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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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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这话,王翠翘又惊又喜,一双眼变得水汪汪地格外明亮——惊喜的不是徐海将要出官,而是终于能够出头,可以不做隐姓埋名的“黑人”了。

“娘,”她追问一句:“真的?”

“我当然不会骗你,罗师爷也决不会骗我。”陆太婆紧接着又说:“徐海不但要做官,而且朝廷还有大事要借重他;偏偏他精神不好,所以赵侍郎跟胡总督都很着急。”

听这一说,王翠翘完全明白了。怪不得这样急着要让她还俗,原来是有大事要差遣徐海去做,而又非她不足以鼓舞徐海。她在想,连师父都这样关切,可知要徐海去做的那件大事,必于国计民生有极重要的关系。然则那是件什么大事呢?

心里在想,口中便问了出来,陆太婆答说:“罗师爷不肯说,只说是件救百姓的好事。也就因为这一点,你师父才肯放你。女儿,你不要让你师父的一起慈悲心落空!”

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王翠翘想起心云临别的那番教诲,觉得能鼓舞徐海去做这件救百姓的好事,比在庵中持斋念经的修行好得多。

这样一转念,老挂在心里的,那种因为还俗有负初心而不安的感觉,顿时一扫而空。不过,不往后想,只朝前看,却有许多混沌不明之处,需要先问清楚。

“娘!我不会违拗你老人家的话,也不会让师爷的一起慈悲心落空。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她停了一下问,“就是跟徐海见个面吗?”

这一问有不尽的言外之意。在陆太婆面前,跟在王九妈面前的身分,有天渊之别。而且,过去跟徐海固有过一段“妾身不分明”的亲密关系,但从法云庵出家那天气,便已随满头青丝,付之并州一剪。照道理说,如今与徐海仅只于相识而已!纵有旧情,却不可随便重拾;否则,不但是自辱,也辱及陆家了!

陆太婆当然也有此见识。不过,王翠翘跟徐海究竟如何?她并不深知,亦须先了解了,才能拿主意出来。

“这当然不止于见个面,就是见面,亦不是马马虎虎的事。你倒先说与我听,徐海待你究竟如何?”陆太婆又加了一句:“最好从头细说。”

王翠翘本来亦有这个意思,便从杭州瓦子巷谈起,一直谈到法云庵出家。足足说了一个更次,方得讲完。

在这个凄艳诡异的故事中,陆太婆特感亲切的是,徐海曾在她家的别墅作过客;因而也就触机而生灵感,很快地定了个主意。

“我家的别墅叫做‘退庐’,当初是我侄子托胡总督照看的,只知道胡总督拿他当一座招贤馆,接待了好些有本事的人在那里住。徐海也在那里住过,倒很巧。”陆太婆问道:“你去过没有?”

“没有。”

“过几天我带你去逛逛。里头有座假山,叫做‘退坞’,冬暖夏凉,曲折得很,初次进去一定出不来。谁想躲起来不见人,住在那里最好!”陆太婆停了一下,突然说道:“我在想,徐海跟阿狗躲在地窖里,如果上面不是素芳而是你,不知道又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那还不是一样。”王翠翘毫不迟疑地答说:“象素芳那样子,我也做得到。娘,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我也希望我的女儿能够那样子叫人佩服!”

王翠翘听得这话,觉得不是味道,陆太婆虽未拿她跟素芳相提并论,而扬抑之意,自然而然地显现得很明白。好强的她,实在不能服这口气!

“娘!一时激烈捐生,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陆太婆原是有意使的激将法,一见王翠翘负气入壳,暗暗好笑,便又装得不经意地问道:“要怎么样才难呢?”

“到那动心忍性的时候,能够挺得住,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那可不大容易。”

“你倒举个例子我听听!”

“譬如,”王翠翘想了一下说:“年轻轻地守寡,想想后路茫茫,不如跟了丈夫在黄泉路上做个伴,一根绳子了帐,那不难。难的是上养老,下养小,送死安生,一肩挑了起来。而且素志不改,至死不悔。”

“对!有道是殉节容易守节难。若说守节的寡妇,至死不悔,我不大相信。”陆太婆说:“大凡年轻守节,起初是凭一片血气,到了这股劲一泄,想想青春年少,白白耽误,心里总有些不甘。只为面子拘在那里,不能不苦守苦熬。果真有素志不改,至死不悔,可真是难上加难!”

“娘!”王翠翘傲然说道:“我有把握,不难!”

“别瞎说了!年轻轻的起这种丧气的心思。”

话虽如此,陆太婆心里却很高兴。因为她发觉王翠翘远比她所想象的来得坚强,这样,徐海的实际情形,一旦为她发现,就必能在情感上承受得住;而且会以“上养老、下养小,送死安生”那种含辛茹苦,动心忍性的绝大毅力去照料徐海,直到康复。

“女儿!”陆太婆认为可以宣布自己的打算了,但先得问一句:“你的终身大事,是不是由娘替你作主?”

这话很难回答,七分顾虑,三分羞怯,使得她讷讷然不能出口了。

“当然,”陆太婆赶紧又说:“先要问问你的意思,我不会做勉强你的事!”

有此一句话,王翠翘放心了,不好意思地笑道:“娘又何必问我?”

“这一说,你是愿意我替你作主。那好!”陆太婆说:“英雄不论出身低,我很乐意徐海作我的女婿。”

这不算意外,但在王翠翘听来,仍觉心头一震!为的是从小不知爹娘是谁,凡有切身之事,都是自己独断独行,如今忽然意识到有母亲来替自己择配,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多年不曾想过自己的身世,这刹那之间,勾其无限的感慨隐痛,心头不知是酸是甜,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于是,她抛却矜持,伏身在陆太婆肩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做义母的始而一惊;及至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诉说从小孤苦伶仃,连生身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苦况,不由得心一酸也陪着她淌眼泪了!

母女俩这一哭,惊动了陆大小姐,急急前来探望。等问明经过,少不得也要陪些眼泪,强自笑道:“妹妹的大喜事哭些什么?且商量正经。”

那陆大小姐比她母亲还能干,凡所策划,井井有条,决定先“传红”,等徐海的公事勾当已了,再办喜事。这总得是明年的事,有这几个月的功夫,正好备办嫁妆,她却不能没有表示了。

“娘!”她轻声说道:“我有点私房,都存在我兄弟那里,明天我让他取了来,都交给你老人家。”

陆太婆诧异,你不是从小就跟你生身父母失散了?”她问:“哪里又跑出一个兄弟来了。”

“我的兄弟,就是阿狗!”

“原来是他!你们是情如手足。”陆太婆停了一下说:“嫁妆是我陪嫁你,我这个娘,你也不是白叫的。至于你的私房,不必交给我,交出了我也不能收。”

“那么,”王翠翘很吃力地说:“徐海也该有聘礼。”

“聘礼是要的。不过,不是此刻收,等他将来做了官,拿朝廷发的俸禄银子做聘礼。”

这句话说得太直率了些,意思是徐海现在所有的,都是不义之财。王翠翘自不免刺心,但也因此更有决心,非辅助徐海讨个正途出身,堂堂正正做一番事业不可。

“天快亮了!”陆太婆打个呵欠说:“一时也谈不完,且先睡了,明天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办。”

于是陆大小姐告辞退去,王翠翘服侍义母睡下。自己却是心乱如麻,整夜不能合眼,直到窗纸发白,方得朦胧睡去。这一睡直到中午才被唤醒,陆太婆是早就起身了,衣衫

整齐地坐着喝茶,“女儿,”她说:“今天我们就要走了!我带你到‘退庐’去住几天!”

“是!反正我跟着娘就是。”

于是王翠翘在陆太婆催促与照料之下,漱洗妆饰;然后吃了午饭,坐上陆大小姐家自备的船,出城向平湖方向而去。

白棋红蓼,秋光如画,这条路上王翠翘经得多了。但这一次的感觉,迥异往昔。在法云庵步门不出,真如井底之蛙,一旦游目,便觉骋怀,贪看野景,连话都忘了说了。

“快到了!”陆太婆在她身后说。

王翠翘茫然,“快到了?”话一出口才想起,不好意思地笑道:“娘是说,‘退庐’快到了?”

“你看,那不是?”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好大的一起园林,“原来是这里!”王翠翘惊喜地:“每次我经过,都会在想:不知是哪家的花园?能住在这里面,真是福气!”

“如今你不也就要住在这里了?”

“那是托娘的福。”

陆太婆笑笑不响,转身吩咐丫头收拾东西,准备上岸。王翠翘却一直望着‘退庐’,双桨如飞,转眼之间已经近了,只见埠头上站着人在望,仿佛迎接的样子。其中有一个象是阿狗。

果然,是阿狗。王翠翘又惊又喜,却又不免困惑,何以阿狗会在这里?徐海呢?转到这个念头,越发心跳,竟有些怯怯地不敢上岸了。

船一靠近,便有个中年汉子扳住船头,向里喊道:“四太太,两年没有来了!”

“老金!”陆太婆一面钻出舱来,一面答道:“你们还是老样子。”

一语未终,走出来两个女仆,跟陆太婆又是一阵寒暄,方将她搀扶上岸;接着是王翠翘出现,立刻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是二小姐!”陆太婆说。

老金与那两个女仆,无不愕然:“四太太”只有一个女儿,哪里又出来一位“二小姐”?当然,谁也不便当面问这话,只照此称呼,将她扶得上岸。

这时陆太婆已发现远远站着一个后生,从他注意王翠翘的情形看,她就猜到了七八分,问王翠翘说:“那就是你的兄弟?”

“是啊!来,”王翠翘身阿狗招手:“兄弟,来见见我娘。”

阿狗尽知缘由,走上来作了个大揖,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太平!”

“不敢当!”陆太婆回身向王翠翘说:“你这个兄弟不错。好神气,将来一定有出息。”

“也要托娘的福。”

就这样,陆太婆跟阿狗一见便觉投缘。到了“小兜率天”落座,重新叙礼,阿狗跟着王翠翘改口叫“娘”还磕了头,使得陆太婆更为高兴了。

周旋过一番,阿狗退了出去,陆太婆起身说道:“我先带你逛一逛。”

这一圈逛下来,很够累的了,重回小兜率天时,陆太婆说要躺一会,同时唤阿金将阿狗去请了来,让他们姐弟相聚。

等见了面,阿狗只是望着王翠翘笑。她知道他笑她什么,很不好意思地说:“兄弟,你没有想到吧!我会还了俗。”

“这也不是稀奇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也可以说,早就想到了。”

“那么,你是笑什么呢?”王翠翘摸着她那顶假发说:“一定是因为我的样子很怪?”

这倒是说对了!可是,阿狗却突然警觉,不能承认。这一两年来,他对女人的心理摸得很透了,不管是多么亲近的关系,姐弟、兄妹,甚至夫妻,要笑她形容丑怪,必定会招怒她。所以摇摇头说:“不是!”

“那么是什么呢?”

“我在笑,”阿狗随便编了个理由,“你跟我都是没爹没娘的人,如今忽然来了一位老娘亲,好笑不好笑?”

“这不是好笑的事!兄弟,”王翠翘正色说道:“你岁数也不小了,讨了亲,而且要做官了!有时候还是‘伢儿’脾气,得要改一改。”

“好!我改。”阿狗笑笑,附和着说。

“兄弟,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义母昨天晚上跟我谈了一夜,阿海的情形我完全知道了,她的意思,我跟阿海要定个名份。”

王翠翘又高兴、又伤感地说:“历尽沧桑,到头来叶落归根,我还是姓徐。”

“那再好都没有了!你何必发感慨?”

“感慨是白走多少冤枉路!哎。”王翠翘的神态一变,变得很平静,也很认真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问你,阿海在哪里?”

“就在这里。”

“那,”王翠翘说:“我该跟他见个面。”

“当然!”阿狗认为有一点必须弄清楚:“你说义母把姐夫的情形都告诉你了。她怎么说?”

“她说阿海好像意志很消沉。”

“还有呢?”

王翠翘愕然:“还有什么?”

阿狗不即答话,起在蹀躞着,一面绕屋彷徨,一面偷觑王翠翘。发觉她似乎很沉着,觉得此时就说也不妨。

“姐姐,我说了你不要着急!我知道你是最经得起打击的。其实,也没有什么——”

“兄弟!”王翠翘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吞吞吐吐,说话一句进,一句出!不错,我经得起打击,你实说好了。”

“那么,我就说。姐夫神志有些恍惚了。不过,会好的!”

“神志恍惚?”王翠翘两眼睁得好大:“连人都认不出了?”

“不不!没有那么厉害。”

“那不要紧!你带我去看他。”

徐海被安置在一座极幽静的小院落中,琅森森,田影迟迟,最宜于酣眠,所以题名“蝶梦庵”,王翠翘由阿狗陪着进屋时,徐海根本不曾发觉,面对北窗,不知在望些什么?

“翠翘姐来啦!”阿狗提高了声音喊。

于是徐海缓慢地回过身来,双眼直视,仿佛有些茫然的神情——这哪里是王翠翘所熟悉的徐海,她心里一阵酸楚,可是毕竟能够忍住了眼泪。

“阿海!”她照平常一样的声音喊。徐海不答,只看一看阿狗,不明他这一眼是何用意?因为眼中什么表情也没有。

“不认识了吗?是翠翘姐。”

“翠翘?我昨天晚上还看见她的。”徐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昨天昨上?”阿狗说:“一定是在梦里。”

“梦里?”徐海偏着头想了一下,“大概是。”

“我也在梦里见过你。”王翠翘说,同时去握他的手。

“你不像翠翘!”徐海皱着眉,很困惑的样子,“昨天晚上我看见的翠翘,不是这个模样。”

“是何模样?”阿狗问。

“是尼姑。”

“不错,本来是尼姑,现在还俗了。”

“罪过,罪过!”徐海忽然闭上眼,痛苦地喃喃而语:“师父,不是不遵你老人家的训诲。实在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出家人,我也不配做出家人,我造过许多孽,今生今世洗不干净,只好等报应了!”

阿狗是痛苦而无奈的表情,但王翠翘却微微点头,似乎别有心得,“兄弟,”她说:“你交给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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