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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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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阿利赞叹不绝:“真灵,真灵!你快请进去。”

赵文华点点头,放缓了步伐,从容入室。只见“赛虚中”已离桌伫立,望影长揖,口中说道:“晚生自己推算,今年今月,命中要遇贵人;推算方向,介乎苏杭之间,所以特地移砚鸳糊。果然命中注定,幸何如之!请坐,请坐!”

向来星相的酬金,是可以因人而异的,真个遇见财雄势大的贵人,尽不妨狮子大开口;赵文华懂得这个规矩,便即答道:“果然你算得准,我送你二百两银子。”

“算得不准,分文不敢领赏。算准了,是千金之命,请坐!”

“赛虚中”郑重其事地去关上房门,重回座位,提笔在水牌上写道:“真人不露相!姑以‘天水先生’奉称。”

这套别出心裁的江湖诀,使赵文华兴起其人不凡之感,点点头说:“悉听尊便,足下贵姓?”

“赵钱孙百家姓上居次。”

“钱先生!”赵文华亦涉猎过星命之学,先提一个疑问,

“此道始于唐朝李虚中,只用年月日而不用时;到宋朝的徐子平,加用时辰,成为八字,推算愈趋精密。足下以虚中标榜,仿佛与子平之术异趣,其别有说乎?”

“天水先生问在要害上了!说实话,星命之学,总是有漏洞的,以天下之大,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不知凡几,而穷通富贵,各各不同,术者不能自圆其说,于是别创一说,以为补救。譬如五行调剂,缺水的生于水乡,正好补岂不足,命就好了。殊不知创一新说,即生一新的漏洞;于是又别创一说以为补救。地要分南北,时辰要分上三刻、下三刻;愈细愈支离,愈精愈琐碎,舍本逐末,窃所不取,倒不如以虚中为法,观其大凡,反为不失其要。”

“高明之至!”赵文华又问,“星命之学,派别甚多,各有心得。不知钱先生师何宗派?”

“我师天道!”“赛虚中”答说:“天道无非盈虚之理。东坡道得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命理亦复如此,妻财子禄,皆有定数;加减乘除,大致相同。有人家财万贯,艰于子息;有人享尽荣华,可惜不寿;有人坎坷一生,子孙大发。丰于此者必绌于彼,所以惜福方能多福,千钟之禄,一日而尽,倒不如细水长流,吃几十年安安闲闲的清茶淡饭。”

此番议论听得赵文华悚然心惊,不由得垂首低眉,降心相问:“敬聆高论,如闻晨钟。请钱先生进一步指点迷津!”

“天水先生还有三十年大运,命书隔夜已经批就。感于盛意,有几句逆耳之言,不知可能鉴纳!”

“请教,请教,君子问祸不问福。”

“祸是没有的。大运如日中天,方兴未艾;不过‘五福寿为先’,而寿与禄不可分,禄尽则寿终。”“赛虚中”略停一下又说:“天水先生,禄者,不尽指爵禄;正财、偏财、横财,都是禄。尊命偏财虽丰,不及正财;所以偏财不可多取!”“如果多取了呢?”

“多取偏财,当然正财就少了。”

“喔!”赵文华又问,“何谓正财?”

照“赛虚中”的解释,正财就是做官应得的俸禄。他断赵文华还有三十年大运,入阁拜相,位极人臣,如说正财少了,也就是说做官做不到那么久。此事关系重大,赵文华不由得大生惊惕。

由此惊惕,自然就会想到,幸亏早遇高人,指点趋吉避凶、化险为夷的明路。欣慰之余,大为感激,随即想到一条报答的路子。

“钱先生,方伎一道,我亦阅历得多。不是我有意恭维,象足下说得这样子透彻的,实在少见。我引荐足下到相府门下,只要严阁老、严公子照应钱先生,我包你三世吃着不尽。

你料理行装,十天、半个月之后,跟我同船进京。”

“赛虚中”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他的“隔夜算命”是哄人的玩意;隔室另外好酒好肉,供养着一名落魄文士,此人有样本事,下笔如飞,一面听“赛虚中”套来人的话,一面便能笔录下来。至于叙完身世,后面所批的命理,原有若干现成的套子在,改头换面,截东移西,凑搭成器。等“赛虚中”随口敷衍,磨够了时候,将那篇刚刚完稿的命书,安放在活络书橱中,通个暗号,“赛虚中”开橱探手即得。

至于这天的作伪,是罗龙文策划、赵忠联络,主仆三人未出公馆,已先有人通风报信。而就在此时,赵忠亦正与他的枪手在隔室捣鬼。布置如此严密,呼应如此灵活,自然更显得神乎其神。但如单枪骑马进了相府,严阁老说一声:“你会隔夜算命,很好!想来昨天已知道老夫今天会跟你请教,命书早已批就,且取来看!”那时原形毕露,怎么得了?”

这是性命出入的事,若在眼前得罪了赵文华,也比蹈虎尾、履春冰来得高明。主意打定,随即有所动作。仓皇离座,绕过桌角,长揖到地。

“多蒙栽培,感激不尽。不过,不是我不识抬举,实在有苦衷!”

赵文华微感意外,摆一摆手说:“不必多礼,且坐了谈。”

谈些什么呢?走江湖而能想出“隔夜算命”这种花样的人,自然有些急智,说有“苦衷”,尚不知如何推辞,而就这俄顷之间,已想好了很好的一套话可以回答。

“贱造自己推算过,也请同道推算过,众口一词,宜南不宜北!”“赛虚中”搪塞得这一句就从容了,装作说话太急,需要缓一缓气的神情,接下来接述理由,“贱造水多火少,北方壬癸水,水上加水,泛滥成灾;南方丙丁火,恰好补贱造之不足。这是同道以五行论命,而晚生别有看法,适可印证同道的看法。贱造命中有贵人,然而可一不可再!凡事过则生火,今天得遇赵大人,是我的命,不过,好到头了!倘或得福不知,冒昧躁进,只怕今日为相府的门客,明日就成异乡的孤魂。蝼蚁尚且惜命,赵大人的盛情,晚生唯有心领谢谢了!”

于是“赛虚中”开了橱门,取出厚厚的一份命书,双手奉上。赵文华接到手中一看,上写:“乾造,赵”;另一行生年月日时,亦皆无误,便即欣然藏入衣袋,带回去仔细参详。

“钱先生,今日一会,颇得教益;明后天得暇,我打发人来接你,再容我细细请教。如何?”

“是,是!晚生遵命。”

“就这样说了。”赵文华踌躇了一下:“酬金我另外派人送来。”

等他出门,赵忠早在迎候,明知故问地说:“老爷,很灵吧?”

“灵极了!回家说去。”

一回家,首先是致送酬金,居然肯挨“赛虚中”一记竹杠,白花花的一千现金以外,另送八匹紬纱,这让赵忠都有些心疼了,忍不住劝道:“老爷,送得太多了吧?”

“多是多,值亦值!”赵文华说:“此人是个异人,真有通天彻地之能。我本来想把他弄到京里去,说不定皇上都会召见,可惜他命中多水缺火,宜南不宜北,坚决不肯。不然,倒是个好帮手。”

“老爷的意思是,让“赛虚中”为严相爷、严公子算个命。”

“是啊!”

“那也不必到京里。严相爷父子的八字,我都知道,请‘赛虚中’批好命书,带进京去,不也一样?”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就这么办。你跟他去说,请他格外费心,细批终生,不必太急,十天以内批好就可以了。”

“是!”赵忠迟疑了一下说,“不过,严相爷父子亦都是大贵之命,这笔酬金怕不轻。”

“怕什么?当然照送。”

赵忠没有再说什么,到帐房里又支一千银子,饱入私囊。送“赛虚中”的一千,分文不短;不过包括严嵩父子的两命在内。就这样已让“赛虚中”喜出望外,谢了又谢,还要提成酬劳。

“不必,不必!”赵忠又说,“倒是有句话我要问你:你知道严相爷父子的八字,怎么批法?”

弦外之音,“赛虚中”急忙答说:“正要请教。”

“要请教的不是我,是罗师爷。”

“是,是!我今天就去请教他。”

※※※

“这‘赛虚中’说得很有道理。我早年的经历,大致不差,这几年在京里的情形,有如目见,真灵,真灵!”

“其实,”赵忠故意持着存疑的态度,“老爷做这么大的官,掌这么大的权,一举一动,人人注目。‘赛虚中’总也听人说过。”

“不,不!他不是耳食之言,而是有根有据,照命理推算出来的。而且,有些事,也不是他能知道。”

赵忠心中在说:“他不知道,我知道!”看主人信服得有些着迷了,正是进言的机会,便即答说:“既然过去的算得这么灵,将来的事,一定也说得极准。老爷倒不能不听他的!”

赵文华点点头,沉吟了好一会说:“你去告诉胡总督,就四十万也可以——可是款子要快交来。”

好些日子的心血贯注,终于有了结果!赵忠既欣慰,又得意。但也不免愧歉,似乎吃里扒外,帮着人家算计主人,因而倒有些不敢作声了。

“怎么?”赵文华奇怪了,“你没有听见我的话?”

“听见了,听见了。”赵忠急忙答说:“我是在想,应该怎么给人家一个限期?限期太紧,怕他凑不起;太宽又怕误了行程。”

“十天应该差不多了吧?”

“应该差不多了。倘或凑不起,说不得只好让他先拿别的官款垫一垫。反正无论如何不能耽误班师凯旋,已排定了的黄道吉日。”说着,赵忠往后退了两步,急待去为胡宗宪报喜信。

“你慢点走!我还有件事跟你说。”

赵文华起身从书桌抽斗中,取出“赛虚中”所批的命书,本意只找其中一段,哪知一揭开来看,忍不住看了下去。一面看、一面一个人微笑,是不胜神往的模样。

“‘赛虚中’说我还有三十年大运,除了六十三岁那年,有一道有惊无险的关煞以外,一帆风顺,可以做十六年的太平宰相。八十岁告老还乡,再享十二年的清福,寿至九十二,五子送终。”赵文华踌躇满志地说:“人生到此,亦可以无憾了!”

这些话对赵忠说是多余的,但不能不凑他的趣,“那时候赵忠不能伺候老爷了!”他说,同时略有凄惶的表情。“怎么?”赵文华问,“‘赛虚中’说你能活几岁?”

“比老爷差得多了,只有七十四。”

“人生气十古来稀,也不算少了!而且,时候也还早,且不必谈它。倒是有件事,不妨此刻就物色起来。”赵文华搓开五指一伸,“说我有五子送终,现在才只有三个。”

赵文华眼前有三个儿子,照命书上看,自然还要生两个。可是正室夫人,五十开外,两个姨太太亦已四十出头,未见得会怀孕。所谓“物色”,自然是物色妾侍。赵忠便即答道:“请老爷吩咐下来,喜欢怎么样的人,我上紧去办。江南女子总比北方人的脾气来得好些。”

“我也是这个意思。至于人品,总要出色,不然倒不如回京里去,慢慢找。”

“是了!”赵忠心里有个想法,觉得这件事得好好出力,让主人十分满意,才可稍赎吃里扒外的咎歉,因而很起劲地答说:“我尽全力去办。”

※※※

到得胡宗宪那里,罗龙文也在座,听得赵忠来报的喜讯,胡、罗二人,相视微笑,不约而同地向赵忠翘起了大拇指。“赵总管,我早说过,只有你救得了这一方的百姓。果然不错,可敬!可敬!”

赵忠倒是谦虚为怀,心悦诚服地说:“这是罗师爷的高招,我不过因人成事,何功可言?”

“哪里,哪里!”罗龙文连连摇手,“没有你从中斡旋,我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好了,好了!都不必客气。”胡宗宪说,“多日以来,我魂梦不安,今天可要好好醉一醉了。”

于是,趁备酒等待的当儿,商量好了正事。款子虽已凑齐,尚未解足,库藏不裕,亦无法垫拨。但一则为了早早送赵文华出境,好省却许多供应;再则必须为赵忠装起面子,胡宗宪决定第二天召集富户殷商,要求大家借出钱来,三天之内备足四十万现银,供赵文华提用。

“赵总管,说实话,你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一定要谢谢你,才过意得去。请你自己说,要怎样酬谢,不必客气!”

“总督,见外了!那方名砚,受惠已多,怎么再好意思让你老奇费。”说着,赵忠看一看罗龙文,欲语不语,而终归于不明意义的一笑。

“我知道了!”胡宗宪对罗龙文说,“小华,赵总管不好意思说,我替他说爱砚必爱墨,你的妙制,冠古绝今,算是我求你,为赵总管特制一丸,如何?”

“正是!”赵忠接口,“既然总督替我说奇了,我也就老实奉求了。只怕我人太俗,不屑为我费手脚。”

罗龙文确有此意。他对他的作品,其自矜贵,名公巨卿如果人欠风雅,或者品格不高,亦未见得求得动他。赵忠是何身分?居然特为他制墨,流传后世,岂非盛名之累,自贬声价。

可是逼在这个关节上,倘或拒绝,一定得罪赵忠,甚至翻脸成仇。于公于私,都是绝不容见之事。好在他的机变极快,不等赵忠看出他的犹豫,便有了一个很好的主意。

于是,他先深深点头,表示允承,然后从容问道:“老赵,你可知道一丸墨要费多少手续?”

“不知道。不过手续一定很繁,那是可想而知的。”

“是的。炼胶取烟,配方选料,手续很繁,这都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制墨要有熟练的工人,在这里,我赤手空拳,无能为力;必得回徽州,静居深山,花一年半载的功夫,才有好墨做出来。那,说老实话,不知是何年何月之事?再说句老实话,我制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你们只看到我的好墨,不知道我捣碎了多少做成不满意的坏墨。”罗龙文紧接着说:“不过,老赵,你不要泄气;我有顶好的墨送你;再跟你说句实话,我的顶好的墨,是不卖不送人,自己留为把玩的。我拿我自己收藏的一箱子墨,让你挑,只要你中意,全数奉赠,亦无不可!”

“岂敢,岂敢!”赵忠笑容满面,拱拱手说:“你的墨,名满天下,能见赐少许,已经可以让我夸耀了,哪敢过贪?”

于是罗龙文随即派他的书童到寓所,取来一只极精致的描金漆箱;打开白铜锁,里面是四层饰锦的槅子,其中方圆大小,六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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