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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文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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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细细地把吴楚书记如何招待他,吴书记家中的情形等等讲来听。连公社的头把手赵书记,见了他都笑呵呵地主动打招呼。陈奂生上一趟街,来回路上同他搭腔的人就数不清。陈奂生上街回到村里,别人也不再问他“今天街上怎么样?”他也不再说“人挤,猪行里有猪,青菜卖不掉。”等一类的话。却一问一答讲些:“去工交办公室没有?”“去的。”“见到赵书记没有?”“赵书记不在。”“下次碰着了,那件事请你同他讲讲。”“好的。”……等等。有人还惋惜陈奂生出山迟了一年,否则稳选上乡人民代表。有一次,赵书记要广播员王小蓉在广播里通知在乡下蹲点的副书记张和生回公杜开紧急会议。当时她正在听人家讲陈奂生的业绩,回身进去,对着话筒反复讲了三次要陈奂生迅速来公社开紧急会议,而竟没有发觉错误。一直到陈奂生晕头转向赶来,她还莫名其妙。幸而张和生恰巧回来,才没有耽误工作。可见在王小蓉的脑子里,陈奂生竟把张和生赶跑了。广播的时候,群众正捧着饭碗在填肚子,大家听得清清楚楚,简直就轰动了。全公社果真形成了“陈奂生热”。陈奂生的脑壳子并未经过冷处理,于是也就有点发热了,有点飘飘然了。在家里不大肯做事,一天三餐,要老婆端到桌上来吃。摆起家主公的架子来。队长王生发,是个见钱眼红的人,尤其看不得社员发财。他不管陈奂生有多红,横竖还是他手下的社员,犟不到哪里去。一再放出话来,要陈奂生表示表示。陈奂生心里虽然不满,也只得请了他一次客,才算安稳。盯着陈奂生钱包的人,也不止一个,试探着想开口借钱的人,不断放出风来。陈奂生几乎失了主意,倒还是老婆厉害,常常在大庭广众之间,骂丈夫没有算计,手里有几个臭钱,就东借西借,趸档打成零碎,要买砖头修房子都凑不全,才把别人的口塞住。但是,到了年底,陈奂生的堂兄,小学教师陈正清,还是跑来开口。因为他家缺乏劳动力,负担又重,挣几个工资,生活已够清苦了。没想到今年县里规定口粮提价,要照国家收购的粮价付。他原来准备的钱就不够了,还缺六十元,口粮还押在生产队的仓库里,不得不借。陈奂生一直同他要好,念着兄弟之情,不顾老婆叽咕,满足了他。就在这个时候,公社里又掀起一个浪潮,要搞生产责任制,陈奂生知道了,不免又担心起来。
陈奂生早就听说过农村里要起大变化,怎么变法搞不清。干部也不宣传,问问他们,他们眼一瞪说:“把田分给你自己种,你要不要?”那神态和口气,就像他们的腰包被动了一动,正要查扒手呢!陈奂生看着听着就难受。他虽然笨,也晓得共产党历来主张集体化。土地、土地,种了几十年田的庄稼人充分懂得它的好处;为它喜,为它愁,为它笑来为它哭,它是社员心头一块肉。哪个不想把它抱在怀里困觉。好容易经过二十几个年头,才勉强断了私情。虽然有时候看着它受糟蹋,弄得肚子吃不饱,心里又会枯并重波。但单干就是反对共产党,陈奂生饿死也不会唱这对台戏。他已经考验过来了,何必吹胡子瞪眼睛!这样大的事情,能开玩笑吗?听到谣言,问个清楚不应该吗?不该问,不问就是了。分也罢,不分也罢,横竖他又不作主。真要分的话,他也不会第一个伸手接,也不怕少了他一份。他要想那么远做什么。狗捉老鼠,多管闲事!这两年吃饱了肚皮,穿暖了衣,安稳日脚不过,找什么麻烦!分了就凿定好到哪里去吗?!弄不好会烦死,寿也要矮几年!陈奂生从此把它丢在脑后。一动不如一静,捏牢锄头柄就算。过一阵又听说真要分田。而且是中央的政策,要社员包种生产队的土地,让社员有更多的自主权,有更大的积极性。陈奂生倒犯愁了。他想,这田叫我如何包法?记得二十岁前,那时单干,倒也独当过一面。后来集体化了,自己一直吃的荫下饭;队长指东就东,队长叫西就西,跟着他的屁股转了二十八年了。自己只管做就是。至于各种稻、麦品种的特性,栽培技术,不同性能的化肥、农药的使用方法,要说心里有谱,也都搞乱了弄不清。一年两熟,弄错了收不着,又不能重来,吃西北风!还有那种田家什,在队里劳动呢,十样缺八样也不碍。队长把工种派给你,你没有家什,就改派别样,工分照样赚。如今夫妻两个,家里只有镰刀两把,锄头一把,铁囗一把,罱网一口,铁锨一把,扁担一条,土筐一副。碰到下雨,只有笠帽,没有蓑衣,也照样一年一年混过去。若要一变,还得了!光是禾场上用的,就有翻耙、扫帚、丫枪、搔耙、大小备箕、箩筐、小扁,……买一半也要几十块,哪里来的钱!还是大呼隆隆,混混算了,横竖大家的事,我又不想过好日脚。何必另起炉灶,既没有本钱,也烦不来那种心思。他把这想法,说给老婆听,这位贤德的夫人,一口赞成。还说她上次回娘家,娘家村上东边的生产队,就在闹分田。出头的人尽是些“尖钻货”,只想自己发财。最后还撂上一句:“你看好了!他们‘想发财,必倒霉!’”她真是陈奂生贴心的好同志,无愧是困在一头十多年的人。
陈奂生担心了一阵,后来只听雷声响,不见雨下来;一忽儿又说要收了,接着又有叫做“不要一刀切”的话。陈奂生虽笨,也琢磨出干部不赞成,顶住了。陈奂生这才放心。他觉得好,中央在北京,天高皇帝远,管不着。只要干部不动,荫下饭照吃。
这已是将近一年前的话了。后来陈奂生忙着卖油绳,早就丢光忘记。谁知如今当了采购员凯旋荣归不久,“陈奂生热”还未过去,忽然异军突起,全公社热火朝天地宣传起包产责任制来。原来他老婆娘家村上的东头生产队,包产一年大增产,不仅是几个“尖钻货”突破了历史上最高产量,百分之九十三的人都大幅度增加了收入。全公社的干部群众都轰动起来,原来反对的人也只得服贴。可是陈奂生一打听,那百分之三减产和百分之四平产的户头,竟有两家和自己的人品、条件差不多,于是他的心头顿时沉重起来,好像搁上了一块磨盘大的疙瘩。
那就难啦!要是不当采购员,到明年年底,不就归进那百分之七里头去了吗!
二
公社里虽然出了一个包产责任制的好榜样,但等到大家晓得,秋种早已过去,麦田都加工了两遍。这时再分田包产,本无不可。但陈奂生生产队的那个工队长,主张要包就该在下种之前,如今种上了,麦苗出得好坏不等,分着好的没话说,至于坏的,哪个肯舔屁股?再说已经花的工,下的肥料,没法算帐,还是拖到麦收以后包产为宜。陈奂生听了,十分赞成。可是急着要分的人不同意,不管陈奂生红到什么程度,人家抢白他说:“你倒靠着吴楚,捞得到外快;我们呢,就别想过好日子了!”陈奂生马上吃瘪,无话可答。他们又同王队长吵起来。王队长骂他们是“尖钻货”,想发财想得等不及了,不死有得发呢。别人也骂王队长“尖钻贷”,多吃多占惯了,舍不得变。闹来闹去,没有结果,便告到大队里去。陈奂生很放心,他知道大队周书记也是反对包产的。记得两个月前,周书记动员他出山当采购员,就曾在他思想上打过防疫针。周书记说:“你别赖在家里等分田,那是刘少奇路线(天晓得,那时少奇同志已经平反过了),要弄得富的愈富,穷的愈穷,两极分化。像你这种胚子,弄得过那班‘尖钻货’吗?”
想不到过了一天,周书记就到队里来开会,一出口就表示赞成包产责任制,而且支持大家积极去搞。这可叫陈奂生大吃一惊。接下去周书记才谈到这个工作不容易做,要充分酝酿,做好准备工作,确实需有一段时间。只希望在麦收以前,把包产任务落实到户,就可以了。这和王队长的意见相同。陈奂生这才觉得周书记仍是周书记,又放下心来。
谁知会议结束之后,周书记便拉了工队长到陈奂生家来交换意见。这就是有心同陈奂生表示亲昵了。因为通常应该是到工队长家去坐的,现在移到陈家来,说明在周书记眼里,把陈奂生看得比王队长还重。这种荣耀,就连奂生的志同道合的老婆都感觉到了,高兴得连忙抹桌子、扫地、烧开水。
两个干部交换意见,想不到竟也顶起牛来。陈奂生这时才明白周书记确实变了。他很严肃地指出,。包产责任制是中央的政策,一定要搞。麦收以前一定要做好这个工作,不能借口麦收以后再包产就把准备工作拖下去,弄得夏种又包不成。王队长反问他:“什么叫‘不要一刀切’?”周书记说:“要看社员愿意不愿意,社员要搞,就该搞。”王队长吵嚷道:“周书记,这‘一把刀’究竟捏在谁手里?捏着刀把子去切什么人?以前你不赞成包产,就说‘不耍一刀切’,顶住上面,这刀把子是你捏的。现在你顶不住了,就把刀把子交给社员来切我,我是刀砧板上的肉吗?那就切吧!”
王队长一吵,周书记倒笑了,说:“意气用事。我几时顶上面的?啥叫‘顶不住’?人总是跟形势走的嘛!不信你就一直这样啦?”
工队长气咕咕地坐着不响。片刻,站起来说:“好了,不说了。你想得通的原由我也晓得,我想不通的原由你也晓得,还不就是那么回事。”说罢,把头一摇晃,走了。
陈奂生不晓得他们彼此互相晓得的是什么,也不便问。王队长走后,周书记也没多坐,他关照陈奂生:“你看看你们生产队,就是搞了包产,要上轨道还有几年呢!横竖现在不关你的事,你替我安稳点跑跑供销吧!”说完,也就走了。
这两个人,从前都骂过陈奂生“漏斗户”,陈奂生也都愤慨过,现在都同他平起平坐了。“君子不念旧恶”,总还要念新恶的。陈奂生比君子更胜一筹,他连新恶也不大念,打了他之后马上替他拍拍背,他立刻就不怨;骂他的时候只要态度好一点,他就认为你是好心,而不抱怨。所以他是个超级的君子。一个使劲拉他在工厂里,心肠好得让陈奂生有苦难言。假使真有能力把供销干下去的话,他肝胆涂地也要报知遇之恩。另一个虽然最近还敲过他的竹杠,但顶住不包产,使陈奂生真要不干供销时照样有大锅饭吃,这交情也就不浅了。
果然,书记、队长没讲妥,王队长屁股一拍,甩手不管。虽然有人着急,但如砻糠搓绳,起不出头来。加上年关脚下,许多人都想收拾点农副产品,上自由市场去卖,捞点过年盘费,东窜西窜很忙;至于娶亲嫁女的人家,置备喜事用品,早就前门后门,搞得七荤八素,包产的准备工作,眼看也只好搁一阵再说。
陈奂生虽然心里有个疙瘩,但他从来就不是担得起忧愁的人,他若要担忧愁,过去早就愁死了。他这个人碰到忧愁,担着担着就丢光了。“管它呢,船到桥下自然直!”“愁什么,活着就快活点,谁晓得几时死!”家里没得米下锅,只要眼看田地还能种出粮食来,为什么要发神经寻死!所以,陈奂生很快就把“疙瘩”挖出来当(米困)子给狗吃了。哈,你们看,八○年江南农村年底年初是什么情景呀,猪满圈,鱼满糖,咕咕呷呷是鸡鸭,白白胖胖有兔羊,到时候都成了砧上肉。缸里米酒沉清了,东邻西合,三朋四友,碰在一块,高兴就吃,随便那家都一样。等到大年夜,还要纪念纪念祖宗,然后拆猪头;小孩子东家西家乱窜,进厨房拣猪骨头啃,到一家吃一家。家家燉酒,吃年夜饭,爱热闹的成年人又串门,一家家把酒吃过去。最后吃到萝卜汤,老年人轻松地舒口气,总算无灾无病,一年又活到了头;做父母的轻轻敲着孩子的后脑勺,过门交代清楚:马上又长一岁啦,乖点!等到炮仗一响,新年来到,一律穿新衣,戴新帽,着新鞋。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如龙灯,东边西边团团转,然后在亲戚朋友家团团坐下吃年夜饭,讲山海经……来回往复,日复一日,直到吃光了准备好的年菜。这时如果还有客来,那么,有句老话,叫“新鲜(米困)子腌咸肉”,只得从简了。
这种热烈丰盛的境况,虽然每年都有(只是程度不同),但陈奂生的家境能和大家融和一致的,还只是第三年。今年是在上乘了,有米、有肉、有酒、有新衣不算,枕头边还有一厚叠花花绿绿的钞票,五百多块。确实从未有过。陈奂生哪里还愁得起来!他乐,还不止是这样的乐,更有劲的是人家把他看成台面上的人物了,请客的时候都要拉他去坐坐。陈奂生从不拿架子,一拉就去,这实实在在不是贪嘴(以前他就不肯去),倒是想到别人看得起他,不能不识抬举。他从不曾因为别人捧他就真的以为自己了不起,倒是觉得人家把他捧错了,有点诚惶诚恐。所以,别人拉了不去,就更对不起人家了。况且他也有力量回请,并不白吃。这样一来,整个年底年初,陈奂生几乎天天有肴馔吃,光自己家里,就请了三次客,有一次书记、厂长都来了。有个老吃客,当面称赞陈奂生的菜肴丰盛,肉有簸箕大,一块就把人打倒了。周书记大笑说:“今年能这样不错了,明年就有细货吃。”陈奂生没听懂,光知道是说的好话,开心得很。
这样吃了一阵,陈奂生觉得很精神,睡觉脱衣服,抚抚身上的皮肤,比以前光滑。有一次在东屋山头晒阳光,他堂兄陈正清坐在旁边看他,看着看着就笑起来。陈奂生问他笑什么,陈正清说:“从前有个张良,骑着纸鸢飘到女儿国。女儿国里的人看他白白胖胖的,想杀来吃。张良说,我不胖,应该养胖了再吃我。人家问他养到什么程度才算胖,张良说,要等肚脐眼凸出来。”说罢,戳戳陈奂生的肚子,问道:“凸出来没有?”陈奂生这才觉得自己真的胖了。
真的胖了。陈奂生想起这一阵的生活,也颇得意。特别是小除夕那顿夜饭,是厂里聚餐。乖乖,那个吃法:整鸡、整鸭、整蹄、整鱼,八大盘炒头都是细货,不识得名堂。陈奂生一面吃,一面想到过去社员请干部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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