的船凑数?”
“四号三号都可以。”江稻生答道:“一号二号太小,就用不着。”
“好,我知道了。”罗龙文又说:“不过,光有船没有用,也要有码头才行。不知道江二哥,你们想到过这一层没有?”
“当然想过。”
谈到这里,一直不曾发言的阿狗开口了,“江二哥,”他说,“我看,把图拿给罗师爷看吧!”
“也好!”江稻生站起来。
“我来掌灯。”阿狗接口,趁江稻生转身之际,抛给罗龙文一个眼色。
罗龙文毫无表示,只是格外加了几分注意。只见江稻生走在前面,阿狗端起烛台跟在后头,怕有风吹灭了蜡烛,举起右手遮住烛焰,手掌平伸,让罗龙文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掌中贴着一小片纸,上有两字“袖中”。
谁的袖中?罗龙文一面这样在心中自问:一面探手入袖,发觉有一张软软的纸,不由得既喜且惊,同时困惑异常,不知阿狗用何手法,竟能将一封信投入他袖中而不使他察觉。
这暗中通了关节的经过,江稻生丝毫不知,在阿狗擎烛映照之下,取出一张地图让罗龙文看。西起石门,东到金山,沿海一带,星罗棋布画着各种符号,有尖角、有圈圈、有星星;星星画得特别大,便是徐海与叶麻、陈东等人,预定装载的码头。
尖角和圈圈是何记号,江稻生并未解说,但亦可想而知是大小不等的贼窝,罗龙文只记住了星星的位置,大致亦就明瞭了分布之处。
“一共是17处码头。”罗龙文说,“我记得了。”
“是的,17处。哪一处去多少船,怎么一个次序,这些细节,恐怕将来要麻烦罗师爷劳驾一趟,跟我们几位头儿当面去商量。”
“是,是!我很乐意效劳。”罗龙文接着又说:“明天上午,胡总督在行辕请两位见面,大概辰牌时分,我来迎接。”
江稻生点点头,沉吟了一下问道:“今晚上所谈的事,什么时候可以有回音?”
“很快,很快!”罗龙文一叠连声地答说:“也许明天上午,胡总督当面就有交代。”
※※※
第二天一早,罗龙文先派人送来极丰美的早餐,到得辰牌时分,亲自带着两匹
鞍辔鲜明的骏马来接。接到总督行辕,刚刚下马,只听大炮三声,中门大开,朝里一望,挺胸凸肚的卫士,都穿着簇新的号衣,手擎雪亮的刀枪,从大门经仪门,一直排至大堂上的公案前面。见此阵势,江稻生倒不由有些胆怯了。
正在踟蹰时,一名校尉已上来搭话,“罗师爷,”他躬身说道:“来得正好,总督正要升堂。”
一言未毕,大堂下的两班乐户,咪哩吗啦地吹打起来。然后,遥遥望见一位红袍官儿,登上暖阁。等乐声一停,承宣吏拉长了声音喊道:“奉堂谕:传见远客。”
递相传呼,直到门口,江稻生方在疑惑远客可是指自己和阿狗,只见罗龙文已扯一扯他的衣袖,伛偻着身子,领头先走。江稻生不由得照样跟在后面。上得堂去,罗龙文只打了一跪,而阿狗已经跪倒在地,这一下,江稻生也就不能不跪了。
等罗龙文分别为他们报了名字,胡宗宪突然起立,走到公案前面欠一欠身子说:“两位少礼!请到花厅叙话。”
江稻生这才明白,是有意摆些威风,而又前貯E后恭,特别假以词色,表示笼络。心里不免有些异样,说不出是佩服、敬仰,还是畏惮。
“两位就请起来吧!”罗龙文向胡宗宪欠身说道:“大人先请。”
胡宗宪点点头说:“托你照呼吧!”说完转入暖阁后面。罗龙文却领着这两个“远客”由西角门进入花厅;缃帘半卷,炉烟袅袅,幽静得很。
最使江稻生惊异的是,侍候的不是男仆,男仆都在廊下,听候奔走。厅中是4个明眸皓齿的侍女带着4个青衣小婢在照料,江稻生刚一坐定,便有一块湿手巾递过来;同时小丫头在身后打扇;接着是一盏冰镇的金银花露送到手中,这一喝下去,清暑解渴,顿觉心地清凉了。
不久,听得帘钩微响,履声从容,胡宗宪换了便衣出见。一进来便向肃立的客人摇手:“行过礼了!不必再客气,请坐,请坐。”
“恭敬不如从命。”罗龙文接口说道:“两位请坐吧!”
江稻生斜签着身子坐下,臀部只沾着紫檀太师椅的一点边,侧着对坐在正中炕床上的胡宗宪,听他问话。
胡宗宪称他“江义士”。和颜悦色地问一问他的家世,接下来轮到阿狗。彼此原是熟识的,但此时却都像初见,装得极像。
“江义士,”胡宗宪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既然大家都愿归田,做个安分良民,朝廷自然没有不成全大家志向的道理。不过,一下子要弄这么多船。只怕有些难处。”
“是!”江稻生只好这样答说:“总要请大人格外成全。”
“当然,当然!我总要想法子把事情办妥当。”胡宗宪紧接着又说:“到底有多少船可以调动?是些什么船,合不合你们用,我这时候还不知道。昨天晚上听罗先生来跟我说了以后,我立刻下令,先查船的情形。再快也得要两三天的功夫才有结果。
“是!”江稻生此时不敢一个人作主,转脸向阿狗问道:“你看呢?”
“我看,”阿狗很谨慎地建议,“是不是请罗师爷给我们拿个主意?”
“好!”江稻生便问罗龙文:“罗师爷,我们是在这里待命,还是回去了再来?”
“这自然悉听尊便。不过,我的意思是一动不如一静。”
“只怕我们那面情况不明——”
“这容易。”罗龙文抢着说道:“两位一留一回,先送个信去,好让大家安心。”
这是最妥当的办法。但江稻生却不敢让阿狗一个人留在嘉兴,因为陈东曾作叮嘱,要防备他奉了徐海之命,与官方勾结。同时,江稻生也另有秘密的任务,要在嘉兴打听官兵的虚实。这样便更要留下来了。
“那么,”他向阿狗说:“你辛苦一趟吧!”
阿狗自然一诺无辞。两人相偕起身告辞,胡宗宪亦不相留,只是吩咐侍女端来两个长方朱纨盘,每一盘上放上好青绢一起,红纸包好的蜛E银50两,是赏赐他们俩的“见面礼”。
拜领告辞,仍由罗龙文送回下榻的典当,时已近午,一桌盛馔,早已预备停当,主宾3人一面饮啖,一面谈论。江稻生的神情很兴奋。显然的,胡宗宪那套慑之以威,抚之以恩的做法,至少将陈东的这个心腹已收服了。
“江二哥,”到饮宴将终时,阿狗开口了,“我想今天就赶回去;吃好饭请你就写信,好不好?”
“也好!我马上就写。”
“还有。我想把长生带了去,如果我们那面有啥信息要送回来,长生熟门熟路,比较妥当。”
长生是江稻生的“伴当”——介乎友仆之间的随从,当然也是心腹。阿狗故意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是为了要有一个江稻生所信得过的人,能够替他证明,从离开此地一直回到“窝”里,没有跟官方的任何人接触过。
这在江稻生自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原来就有些不大放心。只是不便主动建议,派人跟着一起走,难得阿狗自己有此要求,自是欣然同意。
于是,江稻生气纸吮毫,字斟句酌地写了一封短柬,叙明到达嘉兴以后的经过,只谈事实不作评断,但语其中已表明了胡宗宪确有求和的诚意。
※※※
徐海的密札,胡宗宪早在前一天深夜,就看到了;而在接见江稻生时,因为应付的策略,还未决定,所以不能不采取暂时拖延的办法。
这个策略关系重大,剿倭的成败,在此一举。其中关连着上万人的生死,更不能不格外慎重。为此,胡宗宪特地在这天晚上,召集智囊会议,希望能作成一个妥善的决定。
参与会议的人不多,只有3个,依然是胡元规、罗龙文和徐文长。罗龙文在谈了与江稻生的谈话,以及这天上午胡宗宪接见的经过以后,还谈了徐海的密札。他说,除了叶麻与陈东以外,其余的贼酋,颇有归顺之意。叶、陈二人,非剪除不可,劝胡宗宪答应他们所提的条件,但不妨指定地点集中,到得上船以后,两头封住,放火烧船,叶麻与陈东的部下如龟在瓮,何患不灭?
听到这里,徐文长大摇其头,打着他的乡谈说道:“娘杀格,格是捻勿来个!”
相处得久了,胡宗宪已听得懂绍兴土话。“捻”是“做”之意,“捻勿来个”就是“做不得”,当即问道:“文长必有说词,何以此计不可行?”
徐文长举出5点理由:第一,杀降不祥;第二,为剪除叶麻、陈东,将他部下万把人活活烧死,有伤天和;第三,这一把火太炽烈,难以控制,时入新秋,风向由南转西,变化不定,强弱难测,万一狂风助烈火,延烧到岸上,会成燎原之势;第四,海盗所掳劫的都是民间的财物,外加大批船只,都一火而焚,尽付祝融,未免太可惜;第五,这把火烧过以后,料理善后,极其吃力,残骸余烬,尘塞河道,数月不通,于国计民生的关系太大。
这5个理由,没有一个不当重视;有一于此,便须深长考虑,而况有5个之多。因此,大家一致认可徐文长的主张,“捻勿来个!”
徐海之计,既不可行,然则可行之计又如何?胡宗宪向徐文长微欠着腰说:“一客不烦二主,索性请老兄划一策,付诸公断。如何?”
徐文长当仁不让,献了一条擒贼先擒王之计。胡宗宪分别征询胡元规与罗龙文的意见,无不表示赞成,而且提供了好些补充的意见。这一夕之谈,不但决定了方略,连执行的细节亦都商量好了。
但是,还不能马上见诸行动,因为这一计的最后决定权,操在赵文华手中。
※※※
“汝贞!”赵文华直到听完才开口,“听你的口气,似乎擒贼先擒王之计,已经无可变更的了?”
胡宗宪一愣,辨出他的语风有异,略略沉吟了一下,觉得有赶紧声明的必要,“不,不!”他说,“未得华公批准之前,自然不能算定案。”
“这倒也不是这么说,你我还分什么彼此?”赵文华的话也说得客气,“不过,倘或真的没有定案,我倒有点意见。”
“是,是!请华公吩咐。”
“我看倒是徐海的那计好!”
此言一出,胡宗宪大惊失声,如照此而行,东南半壁,免不了一场浩劫,只怕非十来年不能恢复。
“你想,汝贞,”赵文华津津有味地说:“一举而歼贼上万,真正是千年未有的奇功!”
胡宗宪心冷了半截,知道要说服他放弃成见,不是三言两语可了之事,眼前只有沉着下来,等他说完了,再想法子应付。
“至于说杀降不祥,你擒贼擒王,不一样也是杀降吗?”
“这有点不同的。”胡宗宪很谨慎地答说:“擒贼擒王,只杀有异谋的叶麻、陈东二人。裹协从贼者,朝廷王法,亦在矜恤之列。”
“什么裹协从贼?这班人,哪一个不是血腥满手?他们该矜恤,死在倭刀之下的无辜百姓,可又怎么说?”
这话多少似是而非,但却不容易驳得倒。胡宗宪心想,既然他体恤百姓,便从百姓身上找题目、做文章,不失为对症发药之道。
“华公视民如伤的苦心,实在令人感动。我跟大家商量,最大的顾虑,亦就是为了百姓,第一,大火蔓延,难以控制;第二,料理善后,少不得征发民伕,重劳民力;第三浮尸满河,在这‘秋老虎’的季节,会生瘟疫,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话不错。不过,只要事先料到了,应付起来也并不难。”
赵文华说:“防止火势蔓延,可用坚壁清野之法;料理善后,亦不必完全征发民伕,我把各路的兵都调了来帮忙。”
话越说越远,越说越拧了!胡宗宪唯有默不作声;而赵文华却越想越得意,越说越起劲。他说。自古以来,大兵之后必有大疫,这是上天以万物为刍狗的一种妙用;无用之人要多死掉些,有用的人才能吃得饱。不然生生不息的人口繁衍,而粮食不足,一定会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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