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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破狼-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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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庚将临满了字的纸卷了卷,毫不吝惜地塞进了灶台里:“我听人讲过,玄鹰、玄甲、玄骑三大玄铁营,在老侯爷手中荡平了北蛮十八部落,后来传到小侯爷麾下,又使西域悍匪俯首——我也不是喜欢他的字,就是想知道,握着三大玄铁营的那只手留下的手书是个什么样的。”

    沈先生手里的勺子无意识地在锅里搅着,目光却似乎已经飘远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道:“安定侯姓顾名昀,字子熹,是先帝长公主与老侯爷的独子,自幼父母早逝,被今上所怜,养在宫里,又特赐袭爵,本是个天生的富贵闲人,却非要去西域吃沙子,英雄不英雄的,我是不知道,恐怕脑子不太好。”

    沈先生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长衫,衣角上还沾着钢甲的油污,脖子上挂着一块倒霉的围裙——这两兄弟一起凑合着过,家里也没个女人,一个比一个不像话,那围裙不晓得是不是拿回来就没洗过,早看不见底色了,裹在身上不伦不类。

    唯有那张脸轮廓分明。

    沈易鼻梁高挺,不说笑的时候,侧脸近乎是森然冷淡的,他眼皮微微一颤,忽然出声道:“自老侯爷去后,玄铁营功高震主,为上所忌,加上朝中佞臣媚上者横行……”

    一直没吭声的十六忽然开口打断他:“沈易。”

    灶边的两人一起望向他,十六正盯着门框上一个小小的蛛网。

    十六喝酒不上脸,脸色越喝越白,一点情绪都收进了眼睛里,看不分明。

    他低声道:“别胡说八道。”

    沈氏兄弟平时非常没大没小,做兄弟的不敬兄长,兄长也把兄弟宠得没有人样,天天从早吵到晚,可感情是很好的。

    长庚从未听见十六用这种生硬的口气说过话。

    他生性敏感,不明就里,深深地皱起眉。

    沈易牙关绷紧了一下,意识到长庚在观察他,勉强收敛住情绪,笑道:“算我失言了——不过诽谤朝廷难道不是茶余饭后的下酒菜吗?我不过随便说说。”

    长庚察觉到气氛尴尬,便机灵地岔开了话题,问道:“那从北伐到西征中间的十年里,玄铁营归谁管?”

    “没人管,”沈易道,“北伐之后,玄铁营一度沉寂,走得走,死得死,还在军中的老人们寥寥,也大多心灰意冷,十几年过去,当年的精兵早就换了一代,多年装备未曾更换,也都老化得不成样子,直到几年前西域叛乱,朝廷没了办法,才让安定侯临危受命,重启玄铁营——与其说是顾帅接管了玄铁营,还不如说是他在西域重新磨出了一批劲旅,你若有机会,倒是可以学学他现在的字。”

    长庚一愣:“难道沈先生看见过安定侯后来写的字?”

    沈易笑道:“虽然罕见,但坊间也偶尔流出来一两幅,都自称是真迹,反正是真是假我也看不出。”

    他一边说,一边吹着白气,端饭菜上桌,长庚很有眼色地上前帮忙,当他端着粥与沈十六擦肩而过的时候,却被那病秧子伸手抓住了肩膀。

    长庚比普通少年长得早,同龄人中身材高大,纵然骨肉未丰,个头却已经快要赶上他那小义父了,这么微微一抬头,就看进了十六的眼里。

    十六其实长了一双很典型的桃花眼,只有他眼神涣散地四处乱飘时才看得出,因为当他目光凝聚起来,那双瞳孔里就仿佛有一对云雾轻笼的深渊,叫人看不清,黑沉沉的。

    长庚心里又是一悸,他放低了声音,刻意叫了自己平时不大常用的称呼:“义父,怎么了?”

    十六漫不经心地说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老想着当英雄,英雄有什么好下场吗?你只要一辈子吃饱穿暖,睡醒不愁,那就是最好的日子了,哪怕拮据闲散些,也没什么关系。”

    沈十六装聋作哑的时候多,难得说几句人话,却开口便泼长庚的冷水。

    他一个半聋半瞎的残废,自然是胸无大志,锐气全无。可是这种得过且过的丧气话,少年人如何听得进去呢?

    长庚心里有点不舒服,因为感觉好像被他看低了,没好气地想道:“都和你一样混日子,将来谁养家糊口?谁照顾你吃饭穿衣?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避开十六的手,敷衍地说道:“别乱动,小心热粥烫着你。”

 第4章 巨鸢

    沈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边吃着饭,沈先生一边给长庚讲了一课《大学》,讲着讲着就没了重点,穿插到了“冬天如何保养钢甲”的事,他本身就是个杂家,想起什么说什么,有一次不知怎么的,还兴致勃勃地给长庚讲过如何防治马瘟,连十六爷这聋子都听不下去了,强行让他住了嘴。

    吃完讲完,沈先生意犹未尽地收拾起盘碗,对长庚说道:“今天我得把这几尊重甲收拾完,他们老不保养,有的关节都锈住了。下午我可能得出门一趟采点草药,葛胖小他们都请假玩去了,你打算怎么样呢?”

    长庚:“那我去将军坡练……”

    “剑”字还没出口,一回头,沈十六已经把他的铁剑挂在了墙上,宣布道:“儿子,走,巨鸢可能要进城了,咱们去凑热闹。”

    长庚无力:“义父,刚才我跟沈先生说……”

    沈十六:“什么?你大点声。”

    好,又来了。

    巨鸢来了又走,年年都一个样,长庚想不出有什么新鲜好看,可还没等他提出抗议,十六已经不由分说地拉起了他,半拖半拽地推着他往外走去。

    暮夏暑气未消,人身上的衣服都薄,十六整个人都贴在了长庚后背上,怀中若隐若现的药香倏地笼罩了住长庚,和他梦见的一样。

    长庚莫名不自在起来,不着痕迹地低头避开他那小义父,捂住鼻子,扭过头去,佯作打了个喷嚏。

    十六笑眯眯地调侃道:“有人想你,是老王家那个圆脸的小姑娘吗?”

    长庚终于忍不住冲他撂了脸色,生硬地说道:“义父跟做晚辈的开这种玩笑合适吗?”

    沈十六才不往心里去,嬉皮笑脸地说:“不合适啊?哦,我以前也没给人当过爹,不知道分寸,下次一定注意。”

    谁要是跟沈十六较真,准能让他把肝气炸了。

    长庚甩开那混混又要搭他肩膀的手,率先往外走去。

    沈先生在后面叮嘱道:“十六,你早点回来,把柴劈了!”

    沈十六脚下抹油,臭不要脸道:“听不见,回见!”

    长庚被他推着一路小跑,问道:“你到底都什么时候聋?”

    沈十六但笑不语,一脸高深莫测。

    这时两人刚好经过长庚家的正门,门扉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素色长裙的女人走了出来,长庚见了那女人,一脸混杂着无奈与恼火的烦躁瞬时便凝固了。

    他好像被一瓢凉水从头浇到了尾,方才还压着火气的眼神顿时空洞起来,连火气再活气一起悄无声息了。

    女人正是秀娘,长庚名义上的娘。

    她年纪已经不小了,美貌却半分不损,站在晨曦中,就像一副娴静幽然的美人稿。

    这样的女人,哪怕是个寡妇,也实在不该委屈给边陲小镇中一个小小的百户。

    秀娘颔首敛衽,盈盈下拜,对沈十六福了一福,寒暄道:“十六爷。”

    沈十六只对沈易耍流氓,一碰到女人,他顿时摇身一变,成了个翩翩君子。他微微侧身,不去直视秀娘的脸,彬彬有礼地打了招呼:“徐夫人,我带长庚出去散散心。”

    “有劳费心,”秀娘笑不露齿地弯了弯嘴角,继而转向长庚,轻声细语地叮嘱道:“今日你父亲回来,你若是出门,记得替娘带一盒胭脂回来。”

    她说话声音轻得像蚊子,呵一口气都能吹跑,可长庚还没来得及答话,沈聋子已经先一口应下:“哎,夫人放心。”

    长庚:“……”

    此时,他才大概摸到了一点义父聋的规律——沈易跟他说的话,他一概听不见,其他人跟他说的话,视爱听不爱听,选择性地听不见,至于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哪怕是只母蚊子嗡嗡一声,他都能听得一字不漏。

    好吃懒做就算了,还是个色胚!

    “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一词,简直如同为他量身定做。

    巨鸢归来时,城门口聚集着等着捡雁食的小孩子和附近十里八村跑来看热闹的,人一多,就有脑子活份的出来兜售吃食,慢慢在当地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集市,当地人叫做“雁子集”。

    沈十六从来不会看人脸色——看得见也装看不见。

    他仿佛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干儿子阴霾的心情,兴致勃勃地在人满为患的雁子上转来转去,看见什么都很有兴趣。

    长庚顶着一脑门官司,却还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时刻留神他不要被人挤丢了。

    这些年世道不好,老百姓都穷,集市上买卖的大部分都是农家自产的小东西,吃没好吃,喝没好喝,无聊得要死。

    都说日子不好过是打仗的缘故,税负一年比一年重。可其实过去也打,打完一场,总还能休养生息一阵,这些年却也不知是怎么的回事,人们仿佛总是不得喘息。

    算来,不过区区二十年光景,大梁先是北伐,再又是西征,□□大国,四方来朝,那是何等的威仪?

    偏偏老百姓越来越穷了,也真是奇了怪了。

    长庚转得百无聊赖,直想打哈欠,只盼着沈十六这个看见什么都好奇的乡巴佬早点尽兴,早点放他回去,他宁可去给沈先生打下手。

    沈十六买了一包烤得乌漆抹黑的粗盐豆子,边走边用手捏着吃,脑后生眼一样,伸出一只手,准确地将一颗盐豆子塞进长庚嘴里。

    长庚猝不及防,不小心舔到了他的手指,慌乱中一口咬在自己嘴里的软肉上,顿时咬出了血,疼得“嘶”了一声,愤怒地瞪着沈十六这大祸害。

    “花开有重日,人无再少年。”沈十六没有回头,拈起一颗豆子,将那它举起来,对准太阳的方向,他那双手长得真是好,修长白皙,像一双世家公子的手,本该持卷或是拈棋,与沾着黑灰的烤豆十分格格不入。

    沈十六老气横秋地说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一个人的少年时光只有豆这么大的一点,眨眼就没,一辈子也回不去了,到时候你就明白自己虚度多少光阴了。”

    长庚:“……”

    他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沈十六怎么能有脸大言不惭地说别人“虚度光阴”?

    就在这时,城门附近的人们突然爆发出一片欢呼。

    即使是半瞎,也能看见远处天边压下来的“巨鸢”。

    无数火翅向天,所有的白汽一齐爆发出云山千重,蒸汽如九重凌霄落下的一团棉絮。

    而后,一艘巨大的船影影绰绰地从烟波浩渺中露出了个头,船头的八条大蛟栩栩如生地盘踞在侧,睥睨无双地拨云而来。

    沈十六先是一愣,忽然侧耳,耳垂上的朱砂痣上似乎有红光一闪,他皱了皱眉,低声道:“这船今年怎么这么轻?”

    可是周遭充斥着巨鸢震耳欲聋的隆隆声和人群喧闹的叫喊,他这一声恍如叹息的低语很快消失无踪了,连紧随他身边的长庚也没听见。

    孩子们开始捧着自己的小竹篮,你推我搡地抢位置,等着接雁食。

    城上一群官兵列队小跑出来,传令兵在三丈高的“铜吼”后站定待命。

    “铜吼”像个倒伏的大喇叭,横陈在城墙上,外围生了一圈碧绿的铜锈,锈得错落有致,好像雕花。

    那传令兵深吸一口气,对准铜吼一端,开了长腔,声音从巨大的“铜吼”里传出来,被放大了数十倍,洪钟似的回荡不休。

    “雁归,开——暗——河——”

    两排官兵应声握住城楼上巨大的木轮把手,同时大喝一声,他们一个个□□着上身,筋骨毕露,一齐发力,山高的木轮子“嘎吱嘎吱”地转了下来,城楼下一条青石板的大道应声一分为二,无数环环相扣的齿轮扭动起来,两侧的石砖兵分两路,相背而行。

    大地裂开了,露出地下一条幽深的暗河,贯穿了整个雁回小镇。

    传令兵吹响了低哑悠长的号,自铜吼传出,穿透一切地低徊而去。

    巨鸢上也回了一声长号,接着,无数个火翅同时发力,周围的云山雾绕的蒸汽疯狂地涌动起来——它准备要降落了。

    第一把“雁食”天女散花似的飞落而下,底下的小崽子们都疯了,纷纷伸出手去抢。

    可惜洒雁食的路段并不长,很快,巨鸢便沉到了暗河中,稳稳地停在了水面,落在了人们眼前。

    船身森严,冷铁的微光中泛着说不出的杀伐气,船上传来的号声莫名悲壮,经久不息地回荡,整个雁回镇都被那“呜呜”的声音共振着,像是沙场中千年的亡魂齐齐醒来,应和而歌。

    巨鸢缓缓地顺着暗河驶入城中,水声哗然,传令兵又是一声长腔。

    “灭——灯——”

    巨鸢两翼的火翅应声而熄,空中传来一股爆竹炸后微焦的味道,巨鸢顺水前行,周身的蛟龙仿佛凝滞在时光中的某种图腾,带着妖邪的神性。

    长庚在人群摩肩接踵中注视着巨鸢由远及近,纵然他嘴上说不想来,也确实看过很多次巨鸢回航,却依然在直面的时候,会为那巨物的身形所震撼。

    北巡的巨鸢尚且如此,那国之利器的玄铁三大营,又会是什么样的风采呢?

    少年被困在雁回小镇这偏远狭隘的一隅,简直连想都想不出。

    巨鸢逼近,熄灭的火翅余温扑面而来,长庚下意识地去抓身边地人,叮嘱道:“巨鸢来了,这边人太多,我们退开一点。”

    没人应声,他一把抓了个空,长庚一回头,发现他那闹心的义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第5章 秀娘

    长庚艰难地踮起脚,从人群上方望过去,喊了一嗓子:“十六!”

    没人答应,追着巨鸢的人群开始大规模地涌过来,有欢呼的,有叫“来了”的,还有愤怒地嚷嚷“别挤了”的。

    长庚被人撞了好几下,撞得火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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