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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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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承费心,感激之至,我特为道谢。”赵文华向罗龙文拱拱手说。
“我不敢居功,费心的是这位陆老太太。”
“是,是!”赵文华抬眼一望,整一整衣襟,“想来这一位就是陆老伯母了。”说罢,回身向赵忠吩咐:“取毡条来!”
这竟是要以大礼拜见,陆太婆急忙说道:“万万当不起,决没有这个道理!”
“老伯母不必客气。我跟令侄在朝中交好,亲如手足,理当执后辈之礼。”
“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赵大人朝廷柱石,身分贵重。我怎么敢当大礼?”此时红毡条已经取到,陆太婆越发着急:“罗师爷,罗师爷,请你千万挡住赵大人,不要折了我的寿算。”
“既然如此,”罗龙文便横身拦在中间劝道:“赵大人,就请起礼相见吧!”
赵文华原就是等他来这么一劝:“恭敬不如从命。”他说:“我就放肆了!”
说罢,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陆太婆连忙还礼。礼罢落座,赵文华殷殷致谢,盛赞礼堂布置得雅致华贵,说可惜老母在京,不能亲眼看到,否则一定很高兴。
恭维得很恳切,陆太婆自然高兴,向后望了一眼说:“也多亏这位小师太帮我的忙!”接着微微转脸向后:“悟真,你也见见赵大人。”
王翠翘在陆太婆身后,原是有意借柱子障蔽,又半侧着脸,所以赵文华不曾注意。等她一踏出来,正面相看,突然间象着了电似地,身子微微一震,两眼乱眨了一会,随即视线发直了。
直到王翠翘合什为礼,赵文华方始警觉,“不敢当,不敢当!”他欠一欠身答了礼,转脸问道:“这位小师太是本庵的?”
“是!法名悟真——”赵忠嘴唇牵动了一下,似乎还有句话想说未说。
罗龙文了解他的意思,是不便当面说奇“悟真”的来历,纵然如此,多少是件尴尬的事,所以他赶紧把话扯了开去。
“大人,有件事我跟赵总管商量过。”罗龙文看一看陆太婆说:“当着陆老太太在这里,正好说定局。”
“是,是!请见教。”
“是补祝太夫人的千秋,文武官员以及乡绅的内眷,理当到寿堂来一申敬意——”
“阿,啊!”赵文华不自觉地打断了他的话,“小华,不是你提起,我竟未想到,敝眷不在这里,鱼轩莅止,何以应酬?这不是件大大不妥的事吗?”
“是!是有点不妥。如今只有作个权宜之计。大人与锦衣卫陆大人在朝情如手足,真正是通家之好。因此,我有个唐突的建议,请,”罗龙文看看陆太婆说:“你老人家不要骂我在替你招揽闲事。”
听他这么说法,陆太婆已能料到是怎么回事,只是矜持身分,不宜道奇,更不宜先有表示,便装作不解地说:“罗师爷,我没有听清你的话。”
“是这样,”罗龙文略一沉吟,正对着赵文华说:“大人,我觉得大人不妨请陆老太太费心,代为接待女眷。”
这当然是个很好的建议。但赵文华生性多疑,又最怕吃亏,所以心里虽已觉得事情非这么办不可,但仍旧要想一想,是不是罗龙文想借此机会来抬高陆太婆的身分?因为,他已从这几天时常陪在左右的朱友仁口中,知道陆太婆是怎么样的一个“外场人物”了。
陆太婆却真不愧是“外场人物”,一看应该是求之不得的事,而赵文华意存踌躇,便知有所顾虑;而所顾虑的,无非是怕外人误会她跟赵家的关系如此之深,倘或她打着他的旗号有所招摇,出了事于他的前程有碍。
因此,她觉得必须有所表白。而首先需要表白是,她确是此时才知道罗龙文有此打算,决非预先商量好了,有意找个藉口,借此因缘附会,自高声价。
于是,她略略沉着脸说:“罗师爷!赵大人领兵来救百姓,凡在子民,无不感激,就是这个缘故,又念着舍侄跟赵大人同殿为臣,所以我来管这个闲事。不过管闲事也有限度,效劳效力,凭我自己的一点心,能做到怎么样就怎么样,至于替赵大人代为接待拜寿的堂客,当然也是效劳的一法;不过,这就不是凭我的一点心了!交浅言深,没分寸的事,我从来没有做过。你为啥不先跟我商量一下呢?”
话中大有责备之意,而不安的却不是罗龙文,而是赵文华,他在出门之前刚接到京报,陆炳新加了“太保兼少傅”的“官衔”,足见得圣眷正隆。倘或得罪了陆太婆,家书中附上一笔,说是赵文华看不起陆家,认为陆家不配替他代作主人,接待宾客,这个误会是相当严重的。何况,不管怎么说,罗龙文的建议总是好意,迟疑不受,更显得自己不识好歹。
这样一想,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惶恐歉疚地站起身来,兜头一揖:“诸事请老伯母费心!”又向罗龙文一揖:“老兄为我着想,真是无微不至,感激,感激!”
就事论事,这就非常圆满了。谈到傍晚时分,罗龙文送别赵文华,又向陆太婆再三致意以后,回到胡元规的典当。一进门便遇见阿狗,不由得惊喜交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人接来了没有?”
“刚到不多一会。”阿狗毫无表情地指指楼上:“在上面。”
罗龙文顾不得多说,拉着阿狗,直奔上楼,楼上是库房,堆满了一列列高大的木架,而在木架尽头,另有奥妙。罗龙文不必问就知道胡元规一定将徐海安置在那个隐秘的所在。走到底有堵板壁,壁上挂一块水牌,这就是机关;移开水牌,有扇小窗,一推便开,向里望去,正好与胡元规打个照面。
里面拔开梢钉,复壁开启,徐海站着迎候;执手相看,一脸嫣然,害得满怀兴奋的罗龙文心里酸酸地,十分难受。
“一切都变好了!明山,你要出头了!”
徐海没有答话,而胡元规知道他的心境,一连串的打击,一连串的自我抑制,消蚀了他的生趣,使他变得迟钝了。也许他根本还没有听清楚罗龙文的话,所以赶紧插嘴说道:“来,来!坐下来,慢慢谈。”
“好!坐。”徐海很缓慢地坐了下来,两手撑住凳子,仿佛怕倾跌似地;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罗龙文,只是眨眼。
罗龙文这才看出他大大地变了个样子,心里又急又难过,而为了怕刺激徐海,还不能摆在脸上,依旧堆足了笑容问道:“这一向兴致如何?”
这句话问得就有些不大得体,而徐海似乎不曾在意,点点头说:“你好!你好!”
这有些答非所问了!罗龙文转脸去看胡元规与阿狗,一个脸色忧郁;一个转过头去,根本就不愿让他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
罗龙文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得要弄弄清楚。一切正事,此时自然都不便谈,想了一下问胡元规:“他们恐怕还没有吃饭吧?”
这是暗示,弄点东西来让徐海吃,他就可以抽身来细问究竟。胡元规当然懂他的用意,便即答道:“中饭早已吃过,晚饭原要等你来开。我先叫人去弄些点心来。”
等叫人端了一盘重阳应时点心的粟糕来,徐海的眼中有了些光芒,用手抓着,吃个不停。罗龙文便将阿狗一拉,走到间壁小屋,站定了脚,却不知如何说起。
“罗师爷,你看见了吧!你看,做官做府的,作的什么孽?”
“怎么回事?”罗龙文的双眉皱成一个结,痛心疾首的感觉,溢于言表:“也没有多少日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现在人到底怎么样?有些恍惚了。”
“岂止恍惚,脑筋不清楚了!”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阿狗答说:“换了罗师爷,只怕你也会变得这样!”
想想也是,生离死别、国恨家仇,特别是那种辱身降志,身入地狱所建的功劳,不仅被一笔抹煞,而且身分不正,心迹不明,世上有如此奇冤,气量再大的人,亦难释怀。如果有两三知友在一起,谈笑饮啖,乐数晨夕,比较还好排遣;一个人闷然独处,日日夜夜所想的,都是这些令人抑郁难宣的事,久而久之,那有不成失心疯之理?
一想到失心风,罗龙文像骤然失足似地,一颗心往下一沉,急出一身冷汗,“唉!”他真有欲哭无泪之感:“怎会弄到这步田地?”
“罗师爷,你也不必着急,急亦无用。照我看,有一个人可以医得好他的病。”
一听这话,罗龙文愁怀一开,急急问道:“谁,谁?”
“你道还有谁?自然是翠翘。”
“是她?”罗龙文笑了,“阿狗,我告诉你,翠翘拜了一位义母,鼎鼎大名的陆太婆。”“真的?”阿狗不觉显露了稚气:“尼姑拜干娘,倒是新鲜话把戏。”
罗龙文摸摸他的头,笑逐颜开地说:“一切包在我的身上。走!”
走到前面,只见徐海将一盘粟糕吃得只剩了一块,阿狗便说:“既然你喜欢,索性把这块也吃了。”
“不好意思。”徐海答说,“吃得光光地,穷凶极恶难看相。”
阿狗不由得向罗龙文望了一眼,仿佛在说:听他这话,神智象是又很清楚。罗龙文懂他的意思,也了解其中的道理,只要有熟人陪在一起,徐海的精神就会好得多。照此看来,阿狗的看法不错;只要有王翠翘在他身边,一定可以使他恢复常态。
于是陪着徐海吃过饭,闲谈了一会,等他上床,罗龙文便邀阿狗与胡元规一起去看胡宗宪,准备有所陈述。
第三十三章
“实在是想不到的事!”听罗龙文细说了经过,胡宗宪心里很难过,“公家太对不起他了!总要想个补过之道才好。”
“这件事分公私两方面来说。谈公事,眼前当然谈不到出海,汪直那面怎么办?”
“公事我们另外谈。你只说明山如何安排?”
“还是照原来计划,重圆乐昌之镜。这件事可要分两方面来谈。一方面是请陆太婆劝翠翘还俗;一方面是要安排他们的双栖之地。”
“这很要紧!”胡元规说,“如果能找个山清水幽的地方,可能不受什么干扰。翠翘的一起柔情,细心照料,就更容易收效。”
“那容易!”胡宗宪说:“我老家在新安江上,万山丛中,住到我那里去,不会有任何干扰。”
“好倒是好!就怕引起误会。”罗龙文迟疑着,没有再说下去。
虽然不说,胡宗宪也懂,还是怕赵文华疑心他跟徐海的关系太深。在胡宗宪想,以眼前他跟赵文华水乳交融的情况来说,即会有此疑心,亦不足为虑。不过他亦并无成见,表示如有更好的地方安顿徐海,他无不赞成。
“我在想,还是西湖上好。”罗龙文说:“第一、有总督鼎力庇护;第二、彼此来去方便。”
“这更容易了!”胡宗宪一口应承,“我派人去找地方,或者,你们去找,有合适的别墅,动用官帑买下来,借他住,至于不受干扰也可以办得到,多派些人警戒好了。”
“是!”罗龙文对阿狗说:“现在只有一件事了!这件事只有我们商量着去办,不过,得过了明天再说。”
※※※
第二天重阳。不但没有满城风雨,竟是艳阳普照,象暮春天气。
法云庵中冠盖云集,兼且衣香鬓影,盛极一时。外面是罗龙文提调一切;里面是陆太婆代做主人。赵文华不过安坐礼堂,与少数身分较尊的客人,如胡宗宪、阮鹗等人,寒暄闲谈而已。
日中开席,是征调各香积厨的名手,集中在法云庵调制的素斋。因为不备酒之故,外面的席散得很快;谢了主人,旋即告辞,轿车纷纷,霎时间散去了一大半。
但里面却还热闹得很,文武官员与内缙绅的内眷,难得出门;所以遇有应酬场面,总是流连忘返。加以陆太婆为赵文华代作主人,一方面自己要面子;一方面亦感于委托的盛意,要替真正的主人做面子,所以打点精神,使出手段,应酬得八面玲珑,更把女眷们吸引住了。
可是,陆太譬如果没有一个得力的助手,有手段亦无法使,这个得力助手就是王翠翘——出身勾栏、且经王九妈尽心教导过的王翠翘,论应酬功夫,当然高人一等;最利害的是,眼光无处不到。有那老实拙讷,默坐一旁看热闹,自惭形秽以致意兴阑珊想告辞的都逃不过她一双眼睛;翩然而至,殷勤致语,不过片刻功夫,就能令人倾倒不已,再也舍不得走了。
无奈欢娱的辰光过得快。到得太阳偏西,如果不走,夜行诸多不便,不能不告辞了。只是客人是尽兴而归,代作主人的陆太婆却已动弹不得,靠在椅上叫一声“女儿!”
这是叫谁?王翠翘蓦然意会,歉疚地笑道:“娘!你老人家叫我?”
“我动不得了!年纪不饶人,今天如果没有你,局面不知道会糟成什么样子?”
“你老人家的人缘好,”王翠翘说:“总算对得起赵大人了。”
“正是!”门帘一掀,赵文华出现,他在外面已听见了王翠翘的话,接口答道:“正是如此,特来拜谢。”
谈得不多片刻,罗龙文与赵忠连翩而来,王翠翘知道他们跟陆太婆有许多琐屑杂务要料理,趁此机会要将一件心中不安之事禀告心云老师太。
这件不安之事,就是认了陆太婆作义母,不知心云老师太意下如何?照她的想法,一定不获允许,这也就是她一直不敢明告的缘故。但愈拖延愈不安,一下午心神不定,不管怎么样,这件心事非吐露不可了。
踏入心云养静的那座院落,她一颗心就比较踏实了。每次都是如此,若遇心烦意躁的时候,唯有此地才得心地清凉。她静静站了一会,然后沿着回廊,直趋正屋。只见心云老师太在昏黄暮霭中闭目打坐,手里徐徐数着佛珠,口中轻轻念着佛号;脸上余晖照映,神智湛然。王翠翘不敢惊动她,在香炉中续上两块檀香;油灯中注满了油,点根纸煤燃起了灯;摊开一本经,默默念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听得老师太在喊:“悟真!”
“师父!”王翠翘应声而起,转脸看时,老师太已经下了禅榻。
“功德圆满了?”
“是。”王翠翘答说,“实在很圆满。”
“你义母呢?”
王翠翘一愣,旋即意会。偷觑师父脸色,依然一起慈祥,胆便大了些,陪笑答说:“我还没有禀告师父,师父倒先得知消息了,师父,你可知道,这义母是怎么认来的?”
“你且说与我听听。”
“是罗施主的辩才无碍,说佛门中亦讲五伦,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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