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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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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次镇兵南来,赵文华很成功地在东南军民的心目中,建立了一个印象:他,上马治军,下马管民;是有绝对的权威,高高在总督之上。由于有此权威,他才能假冒战功,苛扣军饷,就地搜括,假军需紧急的名义,征税、征粮、征伕子、征车船,为他将从朝廷、百姓,以及倭寇、海盗中巧取豪夺来的金银财宝,源源北运。除了自己发横财以外,还要进贡皇帝,献媚严家父子,并且分润那些操守不佳的,包括御史、给事中在内的京官。这样才可以在稳住禄位之余,进一步猎取高官厚爵。

如今,却由于胡宗宪的计谋,很巧妙地打击了他的威望。虽然整饬军纪,以及吴四伏诛,都在布告中引用了他的指示;但明眼人一望而知,这是胡宗宪的主张,不过奉他的名义以行而已。这也就是说,他已不能不屈从胡宗宪的主张;胡宗宪的实际权力,已凌驾而上了。

权威的建立很难,要摧毁却很容易。尤其是赵文华和赵忠都知道,他们主仆在东南的苛征暴敛,使得老百姓恨之切骨。军营中因为他种种苛扣,而且赏罚不明,亦早有不满的风声。在这样的情况下,必须巩固权力,方能镇压得住;权威一堕,岂仅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予取予求,甚至会引起兵变民乱,连性命都不保。

当然,也还有情绪上的郁结。赵忠则更对阿狗恨入切骨;他自觉足智多谋,无人可及,谁知竟为一个“乳臭小儿”玩弄于股掌之上,真有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之感。

因此,赵忠极力怂恿主人与胡宗宪为难,当然也要拔去阿狗这支眼中钉。他想了许多花样,有些是可以告诉赵文华的,有些是需要临事才提出的,而有些则是他可以做了再说的。

※※※

阿狗全然无此警觉。除掉吴四,是他一件深感得意的事,渴盼着能与人分享这份快慰。这样,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王翠翘。

第二天,起个大早去探望,王翠翘刚做完早课,听说阿狗来了,自然高兴。但想到了出了家尘缘已断,怕心云老师太不准她会见,所以踌躇着不敢去陈告,以致于阿狗等了又等,竟有些不耐烦了。

幸好,王翠翘颇得人缘,便有人代她去央求,出乎意外地,心云师太与平常心肠极软的老太太无异,连声说道:“让他们相会,让他们相会!”而且吩咐,豁免了王翠翘这天的功课,又关照香积厨,留“李施主”在庵内吃斋。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王翠翘既喜“兄弟”来会,又欣慰于心云的慈祥,所以容光焕发,一脸的喜气。加以虽落了发,却戴着僧帽,一件清绢面、白绣里的长袍,裁剪得十分合身,纤纤双手,持一串奇南音的佛珠,别具一种飘逸出尘的丰神,将阿狗看得呆住了。

“傻瓜,”王翠翘还是未出家以前,对阿狗特有的那种亲昵口吻,“莫非不认识我?”

“是有点不太认识!”阿狗稚气地说,“庵里吃素,会这样红光满面,实在奇怪。”

“有什么奇怪?境由心造;心静了,自然觉得处处安乐,气色就好了。”

“你倒在这里享清福了!我跟二爷,可是九死一生,差点不能跟你再见面!”

“怎么?”王翠翘急急说道,“兄弟,你细细讲给我听。”

“事情太多,不知道从何讲起?从你落发的那天,我一出这座庵就遇见怪事。以后一连串想不到的遭遇。这不多的几天,我真象过了几十年一样。”

“喔!”王翠翘不知道怎么说了,只用催促的眼色望着他。

“先说一个人,素芳死了!”

“她死了!”王翠翘大惊,“怎么死的?”

“为救我跟二爷!这件事说来话太长,也太惨!”阿狗换了个话题,“我再说一个人,吴四也死了!”

“那又是怎么回事?”

“长话短说,从打听到他躲藏的地方,一直到齐他露面,完全是我一手包办。这件事做得太痛快!”

看他笑容满面的样子,王翠翘不由得双手合什,喃喃说道:“罪过,罪过!兄弟,你杀了人应该忏悔宿业,不可这样子残忍。冤冤相报,世世不了!”

满怀得意的阿狗,本以为王翠翘亦会拊掌称快;谁知换来的是这样的反应,就象被泼了盆冰水似地,大为扫兴。不过在她面前,他一直顽惯了的,所以毫不考虑地反唇相讥:“照这样说,你该去替他念一卷‘倒头经’”!”

“不要瞎说!哪有比丘尼替男施主去念‘倒头经’的。”

看她微有不悦,阿狗不敢再说下去了,沉默了一会,王翠翘开口了。

“素芳怎么死的呢?”

这件事措词更要谨慎了,想了一下,他说,“翠翘姊——”

刚唤得一声,便为王翠翘打断:“兄弟,你叫我的法名‘悟真’,莫用俗家的称呼。”

阿狗又碰了个钉子,心里不免气闷,念头一转,又觉好笑,自觉真是所谓“现世报”,忍住笑说:“我不好用俗家的称呼叫你,你又怎么用俗家的称呼叫我‘兄弟’?”

王翠翘也笑了,笑停了说:“叫你的小名不雅,‘李爷’什么的,又显得生分了。看来只有叫兄弟最好。”她忽然叹口气:“唉!原来割断俗缘,也真不容易!”

“你也知道俗缘不容易割断!”阿狗略有警觉,“翠翘姊,你看素芳是怎么样一个人?”

“这很难说了!素芳不是寻常妇女,有须眉气,不过,女人到底是女人。”

“女人怎么样呢?”

“兄弟,”王翠翘摇摇头,“我是出家人,不便谈那些事。”

“这又奇了!”阿狗故意激她,“有什么不能说的?人都死了,莫非你还说她不好?”

“不是,不是!兄弟,我决没有那个心。”王翠翘中了激将之计,不由得说了实话,“我平时看她对明山很有意思。男女相悦,与生俱来,我说她‘女人到底是女人’,也就是指此而言。”

“那,”阿狗故意这样半真半假地说:“你倒不吃醋?”

“我吃什么醋?当时我就有意思替他们撮合,只是顾虑她性子恐怕太刚。女人总以温柔为主,所以搁了下来。不想从此再不能见面,也就不必再提我的心愿了!”

原来王翠翘竟有这样的心愿,倒是阿狗所想不到的;既然如此,就不必再有任何顾忌。即时有些激动地说:“翠翘姊,你说她性子刚,不知道她还烈;刚烈之外,还有侠义之心,真正是了不起的人!”

接着便谈素芳如何为情所驱,要求徐海,而又不肯辜负罗龙文对她家的恩德,竟舍身以两全。而谈素芳,又必得谈到他与徐海被围捕,以及罗龙文态度的转变,事情复杂,枝节繁多,一直谈到中午,方始告一段落。

王翠翘一直是带着泪光,静静倾听,那种全神贯注的神态,就足以说明她对素芳是如何关怀与感动。可是听完以后,她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匆匆起身而去。

这样的态度。颇令人不解,阿狗觉得无趣,不免自问,自己应该不应该谈这件事?

不多一会,王翠翘去而复回,后面跟着个老佛婆,一个人端一个托盘。阿狗一望之下,随即省悟,自己误会了她的态度,她是怕他饿了,急着去替他张罗午饭。

四样素菜一缶白饭之外,还有一把瓷酒壶,这就很出人意料了!

“怎么?”阿狗问道,“你们这里不禁酒?”

“酒是五荤之一,本来应该禁的。不过,心云老师太的想法不同;酒也有酒的好处,出家人未见得不能尝。款待施主,只要是不会乱性的,也可以供酒。”王翠翘说:“酒是自己采果子酿的,不烈,很香,这是心云老师太自己享用的,我替你要了一壶来,你慢慢喝!”

由这段话可以想见,心云老师太对他颇为看重。阿狗笑道:“这倒让我受宠若惊了!原来心云老师太的戒律,另有一套。”

“她是以德服人,大家守规矩,不在乎戒律严峻,只是不忍拂她老人家的意而已。”

阿狗心想,能让王翠翘佩服的人不多,对这心云老师太,真想见一见,看她如何以德服人?不过,不便冒昧请求,怕王翠翘做不到,会感到为难。

“翠翘姐,你应该饿了。”

“我吃不下。”

“为什么?”阿狗问道,“莫非——”

“是的。”王翠翘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素芳的遭遇,我听了很难过。我不及她!”

这最后一句话,使得阿狗不能再狼吞虎咽了。“翠翘姊,”

他说,“我从来没有见你服过输。”

“实在是我输了!”她很快又改口,“不!我不该这么说!我没有跟她赌什么。我应该敬重她、感激她!”

“对了!”阿狗很快地接口,“她救了二爷。”

“还有你。”王翠翘说,“我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都是她救的命,我怎么能不感激!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报答?”

“有个最好的办法。翠翘姊,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为什么不说。难道你说错了,我还怪你?”

“我倒不以为自己是错了,只怕翠翘姊明知道不对,仍旧不愿意听我的劝。”

“你要劝我什么?”

“把头发留起来还俗,或者先还俗,再留头发。”阿狗停了一下说:“翠翘姊,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王翠翘歉然地答说:“不过,我实在办不到!”

“那就不必再说了。”阿狗拿眼望着窗外,“你对素芳的感激,也是多余的。”

刚谈到这里,只见窗外有急匆匆的人影,两人不由得都中止了谈话,定睛细看,进来的是悟能。

“李施主,总督衙门派了人来,说是胡总督立等你回去。”

“喔,”阿狗为防其中有诈,起身向王翠翘说:“我先看看去!”

走出大殿一看,果然是胡宗宪贴身的卫士:“总督等李爷,急如星火!”他说,“快请回去吧!”

竟不容阿狗向王翠翘作别,那卫士便硬劝着将他弄走了。王翠翘不免怏怏,因为还未细问徐海的近况。不过她料定阿狗第二天还会再来,只好勉强打起精神,从经卷中去排遣寂寞情怀;期待着阿狗再来时,首先要谈徐海。

※※※

回到总督衙门,直接被引到胡宗宪的“签押房”。非常意外地,发现罗龙文也在;再有一个,面目黧黑,满脸风尘,觉得十分面善,细看一看,方始想起,是陈可。

“原来陈秀才回来了!”他既惊且喜地说:“恭喜,恭喜,一路顺风。”

“多谢!”陈可起身与阿狗对揖,“总算未辱总督所命!”

照此说来,陈东是就擒了!阿狗便向胡宗宪长揖道贺:“恭喜大人,大功告成了。”

“还不能这么说。前途多艰,全靠大家协力。你坐下来,也听听陈秀才此行的成就。”

陈可的叙述,已近尾声。不过他前面所说过的话,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悉如预期”。第一批遣返的倭人,自乍浦出海以后,陈东便大肆煽动;好在陈可与辛五郎都很深沉。一到九州,正当陈东兴高采烈地与旧识纷纷周旋时,陈可已由辛五郎的安排,悄悄会见了萨摩藩主岛津,呈上胡宗宪的亲笔信函,说明陈可是他的全权密使,有许多有关彼此利益的大事,皆由陈可面述。

他的口才很好,首先表明修好的诚意;其次指出中国决心要消除倭人带来的一切纷扰;接着又引述许多例证,说倭人是受了汉奸的利用,为虎作伥,所失者大,所得者小。如愿修好,胡宗宪将奏请朝廷,重开勘合船,恢复互市。交易所入,远比拿性命换来的劫掠之物多得多。

可是最能打动岛津的是,陈可以岛津本身的安危,提出忠告。他对东瀛之岛的情势有很深刻的了解,自“应仁之乱”以后,“将军”的威令不行;“室町幕府”的实权,落于“管领”之手,而管领又为其“家臣”所抑制,以下苛上之风极盛。纪纲沦丧,豪强兼并;群雄并起,唯力是视。关东固然四分五裂,关西及其他地方,亦是变乱相寻。

陈可劝岛津,且不说相模的北条氏、越后的上杉氏、甲斐的武田氏、骏河的今川氏、三河的松平氏、尾张的织田氏、美浓的斋藤氏,以及伊势、近江等地的强藩,虎视眈眈;即以九州而论,有少贰、大友、菌池、伊东诸家,都在俟机而动。萨摩藩属下的壮丁,每年坐着挂有“八幡大菩萨”旗帜的大船,远征中国东南沿海,去多归少,好些小岛成了寡妇岛。长此以往,何能守国?少贰、大友诸氏,可以兵不血刃并吞了萨摩。

“主要的因为这一番话,岛律才乐于化干戈为玉帛。”陈可很得意地说:“原以为陈东跟岛津有特殊渊源,得要大费唇舌,才能让他勉强答应要求。谁知经此一来,毫不费力地把陈东弄到手,实在是托大人的福!”

“哪里,哪里!”胡宗宪谦虚地嘉慰,“你远涉风波之险,因应得宜,才能建此大功。此外小华的策画、李同的协力,都是功不可没。事定叙奖,我一定要格外力保。”紧接着他又问:“你见到汪直没有?”

“设法见了一面。他在五岛列岛,有存身不住之势,加以岛津改了主意,与我和睦相处,汪直就不再是欢迎的人物。此时是招抚的良机,他本人亦颇有受抚的意思。不过,此人多疑,不容易取得他的信任。”

“既存此意,一定可以劝得他回来。”罗龙文矍然而起,“倘有必要,我倒不辞此一行。”

“不!罗师爷,你去未见得能取得他的信任。”

“那么,谁呢?总有个能使他信任的人吧?”

“是的!有一个。”陈可答说:“徐海!”

听他说出这个名字,胡宗宪与阿狗都是既觉意外,又感欣喜,胡宗宪脱口说了一句:“太好了!”

“还有件事,”陈可又说:“他似乎不相信他的老母、妻子、儿女,都好好地住在浙东。”胡宗宪看着罗龙文说:“小华,这倒是要请你辛苦一趟了。”

“请吩咐!”

“想请你去看看汪家眷属。”胡宗宪问,“能不能想个什么法子,能让汪直相信他一家大小平安无恙。”

“那容易!”罗龙文说,“汪直五十岁始得子,连生两子,都十五六岁了,带出来一个替他送去。他家是怎么个情形,让他儿子自己告诉他。”

“好!这办法好。事不宜迟,小华,你就略事摒挡,准备启程吧!”

“是。”

“足下旅途劳顿,请先好好休息。”胡宗宪对陈可说,“今天晚上薄具杯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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