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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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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地噪着老鸦。独轮水车的轮声又在单调地“吱妞妞吱妞妞”地滚过去。太阳下了山,屋内渐渐的昏暗。

〔开幕时,姑奶奶坐在靠椅上织着毛线坎肩。她穿着一件旧黑洋绉的驼绒袍子,黑绒鞋。面色焦灼,手不时地停下来,似乎在默默地等待着什么。离她远远地在一张旧沙发上歪歪地靠着江泰,他正在拿着一本《麻衣神相》(麻衣神相,旧时一种相术,传说始于宋僧麻衣道者,故称麻衣神相。),十分入神地读,左手还拿了一面用红头绳缠拢的破镜子,翻翻书又照照自己的脸,放下镜子又仔细研究那本线装书。

〔他也穿着件旧洋绉驼绒袍子,灰里泛黄的颜色,袖子上有被纸烟烧破的洞,非常短而又宽大得不适体,棕色的西装裤子,裤脚拖在脚背上,拖一双旧千层底鞋。

〔半晌。

〔陈奶妈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打开书斋的门走进来。她的头发更斑白,脸上仿佛又多了些皱纹。因为年纪大了怕冷,她已经穿上一件灰布的薄棉袄,青洋缎带扎着腿。看见她来,文彩立刻放下手里的毛线活计站起来。

曾文彩(非常关心地,低声问)怎么样啦?

陈奶妈(听见了话又止了步,回头向窗外谛听。文彩满蓄忧愁的眼睛望着她,等她的回话。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没有走,人家还是不肯走。

曾文彩(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又坐下拿起毛线坎肩,低头缓缓地织着)

〔江泰略回头,看了这两个妇人一眼,显着厌恶的神气,又转过身读他的《麻衣神相》。

陈奶妈(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四面望了望,提起袖口擦抹一下眼角,走到方凳子前坐下,迎着黄昏的一点微光,默默地纳起鞋底。

江泰(忽然搓颤着两只脚,浑身寒瑟瑟的)

曾文彩(抬起头望江)脚冷吧?

江泰(心烦)唔?(又翻他的相书,彩又低下头织毛线)

〔半晌。

曾文彩(斜觑江泰一下,再低下头织了两针,实在忍不住了)泰!

江泰(若有所闻,但仍然看他的书)

曾文彩(又温和地)泰,你在干什么?

江泰(不理她)

〔陈看江一眼,不满意地转过头去。

曾文彩(放下毛线)泰,几点了,现在?

江泰(拿起镜子照着,头也不回)不知道。

曾文彩(只好看看外边的天色)有六点了吧?

江泰(放下镜子,回过头,用手指了一个,冷冷地)看钟!

曾文彩钟坏了。

江泰(翻翻白眼)坏了拿去修!(又拿起镜子)

曾文彩(怯弱地)泰,你再到客厅看看他们现在怎么样啦,好么?

江泰(烦躁地)我不管,我管不着,我也管不了,你们曾家的事也太复杂,我没法管。

曾文彩(恳求)你再去看一下,好不好?看看他们杜家人究竟想怎么样?

江泰怎么样?人家到期要曾家还,没有钱要你们府上的房子,没有房子要曾老太爷的寿木,那漆了几十年的楠木棺材。

曾文彩(无力地)可这寿木是爹的命,爹的命!

江泰你既然知道这件事这么难办,你要我去干什么?

陈奶妈(早已停下针在听,插进嘴)算了吧,反正钱是没有,房子要住——

江泰那棺材——

曾文彩爹舍不得!

江泰(瞪瞪文彩)明白啦?(又拿起镜子)

曾文彩(低头叹息拿出手帕抹眼泪)

〔半晌。外面乌鸦噪声,水车“吱妞妞吱妞妞”滚过声。

陈奶妈(纳着鞋底,时而把针放在斑白的头发上擦两下,又使劲把针扎进鞋底。这时她停下针,抬起头叹气)我走喽,走喽!明天我也走喽,可怜今天老爷子过的是什么丧气生日!唉,像这样活下去倒不如那天晚上……(忽然)要是往年祖老太爷做寿的时候,家里请客唱戏,院子里,客厅里摆满了菊花,上上下下都开着酒席,哪儿哪儿都是拜寿的客人,几里旮旯儿(“角落”)满世界都是寿桃,寿面,红寿帐子,哪像现在——

曾文彩(一直在沉思着眼前的苦难,呆望着江泰,几乎没听见陈奶妈的话,此时打起精神对江泰,又温和地提起话头)泰,你在干什么?

江泰(翻翻眼)你看我在干什么?

曾文彩(勉强地微笑)我说你一个人照什么?

江泰(早已不耐烦,立起来)我在照我的鼻子!你听清楚,我在照我的鼻子!鼻子!鼻子!鼻子!(拿起镜子和书走到一个更远的椅子上坐下)

曾文彩你不要再叫了吧,爹这次的性命是捡来的。

江泰(总觉文彩故意跟他为难,心里又似恼怒,却又似毫无办法的样子,连连指着她)你看你!你看你!你看你!每次说话的口气,言外之意总像是我那天把你父亲气病了似的。你问问现在谁不知道是你那位令兄,令嫂——

曾文彩(只好极力辩解)谁这么疑心哪?(又低首下心,温婉地)我说,爹今天刚从医院回来,你就当着给他老人家拜寿,到上屋看看他,好吧?

江泰(还是气鼓鼓地)我不懂,他既然不愿意见我,你为什么非要我见他不可?就算那天我喝醉啦,话错了话,得罪了他,上个月到医院也望了他一趟,他都不见我,不见我——

曾文彩(解释)唉,他老人家现在心绪不好!

江泰那我心绪就好?

曾文彩(困难地)可现在爹回了家,你难道就一辈子不见他?就当作客人吧,主人回来了,我们也应该问声好,何况你——

江泰(理屈却气壮,走到她的面前又指又点)你,你,你的嘴怎么现在学得这么刁?这么刁?我,我躲开你!好不好?

〔江堵气拿着镜子由书斋小门走出去。

曾文彩(难过地)江泰!

陈奶妈唉,随他——

〔江又匆匆进来在原处乱找。

江泰我的《麻衣神相》呢?(找着)哦,这儿。

〔江又走出。

曾文彩江泰!

陈奶妈(十分同情)唉,随他去吧,不见面也好。看见姑老爷,老爷子说不定又想起清少爷,心里更不舒服了。

曾文彩(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您的鞋底纳好了吧?

陈奶妈(微笑)也就差一两针了。(放下鞋底,把她的铜边的老花镜取下来,揉揉眼睛)鞋到是做好了,人又不在了。

曾文彩(勉强挣出一句希望的话)人总是要回来的。

陈奶妈(顿了一下,两手提起衣角擦泪水,伤心地)嗯,但——愿!

曾文彩(凄凉地)奶妈,您明天别走吧,再过些日子,哥哥会回来的。

陈奶妈(一月来的烦忧使她的面色失了来时的红润。她颤巍巍摇着头,干巴巴的瘪嘴激动得一抽一抽的。她心里实在舍不得,而口里却固执地说)不,不,我要走,我要走的。(立起把身边的针线什物往笸箩里收,一面揉揉她的红鼻头)说等吧,也等了一个多月了,愿也许了,香也烧了,还是没音没信,可怜我的清

少爷跑出去,就穿了一件薄夹袍——(向外喊)小柱儿!小柱儿!

曾文彩小柱儿大概帮袁先生捆行李呢。

陈奶妈(从笸箩里取出一坎小包袱皮,包着那双还未完全做好的棉鞋)要,要是有一天他回来了,就赶紧带个话给我,我好从乡下跑来看他。(又不觉眼泪汪汪地)打,打听出个下落呢,姑小姐就把这双棉鞋绱好给他寄去——(回头又喊)小柱儿!——(对彩)就说大奶妈给他做的,叫他给奶妈捎一个信。(闪出一丝笑容)那天,只要我没死,多远也要去看他去。(忍不住又抽咽起来)

曾文彩(走过来抚慰着老奶妈)别,别这么难过!他在外面不会怎么样,(勉强地苦笑)三十六七快抱孙子的人,哪会——

陈奶妈(泪眼婆娑)多大我也看他是个小孩子,从来也没出过门,连自己吃的穿的都不会料理的人——(一面喊,一面走向通大客厅的门)小柱儿!小柱儿!

〔小柱儿的声音:“唉,奶奶!”

陈奶妈你在干什么哪?你还不收拾收拾睡觉,明儿个好赶路。

〔小柱儿的声音:“愫小姐叫我帮她喂鸽子呢。”

陈奶妈(一面向大客厅走,一面唠叨)唉,愫小姐也是孤零零的可怜!可也白糟蹋粮食,这时候这鸽子还喂个什么劲儿!

〔陈由大客厅门走出。

曾文彩(一半对着陈奶妈说,一半是自语,喟然)喂也是看在那爱鸽子的人!

〔外面又一阵乌鸦噪,她打了一个寒战,正拿起她的织物,———

〔江泰嗒然由书斋小门上。

江泰(忘记了方才的气焰,像在黄霉天,背上沾湿了雨一般,说不出的又是丧气,又是恼怒,又是悲哀的神色,连连地摇着头)没办法!没办法!真是没办法!这么大的一所房子,走东到西,没有一块暖和的地方。到今儿个还不生火,脚冻得要死。你那位令嫂就懂得弄钱,你的父亲就知道他的棺材。我真不明白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

曾文彩别埋怨了,怎么样日子总是要过的。

江泰闷极了我也要革命!(从似乎是开玩笑又似乎是发脾气的口气而逐渐激愤地喊起来)我也反抗,我也打倒,我也要学瑞贞那孩子交些革命党朋友,反抗,打倒,打倒,反抗!都滚他妈的蛋,革他妈的命!把一切都给他一个推翻!而,而,而——(突然摸着了自己的口袋,不觉挖苦挖苦自己,惨笑出来)我这口袋里就剩下一块钱——(摸摸又眨眨眼)不,连一块钱也没有,——(翻眼想想,低声)看了相!

曾文彩江泰,你这——

江泰(忽然悲伤,“如丧考妣”的样子,长叹一声)要是我能发明一种像“万金油”似的药多好啊!多好啊!

曾文彩(哀切地)泰,不要再这样胡思乱想,顺嘴里扯,你这样会弄成神经病的。

江泰(像没听见她的话,蓦地又提起神)文彩,我告诉你,今天早上我逛市场,又看了一个相,那个看相的也说我现在正交鼻运,要发财,连夸我的鼻子生得好,饱满,藏财。(十分认真地)我刚才照照我的鼻子,倒是生得不错!(直怕文彩驳斥)看相大概是有点道理,不然怎么我从前的事都说的挺灵呢?曾文彩那你也该出去找朋友啊!

江泰(有些自信)嗯!我一定要找,我要找我那些阔同学。(仿佛用话来唤起自己的行动的勇气)我就要找,一会儿我就去找!我大概是要走运了。

曾文彩(鼓励地)江泰,只要你肯动一动你的腿,你不会不发达的。

江泰(不觉高兴起来)真的吗?(突然)文彩,我刚才到上房看你爹去了。

曾文彩(也提起高兴)他,他老人家跟你说什么?

江泰(黠巧地)这可不怪我,他不在屋。

曾文彩他又出屋了?

江泰嗯,不知道他——

〔陈奶妈由书斋小门上。

陈奶妈(有些惶惶)姑小姐,你去看看去吧。

曾文彩怎么?

陈奶妈唉!老爷子一个人拄着个棍儿又到厢房看他的寿木去了。

曾文彩哦——

陈奶妈(哀痛地)老爷子一个人站在那儿,直对着那棺材流眼泪……江泰愫小姐呢?

陈奶妈大概给大奶奶在厨房蒸什么汤呢。——姑小姐,那棺材再也给不得杜家,您先去劝劝老爷子去吧。

曾文彩(泫然)可怜爹,我,我去——(向书房走)

江泰(讥诮地)别,文彩,你先去劝劝你那好嫂子吧。

曾文彩(一本正经)她正在跟杜家人商量着推呢。

江泰哼,她正在跟杜家商量着送呢。你叫她发点良心,别尽想把押给杜家的房子留下来,等她一个人日后卖好价钱,你父亲的棺材就送不出去了。记着,你父亲今天出院的医药费都是人家愫小姐拿出来的钱。你嫂子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吃鸡,当着人装穷,就知道卖嘴,你忘了你爹那天进医院以前她咬你爹那一口啦,哼,你们这位令嫂啊,——

〔思懿由书斋小门上。

陈奶妈(听见足步声,回头一望,不觉低声)大奶奶来了。

江泰(默然,走在一旁)

〔思懿面色阴暗,蹙着眉头,故意显得十分为难又十分哀痛的样子。她穿件咖啡色起黑花的长袖绒旗袍,靠胳臂肘的地方有些磨光了,领子上的钮扣没扣,青礼服呢鞋。

曾文彩(怯弱地)怎么样,大嫂?

曾思懿(默默地走向沙发那边去)

〔半晌。

陈奶妈(关切又胆怯地)杜家人到底肯不肯?

曾思懿(仍默然坐在沙发上)

曾文彩大嫂,杜家人——

曾思懿(猛然扑在沙发的扶手上,有声有调地哭起来)文清,你跑到哪儿去了?文清,你跑了,扔下这一大家子,叫我一个人撑,我怎么办得了啊?你在家,我还有个商量,你不在家,碰见这种难人的事,我一个妇道还有什么主意哟!

〔江泰冷冷地站在一旁望着她。

陈奶妈(受了感动)大奶奶,您说人家究竟肯不肯缓期呀?

曾思懿(鼻涕眼泪抹着,抽咽着,数落着)你们想,人家杜家开纱厂的!鬼灵精!到了我们家这个时候,“墙倒众人推”,还会肯吗?他们看透了这家里没有一个男人,(江泰鼻孔哼了一声)老的老,小的小,他们不趁火打劫,逼得你非答应不可,怎么会死心啊?

曾文彩(绝望地)这么说,他们还是非要爹的寿木不可?

曾思懿(直拿手帕擦着红肿的眼,依然抽动着肩膀)你叫我有什么法子?钱,钱我们拿不出;房子,房子我们要住;一大家子的人张着嘴要吃。那寿木,杜家老太爷想了多少年,如今非要不可,非要——

江泰(靠着自己卧室的门框,冷言冷语地)那就送给他们得啦。

陈奶妈(惊愕)啊,送给他们?

曾思懿(不理江泰)并且人家今天就要——

曾文彩(倒吸一口气)今天?

曾思懿嗯,他们说杜家老太爷病得眼看着就要断气,立了遗嘱,点明——

江泰(替她说)要曾家老太爷的棺材!

曾文彩(立刻)那爹怎么会肯?

陈奶妈(插嘴)就是肯,谁能去跟老爷子说?

曾文彩(紧接)并且爹刚从医院回来。

陈奶妈(插进)今天又是老爷子的生日,——

曾思懿(突然又嚎起来)我,我就是说啊!文清,你跑到哪儿去了?到了这个时候,叫我怎么办啊?我这公公也要顾,家里的生活也要管,我现在是“忠孝不能两全”。文清,你叫我怎么办哪?

〔在大奶奶的哭嚎声中,书斋的小门打开。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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