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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期的爱情-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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毡巴这孩子很好学,上班时经常问我些问题,有时是几何题,有时是些典故,我都尽所能回答他了。有一次他问我:什么叫"一个毡巴 往里戳",这可把我难倒了。我问他从哪儿看来的,他还不告诉我。后 来我自己想了出来,准是红楼梦上看的!红楼梦上的jī巴是毛字边( ——我甚怀疑是曹雪芹自造的字),他给认成毡巴了。从此我就管他叫 毡巴,阿毡,小毡等等。有一天晚上我在短波上听了一支披头士的歌, 第二天上班就按那个谱子唱了一天:毡毡毡毡毡毡毡。别人听见我管他 叫毡巴,也就跟着叫。开头毡巴一听这名字就暴跳如雷,要和我拼命(当然这时他也明白了毡巴是什么意思),但是近不了我的身,都被我擒住手 腕推开了。后来大家都管他叫毡巴,他也只好答应。从此他就再没有别 的名字,就叫毡巴。谁想他就因此记恨了我,甚至参加到迫害我的阴谋 里去。这说明他是个卑鄙小人。但是他不同意这个评价,并且反驳说, 假如他叫我一声毡巴,我答应了,那他就承认自己是个卑鄙小人。我没 和他做这试验,因为不管他是卑鄙小人也好,不是卑鄙小人也罢,反正 我的麻烦已经染上身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又何必去承认自己是毡巴呢 ?
我揍了毡巴一顿,把他打坏了,老鲁就打电话把警察叫来,让他们把我捉走。但是她说话时嗓门太大,样子太奇怪,反而使警方长了个 心眼。他们不来捉我,先到医院去看毡巴。这一回毡巴表现出了男儿本 色,告诉警察说,我们俩闹着玩,王二一下子失手把他弄伤了。他还说 ,我们俩是哥们儿,要是把我捉走了,他会很伤心。警察同志听完这些 话,转身就回局里去,再怎么叫都不肯来了。但是这只能暂时保我平安 无事,因为老鲁已经得了辞,每回开会都说:像王二这样一个流氓,打人凶手,下流货,我们为什么要包庇他?这样说来说去,豆腐的问题难 以提到会议日程上来,大家都不胜其烦。另外,她毕竟是头头嘛,大家 就开始恨我了。我听说厂里的领导们已经决定一有适当的机会就把我送 出去,能送我劳改就劳改,能送我劳教就劳教,总之要叫我再也回不来 。除此之外,所有的工人师傅也都不再同情我。以前午饭时我爬到厨房 的天窗吊下饭票和饭盒,大师傅抢着给我上饭。老鲁嚷嚷说不给他饭吃 ,大师傅还敢回嘴:人是铁饭是钢,怎么能不让人家吃饭?现在就不成 ,人家不给我打饭,还说:你小子下来罢,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哇! 好在还有毡巴给我打饭,不然中午就只好挨饿了。这件事的真实含义是 我的事犯了。生为一个坏蛋,假如一辈子不犯事的话,也可以乐享天年 。假如犯了事,就如同性恋者得了艾滋病,很快就要完蛋。
大家都恨我,我不能恨大家,这种态度叫作反人类。我也不能恨 老鲁,她是头头嘛。我就恨那个画了裸体女人,叫我背了黑锅的人,发 誓说,只要逮着一定要揍他。但是连我都想不出他是谁来。毡巴说道,得了罢王二,你别装了。这儿就咱们两个人。这话说得我二二忽忽,几 乎相信是我自己画了那些画,但我又记得自己没有梦游的毛病。再说, 我家离厂里远得很,游也游不到这里。这个谜过了三年,也就是说,到 了七七年才揭开。那一年我们厂有一个叫窝头的家伙考上了美术学院。 这位窝头别人说他有三点叫人弄不清:1,他是男是女;2,他会不会说 话;3,他长没长黑眼珠——这是因为他太爱翻白眼了。怎么想不到小小一个豆腐厂,除了我之外,居然还有人会画画,而且没有色盲,诧异之余,竟然忘了要揍他。
第九节
有关毡巴,我有好多可以补充的地方。我一直很爱他,这绝不是因为我是个同性恋者。我是个毛发很重的小个子,说起话来声音嘶哑,毡巴 是个文质彬彬的瘦高个,讲话带一点厚重的鼻音。我想永远和他呆在一起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后来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我都忘不了给他寄张明 信片。比方说,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门前,我就写了这么一张明信片:
亲爱的毡:
我到了罗马。下一站是奥地利。
王二
我这么干,是因为毡巴集邮。给他写信有一个特殊的困难:我老记不起他姓什么来;现在就又忘了,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想起来。他当然 是不姓詹。他掏我的口袋找炭条,决不是为了密报给老鲁,而是另外有人指使。在这件事上,他有非常可以原谅的动机。但是他实在太可爱了,不 能不打。如果一个八十公斤的壮汉这样冒犯了我,我当然也会发火,但是 怒气肯定在不至动手的范围之内,这是因为后者太不可爱了,不能打。
后来我回国以后,一见到毡巴,他就尖叫着朝我扑过来,想要掐我的脖子。都是因为我的明信片,大家又知道了他是毡巴。本来他拼死拼活考医学院,就是想离开豆腐厂,不再被人叫成毡巴。但是等他当了大夫, 我又给他寄了这些明信片,把他的一切努力全破坏了。现在连刚出护校的小护士都管他叫毡大夫,真把他气死了。
假如让我画出毡巴,我就把他画成个不足月胎儿的模样,寿星老一样的额头,老鲇鱼一样的眼睛,睁不开,也闭不上,脖子上还有一块像腮 一样的东西。手和脚的样子像青蛙,而且拳在一起伸不开。他的整个身子 团在一起,还有一条尾巴,裹在一层透明的膜里。如果他现在不是这样,起码未出娘胎时是这样的。我一看见毡巴,就要想像他在娘胎里的模样。我喜欢他在娘胎里的模样,也喜欢他现在的模样。我爱他要直爱到死。
第一节
从美国回来以后,我到一个研究人工智能的研究所工作。这个 所里有一半人是从文科改行过来的,学中文的,哲学的,等等。还有 一半是学理科的,学数学的,学物理的,等等。这些人对人工智能的 理解,除了它的缩写叫"AI",就没有一点一致的地方。他们见了面 就争论,我在一边一声不吭。如果他们来问我的意见,我就说:你们 讲得都有道理,听了长学问。现在他们正在商量要把所名改掉,一伙 人打算把所名改成"人类智慧研究所",另一伙人打算把所名改成" 高级智能研究所",因为意见不一致,还没有改成。来征求我的意见 ,我就说:都好都好。其实我只勉强知道什么叫"AI",一点都不知 道什么叫"人类智慧",更不知"高级智能"是什么东西。照我看来 ,它应该是些神奇的东西。而我早就知道,神奇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但是这不妨碍我将来每天早上到叫智慧或者高级智能的研究所里上 班,不动声色地坐在办公室里。这就叫玩深沉吧。但是一想到自己理 应具有智慧,或者高级智能,心里就甚为麻烦。唯一能让我提起兴致 的事是穿上工作服去帮资料室搬家。资料室总是不停地从一楼搬到五 楼,再从五楼搬到一楼,每次都要两个星期。等忙完了又要搬家,所 以就没见到它开过门。搬家时我奋勇当先,大汗淋漓,虽然每次都是 白搬,但我丝毫不觉得受了愚弄。
别人朝王二猛一伸手的时候,他的右手会伸出去抓对方的手腕 (不由自主),不管对方躲得有多快,这一抓百不失一。这是因为王二 小时候和别人打架时太爱抓人家手腕子,而且打的架也太多了。现在 王二不是小孩子了,没有人找王二打架,但是别人冷不防把手伸了过 来,他还禁不住要去抓,不管是谁。他知道要是在沙特阿拉伯犯这种 毛病,十之八九会被人把手砍掉,所以尽量克制别犯这毛病。最近一 次发作是三年前的事,当时王二在美国留学,没钱了到餐馆里去刷碗 ,有一位泰国waitress来拿盘子,拿了没刷好的一叠盘子。当时右手 一下子就飞了出去,擒住人家的手腕子。虽然只过了十分之几秒王二 就放开,告诉她这些还没弄好呢,拿别的罢,但是整个那一晚上泰国 小姐都在朝王二骚首弄姿,下了班又要坐他的车回家。据一位熟识的 女士告诉王二,这一拿快得根本看不到,而且好像带电,拿上了心头 怦怦乱跳,半身发麻。小时候和王二一起玩的孩子各有各的毛病,有 人喜欢掐别人的脖子,有的喜欢朝别人裆下踢,不知他们的毛病都好 了没有。
在豆腐厂里,等到大家都觉得王二的事已经犯了时,他对自己 也丧失了信心。倒是毡巴老给王二打气,说可以再想想办法。后来他 又提出了具体的建议,让王二去找X海鹰。王二说他根本不知道有个X 海鹰。他说不对,这个人还到这里来过。这就更奇怪了,听名字像个女名,而磨豆浆的塔上从来没有女人来。后来毡巴一再提醒,王二才 想起秋天有那么一天,是上来过一个女人,穿了一身旧军装,蹬一双 胶靴,从他们叫作门的那个窟窿里爬了进来。到了冬天,他们就用棉 布帘子把门堵起来。这间房子还有几个窟窿叫作窗子,上面堵了塑料 布。房子中间有个高高的大水槽子,他们在里面泡豆子。除此之外, 还有磨豆浆的磨,电动机等等应该有的东西。那一天王二倚着墙站着 ,两手夹在腋下,心里正在想事情。来了人眼睛看见了,心里却没看 见。据毡巴说,王二常常犯这种毛病,两眼发直,呆若木鸡,说起话 来所答非所问。比方说,他问王二,合络车间敲管子,你去呢还是我 去?不管答谁都可以,王二却呜呜地叫唤。所以人家和王二说话,他 答了些什么实在是个谜——他也不想知道谜底。她在屋里转了几圈, 就走到王二身边来,伸手去按电闸。好在王二是发愣,没有睡着,一 把把她拿住了。如果被她按动了电钮,结果一定很糟。这样螺旋提升 机就会隆隆开动,大豆就会涌上来,倒进水槽,而毡巴正在槽底冲淤 泥。那个水槽又窄又深,从里往外扒人不容易。其实王二在那里站着 就是看电闸的,根本不该让该海鹰走近,出了这样的事他也有责任。 但是这家伙只是板着脸对她说道:进了车间别乱动,然后把她放开了 。与此同时,毡巴听见外面有响动,就大喊大叫:王二,你捣什么鬼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啊!像王二这么个人,让人家把命托到他手上 而且很放心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她一听有麻烦,赶紧就溜了。因此 王二就算见过她一面,但是人家长得什么样子都没大记住。只记得脸 很一般,但是身材很好。后来他还对毡巴说过,有一种人,自以为是个XX领导,到哪儿都乱按电闸。这种人就叫做"肚皮上拉口子,假充 二X"。当然这些X都是指生殖器,一个X是女性生殖器,两个X是指男 性生殖器。王二平日语言的风格,由此可见一斑。毡巴说,就是这个 人,她是新分来的技术员,现在是团支书。他还说,像王二这种犯了 错误的人就要赶紧靠拢组织才有出路。当时王二是二十二岁,正是该 和共青团打交道的年龄。假如能列入共青团的帮助教育对像,就能不去劳改。最起码厂里在送王二走之前,还要等共青团宣布帮教无效。 在这方面他还能帮王二一些忙,因为他在团支部里面还是个委员哪。 王二想这不失为一个救命的办法,就让毡巴去替他问问。原本没抱什么希望,马上就有了回音。该海鹰爬到塔上来告诉王二说,欢迎王二 投入组织的怀抱。从现在起,王二就是一名后进青年,每礼拜一三五下午应该去找她报到。从现在起他就可以自由下地去,她保证他的生 命安全。她还说,本来厂里要送王二去学习班,被她坚决挡住。她说 她有把握改造王二。她这一来,使王二如释重负。第一,现在总算有 了一点活命的机会。第二,打了毡巴以后,他一直很内疚。现在他知道这家伙该打。如果不是他出卖王二,X海鹰怎么会知道王二因为受到 老鲁的围困,在房顶上一个铁桶里尿尿呢。
第一次我去见X海鹰时,她就对我说:以后你不用再往铁桶里尿尿了。我马上就想到毡巴把我怎么尿尿的事告诉了X海鹰,而没有人告 诉我她是怎么尿尿的。这叫我有了一种受了愚弄的感觉。事实上光知道 我怎么尿尿还不足以愚弄我。但是假如她对我的一切都了若指掌,我对 她一无所知,我最后还是免不了受愚弄。我这个人的毛病就在于一看到自己有受愚弄的可能性,就会觉得自己已经受了愚弄。
如果让我画出X海鹰,我就把她画成埃及墓葬里壁画上的模样,岔开脚,岔开手,像个绘图用的两脚规。这是因为她的相貌和古埃及的 墓画人物十分相像。古埃及的人从来不画人的正面像,总是画侧面,全身,而且好像在行进。但是那些人走路时,迈哪边的腿时伸哪边的手,这种样子俗称拉顺。古埃及的人很可能就是这样走路的,所以那时候尼 罗河畔到处都是拉顺的人。
第二节
我小的时候从家里跑出去,看到了一片紫红色的天空和种种奇 怪的情景。后来有一阵子这些景象都不见了,——不知它是飞上天了 ,还是沉到地下去了。没有了这些景象,就感到很悲伤。等到我长大了一点,像猴子一样喜欢往天上爬,像耗子一样爱打洞。是不是想要 把那些不见了的情景找回来,我也说不准,只好请心理学家来分析了 。秋天家里挖白菜窖,我常常把铁锹拿走,拿到学校的苗圃后面去挖 自己的秘窟。但是这些秘窟后来都成了野孩子们屙野屎的地方,而我 是颇有一点洁癖的,别人屙过屎的洞子我就不要了。所以我总是在掩 藏洞口方面搜索枯肠,每个洞子都打不太深。而往天上爬就比较方便 ,因为很少有人有本事把屎屙上天。我在这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功,整 个校园的孩子都承认王二在爬墙上树方面举世无匹。但是不管我上天 还是入地,都不能找回六岁时体验到的那种狂喜。
我小时候,我们院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座小高炉,大概有七八米 高罢,是个砖筒子。我想它身上原来还有些别的设备,但是后来都没了。到了我八九岁时,它就剩了写在上面的一条标语:小高炉一定要 恢复。想来是某位大学生为了表示堂·吉诃德式的决心而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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