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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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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思懿(突然严峻)不许去!八月节泼凉水,发疯了!我就不喜欢袁家人这点,无法无天,把个女儿惯得一点样都没有。
〔女孩声:(高声)曾——霆!
曾霆(应声一半)嗳!
曾思懿(立刻截住)别答理她!
曾霆(想去告诉她)那么让我(刚走一步)——
曾思懿(又扯住他)不许走!(对霆)你当你还小啊!十七岁!成了家的人了。你爷爷在你那么大,都养了家了!(突兀)你的媳妇回来了没有?
曾霆(一直很痛苦地听着她的话,微声)打了电话了。
曾思懿她怎么说?
曾霆(畏缩)不是我打的,我,我托愫姨打的。
曾思懿(怒)你为什么不打,叫你去打,你怎么不打?
〔女孩声:(几乎同时)曾霆,你藏到哪儿去了?
曾霆(昏惑地,不知答复哪面好)愫姨原来就要托她买檀香的。
〔女孩声:(着急)你再不答应,我可生气了。
曾思懿(看出霆的心又在摇动。霆还没走半步,立刻气愤愤地)别动,愫姨叫她买檀香,叫她买去好了。(固执地)可我叫你自己给瑞贞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打?我问你,你为什么总是不听?不听?
曾霆(偷偷望一眼,又低头无语)
曾文清(悠然长叹)他们夫妻俩没话说,就少让他说几句,何必勉强呢?凡事勉强就不好。
〔女孩声:(高声大叫)曾——霆!
曾思懿(突然对那声音来处)讨厌!(转向文)“勉强就不好”,什么事都叫你这么纵容坏了的,我问你,八月节大清早回娘家,这是哪家的规矩?她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家里景况不好,下人少,连我也不是下厨房帮着张顺做饭。(刻薄地)哼,娘家也没有钱可一小就养成千金小姐的脾气!(对曾霆咻咻然)你告诉她,到哪儿,说哪儿,嫁到我们这读书的世家,我们家里什么都不讲究,就讲究这点臭规矩!
〔由通大花厅的门跑进来雄赳赳的袁圆小姐,这一个一生致力于“人类学的”学者十分钟爱的独女。她手提一桶冷水,穿着男孩儿的西式短裤,露出小牛一般茁壮的圆腿,气昂昂地来到门槛上张望。她满脸顽皮相,整天在家里翻天覆地,没有一丝儿安闲。时常和男孩儿们一同玩耍嬉戏,简直忘却自己还是个千金的女儿。她现在十六岁了,看起来,有时比这大,有时比这小。论身体的发育,十七八岁的女孩也没有她这般丰满;论她的心理,则如夏午的雨云,阴晴万变。正哭得伤心,转眼就开怀大笑,笑得高兴时忽然面颊上又挂起可笑的泪珠,活脱脱像一个莫明其妙的娃娃。但她一切都来得自然简单,率直爽朗,无论如何顽皮,绝无一丝不快的造作之感。
〔她幼年丧母,哺养教育都归思想“古怪”的父亲一手包办。“人类学”者的家教和世代书香的曾家是大不相同的。有时在屋里,当着袁博士正聚精会神地研究原始“北京人”的头骨的时候,在他的圆儿的想象中,小屋子早变成四十万年前民德尔冰期的森林,她持弓挟矢,光腿赤脚,半裸着上身,披起原来铺在地上的虎皮,在地板上扮起日常父亲描述得活灵活现的猿人模样。叫嚣奔腾,一如最可怕的野兽。末了一个飞石几乎投中了学者的头骨,而学者只抬起头来,莞然微笑,神色怡如也。这样的父女当然谈不上知道曾家家教中所宝贵的“人情世故”的。有一天大奶奶瞅见圆儿在郁热的夏天倾盆暴雨下立在院中淋雨,跑去好心好意地告诉她的父亲,不料一会儿这个父亲也笑嘻嘻地光着上身拿着手巾和他女儿在急雨里对淋起来。这是一对古怪的鸟儿,在大奶奶的眼里,是不吃寻常的食物。
〔她穿着短袖洋衬衣,胶鞋,短裤。头发短短的,汗淋的脸上红喷喷的。
袁圆(指着曾霆)曾霆,你好,闹了归其,你在这儿!(说着就提起那桶水笑嘻嘻地追赶上去,弄得曾霆十分困窘,在母亲面前,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曾霆(大叫)水!水!(不知不觉地躲在父亲后面)
曾思懿(惊吓)凉水浇不得!(拉住她)袁小姐我问你一句话。
袁圆(回转身来笑呵呵地)什么?
曾思懿(随嘴乱问)你父亲呢?
袁圆(放下水桶,故意沉稳地)在屋里画“北京人”呢。(突然大叫一声猫捉耗子似的把曾霆捉住)你跑?看你跑到哪里?
曾霆(笑得狼狈)你,你放掉我。
袁圆(兴奋地)走,我们出去算账。
曾思懿(大不高兴)袁小姐!
袁圆走!
曾文清(笑嘻嘻地)袁圆,你要一个东西不?
袁圆(突想起来,不觉放掉曾霆)啊,曾伯伯,你欠了我一个大风筝,你说你有,你给我找的。
曾文清(笑着)秋天放不起风筝的。
袁圆(固执)可你答应了我,我要放,我要放!
曾文清(微笑)我倒是给你找着一个大蜈蚣。
袁圆(跳起来)在哪儿?(伸手)给我!
曾文清(不得已)蜈蚣叫耗子咬了。
袁圆(黠巧地)你骗我。
曾文清有什么法子,耗子饿极了,蜈蚣上的浆糊都叫耗子吃光了。
袁圆(顿足)你看你!(眼里要挂小灯笼)
曾文清(安慰)别哭别哭,还有一个。
袁圆(泪光中闪出一丝笑容)嗯,我不相信。
曾文清霆儿,你到书房(指养心斋)里把那个大金鱼拿过来。
曾霆(几乎是跳跃地)我拿去。
曾思懿(吼住他)霆儿,跳什么?
〔曾霆又抑压自己的欢欣,大人似的走向书斋。
袁圆(追上去)曾霆!(拉着他的手)快点,你!(把他拉到书里,瞥见那只五颜六色上面有些灰尘的风筝,忍不住惊喜地大叫一声)啊,这么大!(立刻就要抢过来)
曾霆(脸上也浮起异常兴奋的笑容,颤抖地)你别拿,我来!(举起那风筝)
袁圆(争执)你别拿,我来!
曾霆你毛手毛脚地弄坏了。
袁圆(连喊)我来!我来!你爹爹为我糊的。
〔二人都在争抢着那金鱼。
曾思懿(同时)霆儿!
曾霆(喘着气喊)不,不!(目不转睛望着她,兴奋而快乐地和袁圆争抢。十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握着那风筝的竹篾,被圆儿粗壮的手腕左右摇,几乎按不住那风筝)
袁圆(同时不住地叫)我来,我来!
曾霆(蓦然大叫一声,放下那风筝,呆望自己流血的手指)
袁圆(吃一惊)怎么?
曾思懿(埋怨)你看!(走到他面前申斥)你看出了血了!
曾文清(望着霆)扎破了?
曾霆(握着手指)嗯。
袁圆(关怀地)痛不痛?
曾霆(惶惑)有一点。
曾思懿(握着霆)快去,上点七釐散。
袁圆(满有把握地)不用!(徒然低下头吮吸他手上的伤口)
曾霆(吃了一惊)啊!(一阵感激的兴奋在脸上掠过,他忸怩地绝母亲的手)妈,不用了,妈——
袁圆(唾出一口涎水,愉快地把他的手放开)得,还痛不痛?
曾霆(恧然低声)不痛了。
袁圆(指着那受伤的手指,仿佛对那手指说话)哼,你再痛我一斧头把你砍下来。
曾文清(开玩笑)好凶!
袁圆(突然由地上提起那桶凉水)
曾霆曾思懿(同时紧张)啊!
袁圆(对霆笑着)饶了你,这一桶水我不泼你了。(推着他)走,我们放风筝去。(霆立刻顺手拿起风筝)再见!曾妈妈。
〔圆儿跳跳蹦蹦地推着曾霆出了门,水洒了一地。
曾思懿霆儿!
曾文清(解劝地)让他们去吧!
曾思懿你别管!(对外)霆儿!
〔霆儿只好又从外面走进来,后随那莫名其妙的袁圆。
曾霆(望着母亲)
曾思懿(端起那碗参汤)把这碗参场喝了它,你爹不喝了。
袁圆(圆眼一睁惊讶地羡慕)参汤!
曾霆我不喝!
曾思懿(厉声)喝掉!
曾霆(拿起就喝了一口,立刻吐出)真的,坏了。
曾思懿胡说!(自己拿过来尝了一口,果然觉得口味不对,放下)哼!
〔这时袁圆顽皮地向霆招手,又轻悄悄颠着脚步推着霆的背走出。霆迈出门槛袁圆只差一步——
曾思懿(忽然)袁小姐!
袁圆(吃一惊)啊!(回头)
曾思懿你过来!
袁圆(走过来)干什么?
曾思懿(满脸笑容)今天我们家里请你同你父亲一同过来过节,你对他说过了么?
袁圆(白眼)请我们吃中饭?
曾思懿(异常讨好的神色)啊,特为请你这位顶好看的袁小姐。
袁圆(愣头愣脑)你胡扯!你们请的爸爸跟愫小姐,我知道。
曾思懿哪个说的?
袁圆(自负)江姑老爷跟我都说了。
曾思懿(和颜悦色)那么你想要新妈妈不?
袁圆我没妈妈,我也不要。
曾思懿(劝导地)有妈好,你喜欢愫小姐做你的妈妈不?
袁圆(莫名其妙)我?
〔前院子里曾霆的声音:袁圆,快来,有风了!”
袁圆(冷不防递给思一个纸包)给你!
曾思懿(吃了一惊)什么?
袁圆爸爸给你的房租钱!
〔袁圆由通大客厅门跑下。
曾思懿(鄙恶)这种孩子,真是没家教!
曾文清(不安地)你,你跟江泰闹的什么把戏,你们要把愫方怎么样?曾思懿(翻翻眼)怎么样?人家要嫁人,人家不能当一辈子老姑娘,侍候你们老太爷一辈子。
曾文清她没有说,你们怎么知道她要嫁人?
曾思懿(嘴角又咧下来)看不出来,还猜不出来!我前生没做好事,今生可要积积德,我可不想坑人家一辈子。
曾文清嫁人当然好,不过嫁给这种整天就懂研究死人脑袋壳的袁博士——
曾思懿她嫁谁有你的什么?你关的什么心?(恶毒地)你老人家是想当陪房丫头一块嫁过去,好成天给人家端砚台拿纸啊,还是给人家铺床叠被,到了晚上当姨老爷啊?
曾文清(气愤)你是人是鬼,你这样背后欺负人家?
曾思懿(也怒)你放屁!我问你是人是鬼,用着你这样偏向着人家!曾文清她是个老姑娘,住在我们家里,侍候爹这么些年——
曾思懿(索性说出来)我就恨一个老姑娘死拖活赖住在我们家里,成天画图写字,陪老太爷,仿佛她一个人顶聪明。
曾文清唉,反正我要走了,只要爹爹肯,你们——
曾思懿他不肯也得肯,一则家里没有钱,连大客厅都租给外人,再也养不住闲亲戚,再则(斜眼望着他,刻薄地)人家自己要嫁人,你不愿意她嫁呀……
曾文清(忍无可忍,急躁)谁说我不愿意她嫁?谁说我不愿意她嫁?谁说不愿意她嫁?
曾思懿(一眼瞥见愫小姐由养心斋的小门走进来,恰好猫弄老鼠一般,先诡笑起来)别跟我吵,我的老爷,人家愫小姐来了!
〔愫方这个名字是不足以表现进来这位苍白女子的性格的。她也就有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出身在江南的名门世家,父亲也是个名士。名士风流,身后非常萧条;后来寡母弃世,自己的姨母派人接来,从此就遵守母亲的遗嘱,长住在北平曾家,再没有回过江南。曾老太太在时,婉顺的愫小姐是她的爱宠;这个刚强的老妇人死后,愫方又成了她姨父曾老太爷的拐杖。他走到哪里,她必需随到哪里。在老太爷日渐衰颓的暮年里,愫方是他眼前必不可少的慰藉,而愫方的将来,则渺茫如天际的白云,在悠忽的岁月中,很少人为她恳切地想了一想。
〔见过她的人第一个印象便是她的“哀静”。苍白的脸上恍若一片明静的秋水,里面莹然可见清深藻丽的河床,她的心灵是深深埋着丰富的宝藏的。存心地坦白人的眼前,那丰富的宝藏也坦白无余地流露出来,从不加一点修饰。她时常幽郁地望着天,诗画驱不走眼底的沉滞。像整日笼罩在一片迷离离秋雾里,谁也猜不着她心底压抑着多少苦痛与哀愁。她是异常的缄默。〔伶仃孤独,多年寄居在亲戚家中的生活养成她一种惊人的耐性,她低着眉头听着许多刺耳的话。只有在偶尔和文清的诗画往还中,她似乎不自知地淡淡泄出一点抑郁的情感。她充分了解这个整日在沉溺中讨生活着的中年人。她哀怜他甚于哀怜自己。她温厚而慷慨,时常忘却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抚爱着和她同样不幸的人们。然而她并不懦弱,她的固执在她的无尽的耐性中时常倔强地表露出来。
〔她的服饰十分淡雅,她穿一身深蓝毛哔叽织着淡灰斑点的旧旗袍,宽大适体。她人瘦小,圆脸,大眼睛,蓦一看,怯怯的十分动人矜情,她已过三十,依然保持昔日闺秀的幽丽,说话声音,温婉动听,但多半在无言的微笑中静聆旁人的话语。
曾思懿(对着愫小姐,满脸的笑容)你看,愫妹妹,你看他多么厉害!临走临走,都要恶凶凶地对我发一顿脾气。(又是那一套言不由衷的鬼话)不知道的,都看我这样子像是有点厉害,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恶呢!知道的,都明白我是个受气包:我天天受他(指文)的气,受老爷子的气,受我姑奶奶姑老爷的气,(可怜的委屈样)连儿子媳妇的气我都受啊!(亲热地)真是,这一家子就是愫妹妹你,心地厚道,待我好,待我——
愫方(莫名其妙谛听这潮涌似的话,恬静地微笑着)
曾文清(忍不住,接过嘴去)爹起来了?
〔思才停止嘴。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愫方(安详地)姨父早起来了。(望见地上那张破碎的山水,弯身拾起)这不是表哥画的那张画?
曾思懿(又叨叨起来)是呀,就因为这张画叫耗子咬了,他老人家跟我闹了一早上啦。
愫方(衷心的喜意)不要紧,我拿进去给表哥补补。
曾文清(谦笑)算了吧,值不得。
曾思懿(似笑非笑对文眄视一下)不,叫愫妹妹补吧。(对愫)你们两位一向是一唱一和的,临走了,也该留点纪念。
愫方(听出她的语气,不知放下好,不放下好,嗫嚅)那我,我——
曾文清(过来解围)还是请愫妹妹动动手补补吧,怪可惜的。
曾思懿(眼一翻)真是怪可惜。(自叹)我呀,我一直就想着也就有愫妹妹这双巧手,针线好,字画好。说句笑话,(不自然地笑起来)有时想着想着,我真恨不得拿起一把菜刀,(微笑的眼光里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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