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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医院作者:苏芸-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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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已经和院里汇报过了,回去要交个报告,我大概打了个草稿。”
“好。”
“沈北华。”
“好——”我反应过来,不禁有些烦躁,冲口而出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齐悦仍然用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看着我:“你不想知道报告是怎么写的?”
“随便。”我丢开水瓶,嘲讽地说,“千里送死人,运尸报告随你怎么写。”
“我们尽力了。”
“这话你跟院长说去吧,我懒得听。”
“我们能做的都做了,你还想怎么样呢?他的愿望也实现了吧?”
“实现什么?”我猛地跳了起来,控制不住地冲着他大喊,“我们他妈的折腾了一路,为的就是让他在离家十公里的地方咽气?我们是什么?神经病?去你妈的神经病!”
他仍然端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我,任由我骂着、叫着。渐渐地,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小丑,于是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我试图说点什么,但终于没能说下去。
“他的愿望实现了。”齐悦说,那双沉静的眼睛对上我的目光,仿佛一桶冰凉的水从我头顶直直地浇下来。“他的灵魂也得到安息了。”
“狗屁的灵魂。”我咬着牙说。“谁他妈的能看见灵魂?”
“我能。”他转开了目光,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几乎是喃喃自语般低说道,“我看见了。”
门关上了,他走了出去。而我则像是被钉在原地一般,许久都动弹不得。
胡说八道,我对自己说,全都是他妈的胡说八道。
齐悦走了之后,我试图再睡一会,却总是在半梦半醒之际就醒过来。最后一次尝试时,我做了一系列光怪陆离的梦,在看见丁海涛那张脸时,我猛地惊醒了过来。
见鬼,我差不多快
十年没见他了,最近这几年甚至都没再想起过他。不过说真的,这梦倒是做得合情合理——如果我梦见他,那必然就是个噩梦。
再也睡不着,我爬起来走进浴室想冲个澡,却发现水龙头怎么也调不出热水。大概热水是分时段供应的。带着某种说不清的烦躁,我用冰凉的水把自己浇了个透湿。
此时是凌晨三点,我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胃开始因为饥饿而一阵阵绞痛。台灯下压着一张餐券,大概是刚才齐悦拿过来的,写明了六点半到九点开早餐。我半躺在床上,找不到任何事情来做,只好翻来覆去地把玩着那张小纸片。
齐悦现在在干什么呢?
这想法一冒出来,我居然感到一丝紧张。一想到几个小时后还要见到他,不知怎的我居然觉得有些别扭。大概是因为我在他面前像个傻子一样大喊大叫?不过说实在的,那和我平时的样子也差不了多少。不知道别人都是怎样评价自己的,反正我对自己的评价基本来自于别人:粗暴、不近人情、惹人讨厌;私生活糜烂,但却一段长久的关系都无法维持,除了景琛之外,也再没有朋友;硕博连读辍学,在急诊惨淡度日,注定到死都是这样——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之前似乎也有别的评价,是什么来着?大概是丁海涛吧,他说过我“非常温柔”。那时我还年轻,坚信生活里还应该有希望,他这样对我说的时候,我心里觉得非常幸福。不过现在好了,那种幸福、柔软之类的词再也和我扯不上关系,生活变成了日复一日的苦役,每天看起都是从前拙劣的重复。
如果海涛看见现在的我,他又会说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我变成现在这样他也有不可磨灭的功劳。
但我不打算再责怪他,对他的感情也好,恨意也好,早在几年前就消磨殆尽了。哪怕在他差点毁了我整个职业生涯(虽然也差不多毁掉了)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恨他。我该恨他么?很难回答。虽然他一直在诱导我,但毕竟是我自己选择那样做的。
见鬼,我为什么又开始想他的事呢?这次失败的任务,倒像是一次大扫除,把记忆里那些边边角角的东西全都翻腾了出来。他们有什么相似之处?或许吧。海涛不是对我说过么?在很久以前。
那时他曾握着我的手,轻轻地说: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送回家乡去。我到底还是年轻,居然为这句话流下眼泪来。
一想到他连所谓的“家乡”都是假的,那股说不清的感觉又涌了上啦。我看了看表,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餐券向餐厅走去。
早餐是自助式,看起来不错,但我却莫名其妙地没了胃口。在拿了一盘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之后,我到底没有吃几口,只是坐在位置上喝掉了四大杯咖啡。
在我去倒第五杯的时候,齐悦出现在门口,我竭力躲藏,却还是被他一眼看见了。
“早。”迫不得已,我只好打了个招呼。
“早。”他点点头,仍然没笑。
他对别人也是这样的么?
到底他还是坐在了我旁边,一声不响地吃着煎蛋、玉米饼和粥。咖啡变得反胃起来,我把被子在手里转不停,想要告辞,却又觉得不太合适。
正想着是不是该说点什么的时候,齐悦却先开口了:“今天有安排么?”
“没。”
“我也没有。”齐悦停顿了一下,谨慎地看了我一眼,“去爬山吧。”
一直到出门时我还在想,我到底是为什么答应他了?无论是和他独处还是爬山,我都不感兴趣,可一直呆在宾馆也没什么意思。新驹是个县城,经济不甚发达,最近却有发展旅游的意思,特地将郊区的一座山修葺一新。
虽然是旅游景点,但因为没大力宣传过,游人很少。我们沿着长长的石阶,从山脚一步步地往上爬,才爬了一半我就有点气喘。
齐悦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已经是初夏,他还穿着一件深色的短风衣,每一步都很轻捷。又爬了一会,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休息一会吧。”
他有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点头同意了,我们两个并排在石阶上坐着,无所事事地向两旁看。半山的景色非常美,可以看清下方的峡谷,一条小溪从山谷深处潺潺地流向远处的湖。
“那是什么?”我指着山谷中一小撮人问。太远了看不清楚,但那些人都穿着制服类得东西,看起来不像游客。
齐悦眯起眼睛看了看下方:“看不太清。”
他像是有点近视,平时工作还不用戴眼镜,这时远眺就有些力不从心了。这样一想,我倒像是在无意间窥探到了他私人的秘密。
一个退休干部模样的老人沿着石阶走上来,我向齐悦的方向挪了挪,让出道路来让他通过。
他向我点头致谢,我问他:“山下面是怎么回事?”
他露出点不以为然的神色:“有人跳崖自杀了,警察在查呢。”
齐悦抬起头来,而我则像是在暑天里被人浇了冷水一样,猛地挺起了背。
“因为什么跳崖?”我问。
“谁知道。年轻人嘛,没出息,遇到
点事情就想不开。”
他摆出一副教导主任的神色,摇了摇头,继续向上爬去。我和齐悦无言地坐了一会,风从山谷的方向轻轻地吹来。
“走吧。”齐悦,“上顶上好像有个庙。”
我点点头站起身,走在他的后面。渐渐热了起来,齐悦脱掉了风衣拿在手里,只剩西穿在里面的白色衬衫。
阳光很晃眼,初夏的空气里融化着一股温暖而粘稠的味道,他浅色的身影在不远处摇晃着,就像山谷中升起的一股袅袅的烟。
山顶比想象的要远。
几次休息之后,我才终于到达了终点,累得像匹拉车的驽马。齐悦也有些急促地喘着气,站在山顶上吹着风,额头上有亮晶晶的一层薄汗。
“真的有个庙。”我说。
“过去看看吧。”
倒是座有点年头的古庙,最近似乎是修葺过,几面墙的新漆颜色突兀。一进大门,就看见两个巨大的铜鼎,旁边一间小屋里,一个僧人半睡半醒地坐着,面前摆着一滩香烛等物。
“我去请一炷香。”齐悦看了看那边,转头对我说。
我大为诧异:“你还信这个?”
他却不理我,径自走进去了,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把浅黄色的线香。
“走。”
我叹了口气,不太情愿地跟在他后面,跨过两道门走进大殿。所谓的大殿,其实也并不大,青砖地鎏金顶,中间一尊菩萨塑着金身。我歪头看了看,只认出他一手持着莲花一手持着宝剑,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齐悦递给我一把香。
我犹豫了一下,没想到推脱的办法,只得接过来,拿在旁边的香炉里点着了。烟气袅袅地缭绕着,我琢磨着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只好潦草地鞠了一躬,随手把香插在香鼎里。
齐悦什么也没说,也把香点着了插进去,随即毕恭毕敬地在佛案前得蒲团上跪下了。他拜叩的动作,和平日里一样的沉静,也就让着祈求显得更加虔诚。不知为什么,看着他这样毕恭毕敬地拜倒在一尊泥塑前,我觉得十分难受。
“我出去走走。”我嘟囔了一句,转身走出门去。
出了庙门,不远处就是一处景点,几百米高的悬崖绝壁,刀劈斧凿似的围出了一个山谷。悬崖上架着栏杆,上面有给游人看的解说牌:传说中某位高僧在此顿悟,纵身跃入悬崖,从山谷中闪出一道金光,直送他消失在云雾之中。
我看的哭笑不得,心想这算什么狗屁
的传说。这样高的悬崖,摔下去只会成为烂泥肉酱,哪里来的什么金光祥云。在这样的高度,从栏杆上俯身看下去,宽阔的小溪变成了一条白线,山谷里的人更是变成了蚂蚁大小。之前看见的警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只有很少的一些游客,零星地点缀在山谷间。
我突然心里一动:那个跳崖的人怎么样了呢?
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大概会落地的一瞬间就死得彻彻底底。那么这样的死法到底是毫无痛苦,还是剧痛无比呢?但无论如何,在落地之前的时间里,他还是摆脱了缠绕着自己的一切,得到了短暂却真实的自由。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屏住呼吸,握紧了拳头。
微凉的山风吹过我汗津津的额头。
那个人的尸体还在不在?
突然间我非常想要知道答案,于是拼命地向下看去。一棵长在悬崖壁上的松树挡住了我的视线,于是我把身体从栏杆外探出一点,再探出一点……
不算高的栏杆很容易地就被越过了,我失去了平衡,整个人的重心都向前移动。在翻折过栏杆的一瞬间,我听到了一声惊叫,似乎是在喊我的名字。是齐悦么?原来他也找到了这里。
世界猛地被颠倒了一下,我就像片落叶一般,在萧飒的风中下落,下落。
☆、一生
流传很广的一个说法:人在濒死的一瞬,会飞速地回顾他全部的经历。
对这种玄之又玄的传言我向来不屑一顾,但在下落的一瞬间,我的确看到了我的一生。
那一瞬致短致长,仿佛时间被切成了无数个静止的平面,我一生的故事就这样恢弘地陈列着,仿佛我正流连于一个时光之外的展厅。我看到了我的童年,还有我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每一个时段都无限地展开,构成了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全景。沿着那时光的轴索,我向前回溯着,直到我生命之河的源头,记忆最初的起点……
我的人生,起源于一束光。
或许是幼年,或许是童年,记忆的时段模糊了,但那场景却格外清晰。空旷而昏暗的屋子里,每一个家具对我来说都显得格外高大,我饥肠辘辘,身上无处不痛,好像刚刚从什么地方跌落下来。我大声啼哭着,哭声回荡在屋子里却无人理会,只得跌跌撞撞地向前行走,走了几步又改为爬行。在经过窗边时,我无意中拉扯了窗帘,于是厚重的天鹅绒打开了一条缝隙,一束阳光如箭一般从缝隙中射了进来。
那光束的美丽吸引了我,于是我停下啼哭,伸出手去试图握住它。光从手中流走了,但阳光的温暖让我忘记了饥饿和疼痛。我久久地守着那束光,心里充满了奇异的安全感,仿佛它会保护我,并永远陪在我的身旁……
这记忆大概是真实的,母亲后来告诉我,在周岁时我从床上摔下来,跌断了锁骨。她那时刚刚离婚,整天为了找工作而奔波,再也没有精力来照顾我。在记忆里,我的整个童年时代都是奔波不息的——她找到一个工作,就带着我搬迁,我们待上一阵她便失业,然后又是一次搬迁。我们很少在一个地方待满半年,我的学校也是不停地换来换去,自然交不到什么朋友。童年的我是个极为沉默寡言的孩子,并非是因为我不愿意说话——相反地,我的心里充满了倾诉的欲望——而是确实缺少谈话的对象。母亲忙起来,我常常三、四天见不到她,偶尔见到了,也不过是在早餐时简短地交谈两句。后来我无意中得知,她在年轻时曾经因为偷窃而入狱,也就是这段经历,让她的每一份工作都做不长久。
上初中时生活安定了下来,母亲再婚了。继父是个非常沉默的男人,几乎不会主动和我说话。一年后母亲生下了妹妹,于是我成了这个新家庭中多余的人,又过了一个学期,我住校了。
住校生活过的还算愉快,我第一次交到了朋友,也享受起了学习的乐趣。我的成绩不错,又参
加了足球队,同寝室的兄弟都是不错的人,我同他们相处和睦。毕业后我顺利地考进了省会的重点中学,在三年后又考进了另一个城市的医学院。然而在那六年间,我的内心却并不平静——我始终不能融入那个新的家庭,这让我的心里充满了焦躁,整个高中时代都无法释怀。
在进入大学后,事情出现了转机——我认识了徐然。
那时我内心的惶惑正达到顶点,无数年轻的、温柔的情感在我的内心累积着,我渴望去爱某个人,但无论是母亲还是妹妹,却都不需要我的爱。那无处宣泄的情感变成了负担,它炙烤着我那时还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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