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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城堡-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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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奥尔彻的口中,K得知了信使巴纳巴斯原来过着一种非人的痛苦生活。这种痛苦也是来自城堡那不可捉摸的意志。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城堡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要将他悬在半空,既不能腾飞而去,又不能双脚触地。巴纳巴斯的处境比K更惨一些。K还可以在限制内有所行动,而巴纳巴斯的命运则似乎是纯粹的被悬置。只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的工作都受到城堡表面的认可。

城堡从不赋予巴纳巴斯真实的身分,却让他送信;答应给他一套制服,却又不发下来。这里我们又遇到了那个怪圈,想要突破是不可能的,推理也是没有最后结果的,所有的问题都只能自问自答。谁让他自封为信使呢?是环境的逼迫;为什么不结束这悲惨的局面呢?他选择了城堡,城堡也选择了他。巴纳巴斯的窝囊处境使K很是愤愤不平,他觉得巴纳巴斯应该反抗命运,就如他自己那样。但是巴纳巴斯怎能像K那样行事呢?城堡对信使工作的要求与对K的工作的要求是不同的。巴纳巴斯作为在城堡与K之间传递信息的信使,城堡要求他牺牲一切,他只能永远在对自己的怀疑中战战兢兢度日,每次取得一点微小的成绩,就要陷入更大的怀疑的痛苦之中。他的生活中也不允许诱惑存在。从城堡办事处到家里,又从家里到办事处,这就是他的工作。当然他可以幻想,在这方面他有种对事物追究到底的倔劲,他的耐力与K不相上下。为了将克拉姆的面貌搞清,他令人难以想象地折磨自己,用一个假设来证实另一个假设,如同发了狂!为了等一封注定要让他失望的旧信,他就得警觉,就得绷紧神经,就得拿着那封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巴纳巴斯的灵魂洁净而透明。他正是为信使这个工作而生,精明的奥尔伽灵机一动就看出了这一点。在他的信使生涯中,信件的内容从来与他关系不大;他关心的只是城堡与他打交道的形式的纯粹性,因为那是确立他身分的东西。遗憾的是城堡从来不在这方面让他抱有点滴希望,使他下一次去的时候稍微轻松一点,自信一点。城堡官员总是那同一副冷淡又不耐烦的样子,那种样子好像在说:信使可有可无。这当然伤了他的自尊心;但他不甘心,他要追求工作的效果,可效果又无一例外地令他绝望,令他自暴自弃。城堡是吝啬的,除了烦恼和痛苦什么都不给他。但是当奥尔枷理智地一分析,又觉得实情并不是那么回事。的确,巴纳巴斯该得的都得到了。整个村里不是只有他在送信吗?克拉姆给K的信不正是从他手上送给K的吗?难道不是因为他送信,全家人才有了希望吗?人不应该有非分之想,只应该老老实实地工作。巴纳巴斯想证实自己信使身分的想法正是一种最要不得的非分之想。奥尔伽的分析正是对城堡意志的分析。但是城堡真的禁止非分之想吗?为什么巴纳巴斯只要工作起来就会进入非分之想的怪圈呢?原来城堡只是要折磨他;而按城堡的预先设定,信使这项工作本身就是一项想入非非的工作。这项工作与城堡的接触太直接了。那办公室里庄严神秘的氛围,那新鲜的、不可思议的信息传递方式,怎能不让他自惭形秽,转而企图以他的身分来作为精神的支撑呢?而身分,除了他与官员打交道的形式,他手上信件的重要性,又还能从哪里体现呢?这也是城堡给予巴纳巴斯的唯一的权利,即幻想的权利。而折磨他最厉害的又是虚幻感;为了战胜虚幻感,他唯一的武器又只能是加倍的幻想。然而人的幻想的力量是多么的了不起啊!它不仅支撑了巴纳巴斯的精神,使他没有消沉,也支撑了他一家人。正是有了这种权利,巴纳巴斯才没有变成影子,才实实在在地奔忙在求生的道路上的吧。

绝境来生——一家人体验到的城堡意志

奥尔咖一家人落入绝境求生的处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城堡在这个过程中让这个倔强的家庭展示了灵魂的最深的苦难可以达到何种程度,而人在这种触目惊心的苦难中又能干些什么。我们跟随奥尔枷的叙述往前,处处感到城堡那凌厉的、紧逼不放的作风,那看似冷漠、实则将激情发挥到了极致的、差不多是有点虐待狂的感知方式。城堡要对奥尔伽一家人干什么?它要他们死,但又不是真的死,而是在死的氛围中生,在漆黑一团中自己造出光。

首先死去的是阿玛丽妞。索蒂尼在那封信的末尾通问了她那个人类的永恒的问题之后,姑娘便以她勇敢的气魄和深沉的情感选择了一条比弗丽达等人更为艰难得多的道路——用拒绝爱来爱。这样的爱是永远的沉默,差不多等于无。她为什么作这样的选择?因为心气高,因为意志强。这一来的后果不光是她本人世俗情感的死亡,还造成了整个家庭的巨大灾难。城堡开始了对这一家人的剥夺,或者说这一家人在城堡的威慑之下开始自己剥夺自己。那位老父亲,将自己家里的财产全部花光了用来贿赂城堡,最后连健康也失去了。于是他成了自由人。自由人能干什么?自由人可以自己设定目标来生活。老人做出了示范,不断地无中生有,不断地造出光来照亮他们阴暗的小屋。若不是落到这种地步,又怎能体会到绝境逢生的喜悦?由于缺少上帝,老人自己就成了上帝。理解了老人,也就理解了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三个倔强的儿女。这位老人本就知道背弃了城堡就要遭天罚,并且坦然地承受了命运。他采用的方式是最黑暗的忏悔——既无对象,也不知具体罪行的忏悔。这种忏悔深如无底洞。但是还不行,他还得自觉地去找对象,找罪行,一刻都不停止!他找了又找,直到他和母亲两人瘫倒在城堡大门口的石头上,再也不能动弹。奥尔伽也是死而复活的典型例子,是黑暗中的造光能手。在她这里,永远是天无绝人之路,永远有不抱希望的希望。她不但自己承担苦难,还将弟弟造就成一个信使。她的能量大得惊人,她的创造令人目不暇接。是城堡用它的意志,那种强横的意志激发了她体内的创造性吧。现在我们看到了,对于这不平凡的一家人,城堡所说的是:要么去死,要么创造,此外没有第二条路。我们还看到,穿过城堡原则的缺口,有无限的生的希望在活跃着。谁选择了城堡,城堡将永远选择他,再也不放过他。

城堡的意志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像在对奥尔伽一家人身上这样表现得如此强横。在此处我们真切地感到了造光的冲动——那种伟大的瞬间的再现。每一个进入这种诗的意境的读者,都将体验到跃动的、痛苦的娱悦,和在诗人的引导下一道来创造的娱悦的痛苦。谜底终于展现出来:城堡的意志原来是人类自身那永生的意志,那扑不灭、斩不断的意志。这种意志突破思维的权限,将天堂与地狱合二而一,将透明的寓言的宫殿建造在巨大的废墟之上。而当我们定睛凝视这种意志时,它又重新化为更深奥的、永恒的谜语。

1997年12月20日,英才园

官员与百姓

庞大的、隐没在云雾当中的城堡里面,住着一大批各式各样的官员,这些官员们按照人所不能理解的城堡指示行使着人所不能理解的职务,他们从外表到内心都是不可捉摸的。一个人,哪怕耗尽了自己的精力去追寻这些高深莫测的官员的意图,最后得到的也仍然是一些皮毛。将村民们对官员们的外貌的描述总结起来,我们似乎得到这样一个印象:官员们大都脑袋硕大(被里面的思想压迫而垂到了胸前),动作迟缓,目光呆板,语言直率而充满了威严。这些印象并不十分可靠,因为官员们的样子是看不清的,只能靠意会,而每个人意会到的又不一样,所以也没有统一的答案。如果这些官员们仅仅只是高高在上,不与村民们接触,他们也就不会被内心的矛盾和痛苦所折磨,他们的职务(如果除了与村民发生关系还有什么职务的话)履行起来也就容易多了。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官员们必须不断地下到基层来与村民们发生关系,因为那半空中的城堡的存在依据正是在村庄里。可以说如果官员们脱离了村庄,城堡就会渐渐消失。于是分期分批地,官员们下基层了。对于这些高尚的老爷们,这是一桩何等痛苦的、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啊。可是为了维系城堡的存在,这些事又不得不做,于是他们只好做了。克拉姆与弗丽达、老板娘的关系,索蒂尼与阿玛丽妞的关系,毕格尔与K的关系,都是这种官员下基层的例子;他们的工作使城堡与百姓建立起了真实的关系。老爷们在工作的过程当中痛苦不堪,忧心忡忡,绝望得只能以睡眠来对付面临的困难;他们在冲突中(每一次接触都是一次冲突)变得极其粗野,下流,直截了当,因为这是与基层打交道的唯一方式,也因为采取这种方式使他们内心有种无法言喻的快感——他们终于逾越了两界的鸿沟,与百姓达成了同一。理解了城堡存在的依据,也就理解了官员们矛盾的职务了,这个职务既要求他们铁面无私,拒绝一切来自下面的欲望,又要求他们克制厌恶亲自到下面去,挑起下面人们的欲望,并将这种欲望转化为城堡与村庄之间的纽带。作为一个官员,肩负着如此奇特的任务,怎不叫他心事重重、昏昏欲睡。急躁而粗暴呢?所以他们每次到村里来都是急匆匆地办完要办的事就赶回去,即使不得不留在村里过夜也只能在睡眠中度过,因为世俗是不可能长久忍受的,忍久了就要大发雷霆,比村民们还要粗鄙地破口大骂(正如索蒂尼对阿玛丽娜的发脾气)。城堡命令官员们与村民(尤其是妇女)发生粗鄙的,或欺骗的关系,之后又将这种令人胜目结舌的关系转化为一种透明的理念。为完成这样的任务,官员们必须集最粗鄙与最崇高于一身;他们所面临的困难有多么大,令人简直想一想都要头昏,而官员们居然化腐朽为神奇地完成了这种转化!只有一次有点例外,那就是毕格尔与K的会面,那次会见因为是发生在半睡半醒、似梦非梦中,大大地滤去了世俗的粗鄙,其表现形式也就大为不同了。

首先看弗丽达与克拉姆老爷的关系。据说这位老爷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脾气乖张、性格粗野的人。他来村里之后大部分时间是在贵宾酒店的客房里睡觉;女招待弗丽达虽是他的情妇,但他从未正眼看过她一次,因为这是不能忍受的。(以城堡老爷的洁解,怎能容忍肮脏的村姑的气味?)那么是不是弗丽达在一厢情愿呢?却又不是。当弗丽达背叛他,与K滚在地上的关键时刻,克拉姆就在房里用低沉严厉的声音叫起了弗丽达的名字,清楚地表明了对她的控制,表明了弗丽达从精神到肉体都属于他。而他虽然叫了弗丽达的名字,对顶着这个名字的活生生的人又是毫不关心,坚决拒绝去了解的。只有熟悉克拉姆思维方式的弗丽达,才懂得如何正确对待这位老爷;那种思维方式对于K这样的人来说是无法理喻的。那么弗丽达与克拉姆之间究竟有没有肉体关系呢?文中没有交待,根据种种的谈论,我们的印象是那种关系处在有与无之间。这正是他们之间关系的妙处,即:无论怎样追求,也敌不过那种由城堡吹来的虚无的风;什么样的关系在这股强风中都要自行溃散,最后只留下透明的理念。事情发生过程中当然不只有透明的理念,而且有据说是骇人听闻,不堪回首的粗野下流。克拉姆老爷一定是被这种两极的转换弄得疲惫不堪,才成天昏昏欲睡的吧。

再看看巴纳巴斯与克拉姆的关系。巴纳巴斯为克拉姆老爷送了信,这是件千真万确的事。由于有了这件事,巴纳巴斯就产生了决心,一定要弄清同他谈话的人是不是克拉姆。一作为一名城堡的信使,这当然是痴心妄想。像克拉姆这样的官员,怎么能让一名卑贱的信使认出自己呢?而且他也不能忍受直接与信使打交道的厌恶感啊。只有不让他认出自己,那厌恶感才会减轻。在克拉姆与巴纳巴斯的关系中,不让巴纳巴斯认出自己是克拉姆的原则。这种原则又不是那种死板的原则,让人觉得漆黑一团的原则;而是相反,它要激起巴纳巴斯幻想的欲望,这也是城堡老爷下基层与百姓联系的任务。所以克拉姆的每次出现对巴纳巴斯来说都是可疑的,他似乎处于在与不在、是与不是之间;又由于这种可疑性,才激起了巴纳巴斯无限的通想,才使巴纳巴斯将认清克拉姆当作性命攸关的头等大事。试想如果克拉姆有一天向巴纳巴斯走来,说:“我就是克拉姆。”那巴纳巴斯的痛苦的追求不就消失了吗?理想抓到了手中,也就不是理想了。为了弄清克拉姆,巴纳巴斯经受了多大的折磨啊!他把人类的幻想力几乎发挥到了极限;他成天疲于奔命,像狗一样嗅着克拉姆的点点气息,像强迫症患者一样一轮又一轮地推理。巴纳巴斯不能证实与他见面的是克拉姆,这种不能证实就是他们之间关系的实质。克拉姆利用这种虚幻性来保护良己,也用它来控制、激励巴纳巴斯。从克拉姆,我们能想象出那半空中的城堡,一定有许多秘密通道伸展到村庄;派出的官员就是经过那些通道进入世俗,活跃在每一个角落,为那苍白的建筑提供新鲜的血液与营养。

至于索蒂尼与阿玛丽妞的关系,则是暴烈的情感冲动的典型。作为一名老成持重的官员,索蒂尼居然在特殊的场合下失态,打量了阿玛丽妞几眼,还居然为了看清她,纵身跳过了灭火机的辕杆!这就可见他体内跃动的情欲有多么的凶猛了。当然这也和阿玛丽妞与旁人相比要较少惹他厌恶一点有关。所以当全家人在父亲带领下走近他时,他马上命令他们走开;他已经看了阿玛丽妞几眼,这就够了,再看就受不住了。第二天早上,索蒂尼就带着厌恶与渴望交杂的心情给阿玛丽妞写了那封粗鄙的信。也许是他敌不过体内的冲动,或者说这是城堡分配的工作,让他以特殊的方式来肇事。这一回他算是棋逢对手了,多血质的、狂风暴雨似的情感即使是以令人呕吐的形式也只好爆发了。同样激烈的阿玛丽妞做出了与他相匹配的回应,她向他表明了她同样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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