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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散文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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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的参加者——各国代表,用各种各样的新语汇来形容这个会议以及会议所表现的精神:

——文学的万隆会议,

——亚非文艺复兴的会议,

——塔什干精神,等等。

这些新的语汇很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这个会议的主导精神以及所有代表们的远大目标。十月二十二日苏联政府在克里姆林宫招待亚非作家大会的代表们,苏联部长会议主席赫鲁晓夫在致词中提到〃塔什干精神〃一词时,这样说:“你们这个术语意味着友好的互相了解,和各不同民族的文学大师在为人类伟大目标斗争中的团结,作家和本民族生活牢固的联系,文学积极的参加为你们的国家的自由和独立而斗争,和积极的参加在已获得自由和独立的国家的新生活的建设中。〃(见十月二十三日《真理报》)代表们热烈地欢迎这个对于〃塔什干精神〃的解释。

正是这样的精神贯穿在为时一周的塔什干会议中。正是这样的精神使得塔什干会议将在亚非各国文学发展的道路上,——还可以毫不夸张说,也将在世界文学发展的道路上,投下了不容忽视的影响。

亚非作家大会向全世界所发出的呼声是庄严而雄壮的,因为,在这呼声后面,站着十五亿的为民族、自由、独立,为人类伟大目标而斗争的人民!

塔什干会议的历史意义在这里!

塔什干会议的世界意义也在这里!

人民正在以自己的斗争写下可歌可泣的史诗。以人民的斗争作为自己斗争的作家们的事业,必将有助于人民斗争的胜利。

让我们在祝贺塔什干会议的同时,预祝下次的亚非作家大会(大会代表一致接受了阿联代表的建议,下次会议将于一九六二年在开罗举行),将面临着更新的更能振奋人心的国际形势,将有更多的亚非国家获得了民族的自由和独立!

1958年11月2日于北京

卷一 散文小品 可爱的故乡

浙江是个物产丰富,风景秀丽,人材辈出的地方。虽然我仅仅在那里度过了青少年时代,却深深地怀念它!

我的家乡乌镇,历史悠久,春秋时,吴曾在此屯兵以防越,故名乌戍,何以名〃乌〃,说法不一,唐朝咸通年间改称乌镇。历代都在乌镇驻兵,明朝曾驻兵于此以防倭。乌镇在清朝末年是两省、三府、七县交界,地当水陆要冲。清朝在乌镇设驻防同知,俗名〃二府〃,同知衙门有东西辕门,大堂上一副对联是〃七藩两浙,控制三吴〃,宛然是两江总督衙门的气派。镇上古迹之一有唐代银杏,至今尚存。我为故乡写的一首《西江月》中有两句:“唐代银杏宛在,昭明书室依稀。〃梁昭明太子曾在此读书。

一九一三年夏,我毕业于杭州私立安定中学,为了报考北京大学预科,我离别了故乡。后来,生活、工作、斗争的需要,竟使我再没有回归故乡。在二三十年代,我还间或回家乡探望母亲,而一九四○年母亲的去世,终于切断了我与故乡连接的纽带;那正是风雨如磐的年代。解放后,故乡日新月异,喜报频传。每当我从故乡来人的口中听到这些消息,总想回去看看,可又总是受到各种意外的干扰,其中就有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然而,漫长的岁月和迢迢千里的远隔,从未遮断我的乡思。

浙江出过许多人材。历史上的人物就不说了,仅仅民国以来的仁人志士、革命先烈就可以列出长长的名单。敬爱的周总理的祖籍在浙江,鲁迅先生是绍兴人,这是妇孺皆知的,与陈独秀共同创建中国共产党第一个小组的陈望道和沈玄庐,都是浙江人;民主主义革命的斗士蔡元培、沈钧儒,为革命而被砍头的第一个女烈士鉴湖女侠(秋瑾),也都是浙江人;还有郁达夫,也是浙江人;章太炎是浙江余杭人,而章太炎的夫人汤国梨,是乌镇人。但是,还有一些现在也许不为人所知的志士,在我的记忆中却保留着深刻的印象。这就是湖州中学校长沈齐琴和嘉兴中学校长方青箱。沈齐琴和方青箱都是同盟会员。在辛亥革命时,他们把学生武装起来,占领了湖、嘉两座府城。武器是学校体操用的枪,都是真枪,能连发九颗子弹,而且他们确实储备了不少弹药。平时的体操课实际上是军事训练。当时嘉兴中学教三角、几何的教员计仰先还率领学生前往杭州助政府台衙门。

我回忆这些往事,想念这些故人,是为了寄语故乡的亲人:浙江是有光荣的革命传统的!踏着前辈的足迹,高举四个现代化的旗帜前进再前进!

1980年3月17日于北京

卷二 乡镇写真 冥屋

小时候在家乡,常常喜欢看东邻的纸扎店糊〃阴屋〃以及“船,桥,库〃一类的东西。那纸扎店的老板戴了阔铜边的老花眼镜,一面工作一面和那些靠在他柜台前捧着水烟袋的闲人谈天说地,那态度是非常潇洒。他用他那熟练的手指头折一根篾,捞一朵浆糊,或是裁一张纸,都是那样从容不迫,很有艺术家的风度。

两天或三天,他糊成一座〃阴屋〃。那不过三尺见方,两尺高。但是有正厅,有边厢,有楼,有庭园;庭园有花坛,有树木。一切都很精致,很完备。厅里的字画,他都请教了镇上的画师和书家。这实在算得一件〃艺术品〃了。手工业生产制度下的“艺术品〃!

它的代价是一块几毛钱。

去年十月间,有一家亲戚的老太太〃还寿经〃。我去〃拜揖〃,盘桓了差不多一整天。我于是看见了大都市上海的纸扎店用了怎样的方法糊〃阴屋〃以及〃船,桥,库〃了!亲戚家所定的这些〃冥器〃,共值洋四百余元;〃那是多么繁重的工作!〃——我心里这么想。可是这么大的工程还得当天现做,当天现烧。并且离烧化前四小时,工程方才开始。女眷们惊讶那纸扎店怎么赶得及,然而事实上恰恰赶及那预定的烧化时间。纸扎店老板的精密估计很可以佩服。

我是看着这工程开始,看着它完成;用了和儿时同样的兴味看着。

这仍然是手工业,是手艺,毫不假用机械;可是那工程的进行,在组织上,方法上,都是道地的现代工业化!结果,这是商品;四百余元的代价!

工程就在做佛事的那个大寺的院子里开始。动员了大小十来个人,作战似的三小时的紧张!“船〃是和我们镇上河里的船一样大,“桥〃也和镇上的小桥差不多,“阴屋〃简直是上海式的三楼三底,不过没有那么高。这样的大工程,从扎架到装璜,一气呵成,三小时的紧张!什么都是当场现做,除了〃阴屋〃里的纸糊家具和摆设。十来个人的总动员有精密的分工,紧张连系的动作,比起我在儿时所见那故乡的纸扎店老板捞一朵浆糊,谈一句闲天,那种悠游从容的态度来,当真有天壤之差!“艺术制作〃的兴趣,当然没有了;这十几位上海式的〃阴屋〃工程师只是机械地制作着。一忽儿以后,所有这些船,桥,库,阴屋,都烧化了;而曾以三小时的作战精神制成了它们的〃工程师〃,仍旧用了同样的作战的紧张帮忙着烧化。

和这些同时烧化的,据说还有半张冥土的房契(留下的半张要到将来那时候再烧)。

时代的印痕也烙在这些封建的迷信的仪式上。

1932年11月8日

卷二 乡镇写真 故乡杂记

第一一封信

年青的朋友:

这算是我第一次写信给你。写几千字的长信,在我是例外之例外;我从来没有写过一千字以上的长信,但此刻提起了笔,我就觉得手下这封信大概要很长,要打破了向来的记录。原因是我今天忽然有了写一封长信的兴趣和时间。

朋友!你大概能够猜想到这封信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写起来的罢?是在我的故乡的老屋,更深人静以后,一灯如豆之下!故乡!这是五六万人口的镇,繁华不下于一个中等的县城;这又是一个〃历史〃的镇,据《镇志》,则宋朝时〃汉奸〃秦桧的妻王氏是这镇的土著,镇中有某寺乃梁昭明太子萧统偶居读书的地点,镇东某处是清朝那位校刊《知不足斋丛书》的鲍廷博的故居。现在,这老镇起形衰落了,农村经济破产的黑影沉重地压在这个镇的市廛。

可是现在我不想对你说到老镇的一切,我先写此次旅途的所见。

朋友,我劝你千万莫要死钉住在上海那样的大都市,成天价只把几条理论几张统计表或是一套〃政治江湖十八诀〃在脑子里倒去颠来。到各处跑跑,看看经济中心或政治中心的大都市以外的人生,也颇有益,而且对于你那样的年青人,或者竟是必要的。我向来喜欢旅行,但近年来因为目疾胃病轮流不断地作怪,离不开几位熟习了的医生,也使我不得不钉住在上海了。所以此次虽然是一些不相干的事,我倒很愿意回故乡走一遭。

朋友,你猜想来我是带了一本什么书在火车中消遣?〃金圣叹手批《中国预言七种》〃!

这是十九路军退出上海区域前后数日内,上海各马路转角的小报摊所陈列,或是小瘪三们钉在人背后发狂地叫卖的流行品之一!我曾经在小报摊上买了好几种版式的《推背图》和《烧饼歌》,但此部《中国预言七种》却是离开上海的前夕到棋盘街某书局买来,实花大洋八角。朋友,也许你觉得诧异罢?我带了这惟一的书作为整整一天的由火车而小轮船而民船的旅途中的消遣!

我们见过西洋某大预言家对于一九三二年的预言。路透社曾使这个预言传遍了全世界。这个〃预言〃宣称一九三二年将有大战争爆发,地球上一个强国将要覆灭,一种制度(使得全世界感到不安,有若芒刺在背的一种制度),将在战争的炮火下被扫除。路透社郑重声明这位预言家曾经〃预言〃了一九一四年的世界大战,所以是〃权威的〃预言家。不妨说就是西洋的刘伯温或袁天罡,李淳风罢?然而资本主义国家的〃预言家〃毕竟和封建中国的刘伯温等等有点不同。资本主义国家预言家的〃使命〃是神秘地暗示了帝国主义者将有的动作,而且预先给这将有的动作准备意识,——换言之,就是宣传,就是鼓动。因此,它的作用是积极的。封建中国的〃传统的〃预言家如刘伯温等等及其《烧饼歌》,《推背图》,却完全是消极作用。取例不远,即在此次上海的战事。二月二十左右,日本援军大至,中国却是〃后援不继〃,正所谓〃胜负之数,无待蓍龟〃的当儿,大批的《烧饼歌》和《推背图》就出现于上海各马路上了。《烧饼歌》和《推背图》原是老东西,可是有〃新〃的注解,为悲愤的民众心理找一个〃定命论〃的发泄和慰安。闸北的毁于炮火既是〃天意〃,那就不必归咎于谁何,而且一切既系〃天意〃,那就更不必深痛于目前的失败,大可安心睡觉,——或者是安心等死了:这是消极的解除了民众的革命精神,和缓了反帝国主义的高潮。这是一种麻醉的艺术品,特种的封建式的麻醉艺术品!

朋友!我发了太多的议论,也许你不耐烦罢?好,我回到我的正文:我在三等客车中翻阅那本《中国预言七种》。突然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叫道:

“喂,看见么?'将军头上一棵草'!真不含糊!〃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原来是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商人;单看他那两手捏成拳头,端端正正放在大腿上,挺直了腰板正襟危坐的那种姿势,就可以断定他是北方人。朋友,你知道,我对于〃官话〃,虽说程度太差,可是还能听得懂,但眼前这位北方人的一句话,我简直没有全懂;“将军——什么?”我心里这样猜度,眼珠翻了一翻,就微微一笑。朋友,我有时很能够——并且很喜欢微笑;我又常常赞美人家的〃适逢其会〃的微笑。但是那时我的微微一笑大概时机不对,因为那位北方人忽然生气了;他的眉毛一挺,大声说:

“他妈的!将军头上一棵草!真怪!〃

我听明白了。我虽不是金圣叹,也立刻悟到所谓〃将军头上一棵草〃是指的什么,我又忍不住微笑了。我立刻断定这是《推背图》或《烧饼歌》上的一句。我再看手里的《预言》。

“不错。万事难逃一个'数'。东洋兵杀到上海,火烧闸北——蔡廷锴,蒋光鼐,《烧饼歌》里都有呢!——上年的水灾,也应着《烧饼歌》里一句话……〃

在我左边,又一个人很热心地说。这是一位南方人了,看去是介于绅而商中间的场面上人;他一面说,一面使劲地摇肩膀。我的眼睛再回到手里的书页上。

忽然一只焦黄而枯瘦的手伸到我面前来了;五个手指上的爪甲足有半寸长,都填满了垢污,乌黑黑地发光;同时,有一条痰喉咙发出的枯燥的声音:

“对勿住。借来看一看。〃

我正要抬头来看是什么人,猛又听得一声长咳,呸的一口黄痰落在地板上,随即又看见一只穿了〃国货〃橡皮套鞋的脚踏在那堆痰上抹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最怕这种随地吐痰而又用脚抹掉。我赶快抬起头来,恰好我手里的那本《预言七种》也被那只乌黑爪甲的枯黄手〃抢〃——(容我说是抢罢)——了去,此时这才看明白原来是坐在我对面的一位老先生,玳瑁边破眼镜而瓜皮皮帽。他架起了腿,咿唔唔念着书中的词句;曾经抹过那堆黄痰的一只橡皮套鞋微微摆动,鞋底下粘着的黄痰挂长为面条似的东西,很有弹性的,跳着。

朋友,我把这些琐屑的情形描写出来,你不觉得讨厌么?也许你是。然而朋友,请你试从这些小事上去理解〃高等华人〃用怎样特殊的他们自己的方式接受了西洋的〃文化〃。他们用鞋底的随便一抹就接受了〃请勿随地吐痰〃的西洋〃文化〃。这种〃中国化〃的方法,你在上海电车里也许偶尔看到,但在内地则随时随地可以看到。他们觉得这样〃调和〃中西的方法很妥当。至于为什么不要随地吐痰的本意,他们无心去过问,也永远不打算花心力去了解。

可是我再回到这位老先生罢。他把那本《预言》翻来翻去看了一会儿,就从那玳瑁边的眼镜框下泛起了眼珠对我说:

“人定不能胜天。你看十九路军到底退了!然而,同人先笑而后号,东洋人倒灶也快了呀!〃

“哦——〃我又微笑,只能用这一个声音来回答。

“不过,中原人大难当头,今年这一年能过得去就好!今年有五个'初一'是'火日'呀!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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