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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观人生-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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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日本侵略军进攻上海,在金山卫登陆后,到处狂轰滥炸。11月6日,两架日机飞到石门湾上空,投下了12枚炸弹。其中一枚落在缘缘堂门口五六丈处。当天傍晚,石门湾逃避一空。丰子恺的妹夫立即从南沈滨摇一只船出来,邀丰子恺一家老幼10人下乡暂避一时。从此,他开始了8年动乱的逃难生活。

他说:“我虽未能真的投笔从戎,但我相信以笔代枪,凭我五寸不烂之笔,努力从事文化宣传,可使民众加深对暴寇之痛恨。”有一天,丰子恺在武昌乡间看见田野中有一棵大树,被人砍伐了大半,只剩下一根主干。这时正值春天,那主干上怒抽枝条,竟也长得枝叶茂盛。其中有的新枝条甚至超过其他大树的顶,仿佛是在为被砍去的“同根枝”争气复仇。他后来提笔把这情景画出来,象征中华民族,并题上自己所作的一首诗:“大树被斩伐,生机并不绝。春来怒抽条,气象何蓬勃!”

1938年春,丰子恺在汉口得到缘缘堂被毁的消息,这对他来说是巨大的打击。这时候,恰好桂林师范的校长唐现之来信聘请丰子恺去该校任教。丰子恺于是带着全家迁往桂林。后来,他又转往广西宜山江大学任教,并随校迁到贵州遵义。1942年,他搬到重庆郊区的沙坪坝,任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教授。沙坪小屋建成后,丰子恺便辞去教职,从此专为卖画写作为生。

抗战胜利次年,丰子恺搭轮船由长江而下,到南京改搭火车。丰子恺踏上阔别十年的上海时,说:“我从京沪火车跨到月台上的时候,第一脚特别踏着重些,好比同它握手。”

他去故乡石门湾凭吊。这个船舶麇集、商贾辐辏的热闹城镇,如今已经面目全非了。胜利还乡的满怀喜悦心情终于渐渐地消失殆尽,他对当时的社会十分不满,深恶痛绝。他引用古人“恶岁诗人无好语”的话,声称自己“现在正是恶岁画家”,但又觉得这种触目惊心的画不宜多画,希望自己的笔“从人生转向自然”。1949年大陆解放,丰子恺52岁了。此后他专事著译。他在68岁时,完成《护生画集》第五集。69岁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时他住在止海。大字报,逼供信,抄家,关“牛棚”,紧缩住房,下乡劳动,写不尽的检讨交代,批斗,挂牌,游街,克扣工资,丰子恺备受种种精神上的侮辱和肉体上的摧残。但他横下一条心,把坐“牛棚”看作参禅,把批斗看作演戏。夜晚过黄浦江去游斗,他说是“浦江夜游”;在“牛棚”中被叫去训话,他好像是去上一回厕所,回到“牛棚”照旧与画师门谈笑风生,或偷偷地作诗填词。到上海南郊劳动,冷天睡在铺稻草的泥地上,屋顶隙缝中飘下来的雪积在他枕边,70多岁的老人早上还得亲自到河埠打水洗脸,但他风趣地说:“地当床,天当被,还有一河浜洗脸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回到家里,不管白天发生过天大的事,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叙述一遍,有时甚至避而不谈,只要一斤黄酒入肚,仍是吟诗诵词,谈笑自若。

然而,热爱这位老画家的作品的人,却时刻惴惴不安地关心着他的行踪、境况。当老画家奉命爬上竹梯去贴批判自己的“大批判专栏”时,围观的路人中有不少人暗自替这位老人担心。丰子恺虽然被批成“反革命黑画家”,实际上群众心底里对他更加增添了仰慕之情。

1974年“四人帮”借批大儒为名,炮制所谓“黑画展”,丰子恺自然也不能幸免。《满山红叶女郎樵》这幅画原是画中国近代文学家苏曼殊的诗句,但画中有三片红叶落下,这不成了影射三面红旗落地吗?

做子女的为了关心父亲的安全,一次次地劝他以后留意些。丰子恺却还是我行我素。他给儿子新枚的信中写道:“……我的画都是毒草……然而世间有一种人视毒草为香花,世袭珍藏。对此种人,我还是乐意画给他们珍藏。古人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画亦如此。”

1974年夏天,丰子恺右手手指开始麻木,次年8月右手臂也逐渐不能动弹,这对辛勤笔耕了半个世纪以上的丰子恺来说,简直是极大的灾难。9月15日,一代艺术家丰子恺安详地阖上双眼,享年77岁。他没见到“四人帮”垮台,就在噩梦中与世长辞了。

不,他没有在梦中逝去。他醒了!1976年10月的鞭炮声把他唤醒了!这位艺术家一生的辛勤播种重新受到滋润和灌溉,在中国各地甚至海外发芽开花。作品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的一切!他与读者同在。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正如他的老友叶圣陶在悼诗中所说:“潇洒风神永忆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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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以及最后一次见到丰子恺先生,都是在他家弄堂口,中间相距20余年。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文人常谓“缘悭一面”,我倒是见了丰先生许多面,回想起来,缘分还真不浅。

50年代初,我在上海刚进初小。一天,我爬上窗台“望野眼”上海俗语“东张西望”之意,看到斜对马路“梵尔顿花园”后改名“长乐村”弄堂口走出来三四个人,家父叫我看其中一个长者,说:“那个留长须的就是有名的漫画家丰子恺先生。”当时丰先生年近花甲,腰板硬朗,风神清雅。过后,家父取出几幅丰先生的作品给我看,一边赞道:“寥寥数笔,非常传神,充满生活情趣”由丰子恺插图,他儿子丰华瞻教授翻译的《格林童话》,是我读的第一本童话书。从此我认识了画家丰子恺。

家父给我的第一本习字帖,封面就是丰子恺的笔墨,里面关于运笔技法的说明也是他所写的。他的画,他的字,风格独特,容易辨认。后来经过书摊,发现坊间各种字帖大多是由他编辑。从此我认识了书法家丰子恺。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我逐步又认识了音乐家丰子恺、文学家丰子恺、翻译家丰子恺和宗教家丰子恺。

丰子恺寓所二楼有个阳台间,朝南,冬暖夏凉,充他的书房。由于东南、正南、西南都有窗,上方还有天窗,他白天可以看到太阳,夜晚可以看到月亮,故而把书房取名为“日月楼”。欣喜之余并吟出“日月楼中日月长”之句。谁知杭州耆宿马一浮听说后,也吟一句凑成一副对联送给他:“星河界里星河转,日月楼中日月长”。

丰子恺将那副对联一直挂在书房里,希望好光景如同日月一般久长。起初几年还真可以,有好几次“十一”庆典时,我在我家窗前看见丰子恺胸前佩着红丝带,精神矍铄地站在弄堂口,等汽车接去观礼。不料后来,各种政治运动层出不穷,“文化大革命”更闹得天昏地黑,日月无光。长乐村是“黑帮”指资本家、反动学术权威之类集中地区,抄家时可谓“风景这边独好”。“日月楼”早已名存实亡了。当时我高中刚毕业,见此情景,不免替丰先生捏一把汗。

有一天下午,大概是1967年初春吧,我与同学吴君打丰子恺家门前经过,忽见廊檐下有一张刺眼的大字报,凑前一看,赫然三个大字:“认罪书”开头是这样写的:“本人姓丰名润,笔名子恺,男,年七十一,浙江石门湾人。”这种格式使人想起法院判决书,如今跟艺术家丰子恺联系起来,不免有点滑稽的意味。接下来历述自己的“罪状”:1956年发表《城中好高髻》一画恶毒讽刺党的领导和各项方针政策;1962年文代会发言中提到的那把剪冬青的大剪刀,是对毛主席的双百方针的疯狂攻击;等等。最后用当时的俗套,自称“罪该万死”,“打倒丰子恺毛主席万岁”尽管类似的认罪书当时随处可见,但见到丰子恺的笔迹,却使我感到震动,替他难过。

我和吴君看完,生怕丰家有人出来撞见,便匆匆离去。以丰子恺写《缘缘堂随笔》和画《护生画集》那样的生花妙笔,竟用来写这种乌七八糟的认罪书,我俩一路之上感慨不已。有一个念头不时的浮上心头:丰先生的墨宝,求都求不到,何不把它揭下来收藏,日后不失为一件文物

第二天,我把这想法告诉吴君,吴君慨然表示愿意帮我把风。但我沉吟再三,认为不妥。倒不是我没有胆量;其实,在此以前,我和家兄就曾半夜三更到淮海路去,揭过上面印有北京红卫兵揪斗中央首长的大幅照片的告示,那风险无疑要大得多,我怕的是那样做会连累丰子恺。

第三天上午,阴雨刮风。我不放心,又过马路去看。只见风送斜雨打湿了“认罪书”的下半部,左上角已经脱胶,略呈下垂状。好天助我也看来我不去揭,风也是要去揭的。我在附近打了好几个来回,总觉得有人在注意我,没机会下手。看来只好等到天黑再说了。

那天,我等待天黑的景况,形容起来,倒用得着李清照的字句:我也“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此时行人稀少,机会难得,我飞步下楼,撑着雨伞穿过马路。长乐村内暮色苍茫。走近看时不免有点忐忑。呜呼廊檐下空空如也,却不见那“认罪书”。莫非叫风给刮跑了我在邻近几家的门前找了一遍。完了,完了都怪我动作慢了一步,让风或别人捷足先登了,后来我梦中不止一次去揭那张纸。

最后一次见到丰子恺是1975年夏。丰子恺被几个人从弄内搀出来,扶上“黄鱼车”一种三轮运货车,显然是送去医院。多年不见,老先生已白发苍苍,显得形容憔悴。跟20年前参加“十一”庆典的情景,形成强烈的对照,其实此时他已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了。韶光匆匆,弹指几十年过去了。“日月楼”早已易主。人来人往,景物依旧;岁月不驻,又见春风。有谁还记得这里曾经住过一位海内外闻名的艺术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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