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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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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你就留着。”
“不,谢谢!”王翠翘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翠翘你错了!除了朋友,没有我所好的东西。”罗龙文说:“这只玉杯你留着倒有点意思,看那上面刻的字,巧得很。”
王翠翘细看那只椭圆形的绿玉杯,刻出千姿百态的许多荷叶,凌风气兮,如波如涛。上端有两个篆字:“翠海”。将王翠翘和徐海概括在内了。
“倒真是巧!”她喜孜孜地说,“这一下,倒不能不拜领了。只是,”她顺手将杯子递给徐海,看着他说:“这样的翠玉,价值连城,又似乎不敢当。”
“那有什么?”罗龙文马上接口:“为朋友,哪怕要脑袋都可以,何况身外之物?”
听得这话,徐海跟阿狗对看了一眼,然后,他又转脸向王翠翘点点头:“那你就收下吧!也许,也许我会拿脑袋补报。”
“啊!”罗龙文跳了起来,“该死,该死,我失言了!明山,我绝无取瑟而歌的意思,你千万不要误会。”
徐海还待开口,王翠翘见粉蝶双目灼灼,颇有注意的神情,便咳嗽一声,拦住他说:“话越说越多,反倒搞出误会。都是无心的话,丢开吧!”
“是,是!明山,你把我的话丢开!来,来,我敬你一杯。”
说着,提起酒壶在那只“翠海”中斟满,双手捧起,向眉间一举,是极恭敬的姿态。徐海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赶紧也用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好的!”罗龙文自己定了限制:“今宵只可谈风月。粉蝶儿,可能唱个曲子给大家听听?”
“好啊!唱个什么呢?”
粉蝶想了一会说:“我为徐二爷唱一支。”
于是,唤丫头取来一只蛇皮弦子,她调一调弦,弹一个过门,开口唱道:
从来别恨曾经惯,都不似今番;汪洋闷海无边岸!痛感伤,漫哽咽,嗟叹。
倦听阳关,懒上征鞍,心似醉,泪难干。千般懊恼,万种愁烦。这番别,明日去,甚时还?晚风萧索意阑珊,鸾笺欲寄雁惊寒;坐处忧愁行处懒,别时容易见时难!
唱到末字,拖一个长腔,千回百折,幽细如发,大有鬼音。徐海不由得恻恻然,将酒杯都放下了。“煞风景,煞风景!”罗龙文大摇其头,“真正唱得人英雄气短!”
见此光景,粉蝶儿自觉无趣,拿起面前的酒,倒入口中,说了一句:“罚我!”
“这不算!”王翠翘有意要冲淡离情别绪,起哄地说:“另有个罚法。既然唱得人心里酸酸地不得劲,还得唱个叫人开心的!罗师爷,你道我这话公平不公平?”
“这,”罗龙文笑道,“不是我帮粉蝶,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她喝过一杯酒了,那该怎么说?”
“喝完它就是。”说着,王翠翘拿起徐海面前的酒,一仰脖子喝完,还照了照杯。
“那可没得说的了。”罗龙文看着粉蝶笑,“你就再唱一曲能叫人开笑口的吧!”
粉蝶面有难色,“我不知道什么曲子能唱得人笑?”她说:“或者我自己觉得好笑,你们脾气不笑,那又怎么办?我唱个响亮一点的吧!”
“也罢!”徐海不愿强人所难,点点头说,“就唱个响亮能添人酒兴的。”
粉蝶想了一下,又拨三弦,音节轻快;开出口来,却是念的道白:
依山傍水盖茅斋,旋买奇花赁地栽;深耕浅种无灾害,要学刘伶死便埋。
“好一个‘要学刘伶死便埋’!”徐海大大地喝了口酒,侧身倾听。
于是,粉蝶和弦唱道:
闲时高卧醉时歌,守己安贫好快活。李花村里随缘过,胜他尧夫安乐窝。哪管他贤愚后代如何,哪管他门外风波;得清闲谁似我?
六神和会自安然,一日清闲自在仙。浮云富贵无心恋。盖茅庵,近水边,有梅溪竹石萧然;但得一贯杖头钱,沽村醪,直吃得月坠西边。
“‘直吃得月坠西边’!”罗龙文学着唱了这一句,举杯邀饮;又向徐海问道:“太平岁月,你可过得惯?”
“这叫什么话?”徐海深感诧异,“太平岁月过不惯,莫非倒喜欢乱世?”
“乱世才是大丈夫成功立业之秋。”
“不然!你这想法我不赞成。”徐海是很不以为然的神情,“只为了大丈夫成功立业,便出了个乱世,你可知道要苦多少人?”
罗龙文诡秘地笑一笑,,不再接他的话,向王翠翘举一举杯问道:“明山一走,你会不会想他?”
“当然会想。”王翠翘问道:“罗师爷,你跟明山认识也不止一天了,虽不敢高攀说是朋友,总有点感情,莫非不想?”
“当然,我也会想。不过,我的想法,也许跟你不同。”
“怎么不同?”
“先说你的想,无非想他早早归来。我呢,我并不希望明山马上回来。”罗龙文看一看粉蝶没有再说下去。
粉蝶觉察了,也有些生气,红着脸站起来说:“就碍着我一个,我让你!”
话一完,脚一顿,扭头就走。王翠翘手快,一把将她拉住;为了安慰粉蝶,少不得埋怨罗龙文:“罗师爷专会欺侮我妹子。”
哪知不说还好,一说正勾起粉蝶的委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倒在王翠翘肩头,哭得十分伤心。
这是件很煞风景的事,尤其是阿狗在胸膈之间,有股不平之气,往来排宕,觉得必须有所发泄,才能使那股不起之气,不致横决。
当然,这所谓发泄,亦不是非学灌夫骂庙那样,跟谁吼一顿才会舒服:他只是霍地起立,说一句:“这酒,我不想喝了。失陪!”然后扭头就走。
徐海觉得很无趣,学阿狗的样,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顺手把酒杯覆转,表示决不再喝了。
“搞得不欢而散!”罗龙文以惋惜的口气说:“真没有想到。”
王翠翘很冷静,“不想喝不必勉强。”她看着徐海说:“你们有话到一边去谈吧!我跟粉蝶还得好好吃个饱。”
于是,罗龙文推杯而起,向徐海和阿狗招一招手,走向一边,正欲有言,突然听得墙外马蹄声急,不由得凝神静听。
“大概是胡总督有什么急信。”罗龙文说,“我回前面看看去。”
徐海和阿狗都不作声,看罗龙文走得远了,阿狗才轻声说道:“二爷,不知道你是不是感觉到了?我总觉得今天晚上不大对劲!”
“有那么一点。”徐海问道:“李铁拐怎么样?抓住了?”
“嗤!”阿狗顿一顿足,“窝囊透顶!”
“怎么?逃走了?”
“岂但逃走,而且是眼睁睁看他逃走,无奈其何!”接着,阿狗将访捕李铁拐的经过说了一遍。
徐海静静地听完,不安地说:“吴四实在不可轻视!我真怕满盘赢棋,就错在这一着上头。”
“哪一着?”
“让吴四脱了身!”徐海的脸色变得阴沉了,“夜长梦多,我最好赶紧走。”
阿狗大感诧异,定一定神问说:“二爷预备到哪里?又为什么这么急,一两天都等不得?”
“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自然容易吃亏。种种迹象,都与我们不利。顶可怕的是。”徐海向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我到现在才发现,罗小华决不是好相与的人。我,我可能是上了大当,误上贼船了!”
阿狗大惊,“二爷!”他问,“能不能请你再说一遍!”
“我说,罗小华决不是好相与的人。”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阿狗一面问,一面想,回忆到的,是罗龙文许多莫测高深的举动,因而不待徐海作进一步的说明,便信了他的话。
“现在不是细谈的时候。千言并一句:我的事他就没有安排好。”
“二爷,”阿狗忍不住还要问,“你是说,他原可以安排得很好,故意让它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是的。”徐海很坦率地答说:“我疑心是如此。”
“疑心总——”
阿狗突然将话咽住,而徐海了解他没有说出口的意思,毫不思索答说:“你以为我是瞎疑心?不是!在平湖所发生的事,只有我身历其境受害的人最清楚。既然是分开来监禁,叶老麻根本不知道我的下落,那很可以当时就拿我另作处置;何必假模假样来一套越狱的把戏?这不是骗人是什么?”
听这一说,阿狗颇不以为然,“二爷,照此说来,你是早就看透了!”他问,“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这,这就是,”徐海很吃力地说了出来,“委曲求全。只怕委屈了还是不能保全,那,我可就太冤了?”
话越说越令人不安了,阿狗一把抓住徐海说:“二爷,你有什么看法,什么打算?快告诉我!过去就因为你有些话只摆在肚子里,别人不明白你的看法、想法,才有今天这种叫人生气的局面发生。从今以后,你可再不能自误。有话尽说,快说!”
“我亦不知道从何说起?”徐海略想一想说,“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你知道的。”
“你是说翠翘姐?”
“是的。”徐海点点头,“只要你明白就好。兄弟!”徐海突然激动了,重重地拍着阿狗的肩说,“你知道的,我向来不把生死看成怎么样了不起的一回事;不过,要我活着受罪受气,我可不服!”
正谈着王翠翘,何以忽然说到受罪、受气的话?受的又是什么罪?什么气?阿狗无从想像,怔怔地望着徐海,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看,他来了!我们回席去吧!”徐海拍拍阿狗的肩说,“多吃饭,少开口。”
这句话在他倒是能够充分领悟的。回席以后,只是细心听罗龙文的话,只言不发。
“我看酒也够了!”去而复转的罗龙文,似乎酒兴已经消失,看着王翠翘说,“可以散一散了吧?”
王翠翘点点头不答,起身唤侍女在另一间精室中准备了茶汤,然后向粉蝶使个眼色,将她唤了过来。
“今天翻箱子,捡出来几盒新样的通草花,你来看看,有合意的拿两盒去。”
粉蝶知道,这是托词,用意是暗示她不必跟着罗龙文,好让他跟徐海、阿狗谈什么。因而毫不思索地答应:“好!我来看。”
等她俩一走,罗龙文仍然保持沉默,新冲的六安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显得不胜烦躁似地。徐海冷眼旁观,只不开口,阿狗记着他的告诫,当然也没有话。
其花吐艳、奇香氤氲的精室,沉寂如死;终于又是阿狗忍不住了,“罗师爷,”他问,“可是胡总督的信?”
“是的。”罗龙文的声音很低。
“怎么说?”
“嗐!”徐海有些不耐烦地,其实是做作:“兄弟,你就喜欢多问。”
“他不问,我也要告诉你们的。不过,我不知道应该告诉你们什么?”
这叫什么话?阿狗想开口质问,但一眼撇见徐海不以为然的眼色,将话咽了回去。
“你们觉得我的话奇怪不是?”
“你别管我们。”徐海答道,“你归你说下去。”
“好!明山,我先问你一件事,你对翠翘到底如何?”
徐海一愣,“这话,”他说,“何必问?”
“这是说,你跟翠翘是分不开的了?”
“是的。”徐海平静地答说,他觉得唯有这样的语气回答,才能表示出他对她至死不变的感情。
“这样,我要劝你,带着翠翘一起走。”
“为什么?”
“别问。”
“我非问不可!”徐海又激动了,大声抢白:“我们一直在受摆布!你们说到东就到东,说到西就到西。明明是撵来撵去,就像唤猫唤狗一样,脾气又道是为了保全爱护的好意!罗师爷,好意罢,恶意也罢,只要你把话说清楚了,我自能分辨。话不明说,或者虽说而藏头露尾,闪烁其词,我可再不会让人牵着鼻子走了。”
罗龙文很利害!尽管徐海这样近乎咆哮地指责,他居然能够声色不动,直到听完,方始从容不起地说道:“明山,你误会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到你带着翠翘远走高飞、无忧无虑的那时,才知道我罗龙文为朋友谋事如何尽忠。”
“然则你何不明说,你是如何善为朋友谋?”徐海微微冷笑,“若以为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你太小看我们了!”
这下说得罗龙文有些不安了,“言重,言重!”他说,“足下如此责备,未免太屈了我的心。我岂敢小觑国士。”
“国士待我,国士报之。我看胡总督不像养士的人;至于罗师爷,你!胡总督倒是以国士相待,只望你莫拿我们作为对胡总督的国士之报。”
“这是哪里说起?”罗龙文有些痛心疾首的模样,“明山,明山,想不到你对我的误会,是如此之深!”
“好了,好了!”徐海自觉有些失态,口气和缓下来,“误会是双方面造成的,只要大家能开诚布公地谈,就有误会也容易消除。”
到了这个时候,阿狗可以插嘴了,“罗师爷,”他说,“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既然大家在一起同甘共苦共患难,说话就不必绕弯子了。”
“不是我故意绕弯子说话,只为这话要实说了,明山会生气。我不说奇是好意!”罗龙文探手入怀,将胡宗宪的信取了出来;踌躇了一下,毅然决然地将手一伸,“信在这里,你们自己看!”
徐海却没有伸手,他根本不想看信。在他的想法,如果罗龙文耍出什么花样,只要一写信去,让胡宗宪怎么写就怎么写。这种信不看还好,看了反倒给他一个推托的藉口。当然,信虽不看,话却要问:“请你说好了!是怎么回事?”
“严东楼有信给赵某人,赵某人又转达胡公,要一个人。”
“谁?”徐海已经想到了,很沉着地问。
“莫非一定要我说出口?”
他是防着王翠翘与粉蝶会听见,不便明说。这一想法,倒与徐海相同,他也不愿让王翠翘听见,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这一下,阿狗也知道了。不过他的反应与徐海不大相同,心中冒起一阵无名火,将脸烧得通红;若非徐海的眼色阻止,当时便会发作。
“我倒不明白,严东楼远在京里,何以知道浙江有这么一个人?”
“那又何足为奇?”罗龙文念了一句唐诗:“‘艳色天下重!’”
只为王翠翘的艳名远播,有那豪门走狗,到严世蕃面前去举荐献媚,也是常事。徐海本不疑心是罗龙文搞的鬼,此刻接受了他的解释,心里略为好过了些。
“那么,胡总督的意思怎么样呢?”
“他觉得很为难,所以写信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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