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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文集-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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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金顶也看见了印在栓格外苦生的脸,便低头搔搔脖子,想办法要脱身。却又找不出理由来。
苦生不耐烦了,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他抬头看看苦生,又看看坐在门边的朱坤荣,摇摇头,还是不敢动。
苦生看着,很有点瞧不起,索性提高了喉咙喊道:“金顶,出来!”
金顶巴不得脱身,刚一动,朱坤荣把眼睛朝他一瞪,他又不敢动了,连忙勒竹叶。
“金顶。”苦生又喊。
“金顶。”兴兴也喊。
“金顶。”
“金顶。”……好像非喊出来不可。
“金顶没有空!”朱坤荣火了。
苦生是顶头货,他不卖朱坤荣的账。又大声喊道:“金顶,你出来!”
“不要来喊魂,他要勒竹叶。快走!”朱坤荣把毛竹节枝朝闼门一挥,表示赶他们走。
“今天星期。”兴兴理由十足地开口顶他。认为星期天应该玩嘛!
“屁个星期,滚,滚!”朱坤荣站起来,打开闼门,毫不客气地把苦生、兴兴推开,随手乒的一声,又关上了闼门。
这可把苦生惹火了,他顿了一顿,把兴兴一拉,说:“走,去喊人来。”
他们回到国生家里,苦生嚷道:“朱坤荣不让金顶出来,还骂人!”
这时,司令员们的作战方案还没有定下来,见前线已经接火,连忙就问:“他骂什么了?”
“滚、滚、滚……倒像赶狗。”
大家都生气了。陈国生不愧是领袖,他想了想,就厉害地说:“我们少年儿童,是国家未来的主人,共产主义的接班人,他凭什么叫我们滚,走,跟他讲理去!”
“他同你讲理?”兴兴提醒说:“他理都不会理你!”
“我们也去骂,骂翻本。”最小的洪洪说。
“不能骂。”国生老练地说:“少先队员不可以骂人。”
“那怎么办?”
怎么办。陈国生灵机一动,有了。就说:“我们还是去喊金顶出来,喊不出来不歇。朱坤荣再骂我们滚,我们就说他破坏庆祝国庆节,看他敢凶!”
“他打人呢?”有人不大相信这个办法。
“他不敢打人。”有人壮自己的胆。
“他打了呢?”有人打破沙锅问到底。
一时竟没有人能回答。最后还是小洪洪老实地说:“他打,我们就逃。”
“好。”大家竟一致同意了。
于是,这一群小英雄出发了,雄纠纠,气昂昂,来到了朱坤荣家门外。那只刚化装成老虎的大黄狗,特别欢跃,围着张青青又蹦又跳,也跟着来了。
大家停下来,一片寂静,显得沉重又庄严,众小将的眼睛都看着陈国生,陈国生知道伟大的任务已落在自己的肩上,作为一个领袖,当然义不容辞,于是他像唱国际歌似的喊道:“朱金顶,快出来!”
喊过之后,没有动静。
“再喊,再喊!”啦啦队鼓动着。
陈国生又喊了一遍。还是没有动静。大家的胆子就大起来,竟你一声、他一声的喊起来:
“金顶、金顶、出来呀!”
“金顶、金顶、演戏啦!”
“金顶。金顶、出来吧!”
“金顶不要怕你爹!”
……
但是,朱坤荣家里一片劈劈啪啪的扎扫帚声音,闹得欢腾如常,没有人理睬这些小英雄。
朱坤荣当然不是没有听到,他早就听到了,明白是两只小活猕去拉了帮手来闹事。大人同小孩子纠缠,沾了光要被人骂刻薄,吃了亏还不能说,总之是大人的不是;所以他决心不理。只是严肃地交代金顶老老实实,莫要幻想,别指望做爹的会放他出门,也就算了。
谁知孩子们的决心,也是很大的。果然就不歇地呼喊。对于这个,朱坤荣比如在街上听卖狗皮膏药的人叫唤,没有什么大不了,倒是家里几个成年人的态度,把他激怒了,那陈禾生老是低着头在笑,似乎在笑他败在无名小卒手下了,甚至还朝金顶那边投过去同情、鼓动的眼色,女儿金秋更不像话,同禾生眉来眼去,分明都在搞他老头子的鬼。朱坤荣一狠心,噗啦丢了手里刚扎好的一把扫帚,一把拉开阀门,像金刚般冲出去大声骂道:“操你的祖宗,操你的祖……”
两句话还没骂完,突然发现有只老虎从孩子们那里直扑过来,朱坤荣吓得正要逃走,却见它并不扑向自己,竟一头冲进了大门。随即就听得金秋一声惊叫,禾生“哎呀,哎呀”喊了几声,又一阵忙乱,那老虎被禾生追出来,嘴里却衔了一块骨头,分明就是昨夜放在墙洞里作为诱饵的那一块。这时朱坤荣也认出是张青青家的大黄狗了,不知是谁把它扮成老虎来吓人,真是又气又恨,想不到这畜生也通灵性,居然乘机夺门而人,抢走了骨头,可见它也是蓄谋已久的。啊,这该死的畜生,打死你才泄恨呀!
朱坤荣把一腔怨气都发泄在大黄狗身上,奔过去追着要打,想不到还没走三步,陈禾生慌慌张张指着朱金秋走出门来了。那金秋就像个棉花塔袋,软绵绵地伏在禾生肩胛上。
“怎么怎么?”朱坤荣又惊又气地问。
“金秋昏过去了,送医院,送医院。”禾生匆忙地说。
“金秋,金秋!”朱坤荣急了,看着女儿抱在禾生怀里,实在不像样子,但又不能怪禾生,只得叫道:“我来背她,我来背她。”
“还是我来吧,还是我来吧,”禾生舍不得放,急匆匆跑得像一溜烟。
“慢点,慢点,别摔跤,等等我!”朱坤荣在后面追赶着。一面叫道:“谁作的孽?该死的狗!”
金秋姑娘已经醒过来了,她听见爹爹在骂狗,也知道自己被禾生抱着。她觉得很舒服,她装傻……
苦生不管这些,朱坤荣一走,他就赶忙去把金顶拉出来。
“金顶,金顶,快去练节目。”
金顶打着呵欠,懒洋洋地说:“我要睡觉。”
从那时候开始,朱金顶便失踪了,等到朱坤荣发觉,派老婆去找没找到。天夜了不见回来吃夜饭,一家子出动也没寻着。
朱金顶被藏在村头的张桂泉老公公家,一团整整困了两天两夜。因得张桂泉老公公流了眼泪,他从不骂人,这时也禁不住骂了一句“这该死的朱坤荣”!
八
就在朱金顶呼呼大睡了两天两夜醒来的那天傍晚,陈洪泉从工地上赶回来取粮食。他来往一趟要跑六十里路,所以平时宿在工地上,既省力气,也多挣工分。他离家出门做工,也实在勉强;无论对生产队的社员或自己的三个孩子,他都觉得抱歉。他一走,社员有事就找不着他,家里也冷一顿、热一顿不像过日子。大的管耕作,拼命挤出时间来到朱家去鬼混,两个小的从学校里回来,不但要烧,要洗,还有猪、羊、鸡、兔要喂,累得叫大人看了难受。可是,陈洪泉却不能不出门做工,因为光凭包几亩田,生活不见得会有多大好转。生了儿子就是欠了债,不得不替他们作个打算,尽管这打算似乎已经太晚了。做父亲应该完成的责任不得不让儿子来分担。
陈洪泉今天回来,心情也极不愉快,最近在工地上听人家说,地鳖虫有的地方降价,有的地方已经停止收购;蚌珠的价格也比去年减了许多。这些原来大家都认为很有前途的副业似乎又不景气了。一切都还不稳定,时下流行的德国毛兔,精明人赶在前头,已经发了财,不知有几年鼎盛期,后来的人会不会吃亏?这两年来,陈洪泉也曾劝社员干这样干那样,现在看看,又没有多大把握了。如今的情形真奇怪,东西只要少一点,就紧张得不得了;可是,东西只要稍稍多一点,就没有地方容纳,就糟塌掉。那么多人口的国家,好像在过着现做、现卖、现用的临时日子。少养了几只猪,吵着没肉吃;多养了几只猪,食品公司就限制收购。今年夏熟大丰收,社员的麦子没处存放,市里几爿面粉厂,以每百斤二十三元的贸易价收购小麦,一天就堆满了仓库……这里面都有很大的投机性,常常还是老实人吃亏,奸巧人沾光。想想真叫人生气。
陈洪泉回到村上,已是掌灯时分,天气热,月色好,大家端着碗,在屋前一边吃,一边乘凉或闲话。洪泉走过,一一打了招呼。走到自家门口,见山羊还系在树下,便跑去解开,牵进家来。到家一看,鸭子没有上棚,母鸡还缩在门角里;冷锅冷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估计禾生一定在朱坤荣家,但两个孩子哪里去了呢?
陈洪泉又跑出门,见各家孩子都已在门口乘凉,问他们银生、云生在哪里,都说不知道。
陈洪泉也没有空四处去找;孩子没娘,野惯了。横竖天夜了,总该回来了。那就等他们回来烧夜饭吧,自己还要上自留地去浇苞菜呢。别人家的苞菜早就剥叶喂猪了,自己的苞菜还只有碗口大,眼看山芋藤快过时了,再不把苞菜栽培好,青饲料就接不上手。禾生他几时想到这些了?还不懂当家过日子呢!
陈洪泉回身进屋,去挑粪桶。可是粪桶只剩了一只,扁担。料勺也找不着。他心里一动,莫非两个孩子去浇菜了?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呢?
想到这里,他丢了浇菜的念头,出门朝菜畦走去。那块菜畦靠近河边,陈洪泉沿岸走着,心里忽然冒起了不祥之兆。他先是走得很快,后来惊怕似地慢了下来。
但也终于靠近了。
在月光底下,他分明看见,河滩上有一只粪桶。
陈洪泉吓住了,他想起了那只翻了的小木船和妻子的遗体。
他提心吊胆地轻轻走下河岸,沿河滩来到粪桶跟前。粪桶里满满一桶水,一把料勺横在河滩边,一支扁担靠在河岸上,两个孩子却影踪全无。
陈洪泉呆住不动,有片刻时间,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停止了活动,地球也分明不转了。他看看河面,河面上波光泛寒;看看天空,天空中云彩苍白,柳荫深处,约约绰绰,野草丛中,秋虫唧唧。青蛙扑通一声,跳入河里,把陈洪泉惊出一身汗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之间,陈洪泉发觉有轻微的呼吸之声。细细听去,时断时续,若有若无,好像就在岸上附近。
陈洪泉怀着一线希望,轻轻爬上岸头。这时薄云退尽,蓝天高远;一地明月,分外皎亮。他看见菜畦那边,灰塘囗上,在嘤嘤的蚊子声中,云生的头枕住银生的右臂,银生的左手拉着云生的右膀,两个孩子倒在一头,呼呼大睡。
原来,苞菜快要浇完,孩子劳累过度。银生再去河边舀好一桶水,喊云生来扛,不见答应,上岸一看,云生已经睡着。银生弯下身去,一手操起云生后脑,一手拉住云生手臂,想扶他起来;想不到一个瞌睡,自己也倒在旁边睡着了。
陈洪泉心头涌热,他伸开臂膊,跑过去弯下身子,把孩子们一把拥在怀里……顿见一串珍珠,滚到孩子脸上,在月光下晶莹闪亮。
“孩子呀!”陈洪泉在心里大声喊道:“不是你们拖累了我,是我害你们吃了苦啊!”
夜风拂拂,凉露点点,青草如茵,野花吐香。蛙鸣田间,鱼跃河心;几只迟归的鸽子,从夜空中轻轻飞过,发出一串铃声,叮叮然发人深省。
老清阿叔
老清阿叔
一
老天爷的面孔还极模糊,长伯伯就起来了。起来了不干事,开了大门坐在门槛上,抚着膝头吸旱烟。片刻吸完,边站起来边把烟杯插在裤腰头,然后跨下阶沿石,就近站定,仰起头呆呆看着远方,好像在想什么。其实什么也不想,他那眼光是散神的,一看便知道他没有心事。不过这时候他的样子显得特别高,村子上的人不知为什么把高说成长,都叫他长伯伯。只有我不。他是我爸爸的亲弟弟,应该叫他叔叔,叫伯伯就叫乱了。但是叫叔叔他往往不答应,以为是叫的别人,所以我只好连着他的名字叫,叫他老清阿叔。那时候我年纪小,以为老清就是他的名字。其实错了,他的大名是清泉,因为排行最小,才照“老来子”的惯例,在名字上冠个老字,叫他老清。这“老”其实就是“更小”的意思,常州人把孩子称“老小”,很有小看对方的味道。所以,老清这名字,只该让他父辈或同辈叫,不该让我小辈叫,然而我却一直如此叫他。我们都不懂这规矩,不以为悖。奇怪的是旁人也从不曾纠正我,连做老师的爸爸也如此。这大概是因为我的老清阿叔,众人都没把他当大人看,虽然他的女儿还比我大一岁。
总之,老清阿叔是村子上起身最早的一个,可是他并不多做事,一定要等到别人做了他才做,别人叫他做他才做。否则他一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想不到该做什么。这还是生活在旧社会,并非是吃了生产队的大锅饭才养成的惰性。从小他有一对能干的父母和两个能干的哥哥,四根柱子顶天立地,别说小小一个家,就是一个村,一个乡,他们的肩膀也都扛得起。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中国历史上,从农家走出来的显赫人物就有的是。老清的两个哥哥,一个从种田开始逐步开粮行、油坊发了财。一个先当老师、后来在县里边做了科长,都能干得很嘛!所以,老清或老清之流就命里注定了只能当小伙计,绝轮不到他当家,当家人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叫他做什么就不知道做什么,即使想到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做——还是不做也罢。反正锅里有,碗里也会有,吃现成饭省得多操心。如此看来,吃大锅饭思想也不是农业学大寨学出来的,倒是大寨的大锅饭思想是从老清阿叔那儿学得去的。不过老清阿叔当然不知道后来的事。他在大家庭里当小伙计,家事不作主,可也有无需当家人作主的事可以做,比如捕鱼、捉蟹、钓黄鳝、摸鸟窝、追兔子、斗蟋蟀、做弓铡黄鼠狼、架钢丝圈扣野鸡……他就把过剩的精力,消耗在这些上面。捉着了大家吃,提不着也不计较合算不合算。有时玩出了神,丢了应该干的正经活,给骂一顿甚至打几拳,也不在乎。不过这都是小孩子干的事,小孩子当正经事干都不要紧,可老清阿叔长大了还这么干。兄弟们分立了门户,他当了家,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孩子长成十多岁了还这么干,当正经事儿干,就脱脏了。弄得田都种不熟,年年欠收。所以村上人都说他还是个孩子。背后有人讥笑他是暗败子。而他始终不觉悟。也许就靠了这些,他倒保住了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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