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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文集-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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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了荣归的日期,我不得不先写封信回去,因为这不是回乡作客,而是迁去落户,虽然作为无产阶级,并没有多少行李,但两箱书的份量却是沉甸甸的。

到镇上码头来迎接我的,仍旧是老清阿叔。

班船还没有靠岸,我就看见他站在码头高处了,他还像从前一样,提根扁担,仰着头笔直地站在那儿,也许瘦了,更显出挺拔的髂骨。我们这一族人,都是老年也不伛偻的。他看见了我,像过去一样,正经地大声喊我的名字说:“回来啦,我在这里呐!”于是便来帮我搬书箱。这时我才看清他满脸皱纹,一头花白。我心中一热,两眼竟湿了。侧过身去咬了咬嘴唇,才忍住了没有掉下眼泪来。

我婶婶和全生死后,老清阿叔就只有一个七岁的小儿子兴生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养了不少,成活率不到一半)。合作化以后,虽然种田已用不到老清阿叔动脑筋,只须听领导安排就行,自己不必再被钉在暗败子的十字架上;但开门七件事,少了个内当家,穿戴吃喝,烧补晒藏,乱不成套,套套都乱,日子过得还是很糟。倒是前几个月动了秋忙以后,生产队办了食堂,管了他父子的吃喝,不但无需再忙着烧那一天三餐,而且猪羊鸡鸭全不用私人饲养,他一老一少简直变成大爷小爷,舒服得很了。老清阿叔年近六十,不用再干重活,队里给了一条牛让他饲养,极其轻松。兴生还只十四岁,原来为了赚工分,已经在队里挂了个号,经常参加劳动了。现在生活有了保障,读书又不要钱,而且省力气,他为什么不乘机学点文化!便进了小学一年级,同七、八岁的孩子坐在一个教室里,起坐之间,显得出奇地魁伟。所以,老清阿叔是热忱拥护大跃进的,精神比以前好多了,甚至懂得了一点世道。他猜想我这次丢掉饭碗回来,大概是为了我父亲(他已经死了)的缘故,十分感叹,却不直说,反埋怨外头的饭难吃,蹲在那儿受气,倒不如回家来安稳。“回家来,苦是苦点,饭总有得吃的。”他自信我比他懂得多,原不该他来开导我,就装着自言自语地说。然后起劲地一挥手,略略提高了喉咙道:“我还巴不得你回来呐!回——来——好!骨肉在一起,暖暖热热!”

他说得那样真挚动情,好像真有一股暖暖热热的气流飘过来裹住了我。

然而,我心头的优问、疑惧、冤怨,不是老清阿叔能够排除得了的。生活的骤变虽然没有击垮我,使我失去信心,失去希望,但是我也知道始于足下的道路将是艰难而漫长的。我回乡以后便迅速追上大跃进的步伐,尽自己的力量投入到劳动中去,求得脱胎换骨,彻底改造自己。所以,我仍旧很少想到要关心老清阿叔。我能给予他的只能是他付我的十一,我也万万没有料到,这已经使他感到满意了的生活,他都无福同别人一样过下去。我回乡不到半年,江南的风还没有把麦穗吹黄,他忽然就病倒了。

大家都忙着积肥下秧、准备夏忙,对于不参加主要劳动的老清阿叔生病,全没注意。连我也是他病倒三天以后,早上偶而发现小弟兴生在代他放牛,问了兴生才知道的。兴生也和老清阿叔一样憨厚,从不知道央求别人什么,难得没法也只会发呆。我中午端了饭碗边吃边跑去问候,见老清阿叔用被角盖着腹部躺在床上,两眼失神,一脸灰暗。问他有什么不舒服,他摇摇头。摸摸他的额角头,似乎并不发烧。我还是不放心,把了他的脉,发觉太粗太快,我怀疑说:“老清阿叔,出什么事了?”他定神看看我,仍摇头不答。我估计没有什么大不了,便安慰了他几句。回去放了饭碗干别的去了。到了晚上,我再去看他,他正在吃兴生去食堂领回的薄粥。见我在床沿边坐了下来,默默喝了几口,忽然哽咽地说:“侄呀,我只怕要死了。”

“怎么呐?”我吃了一惊。

“我倒霉,碰到鬼了!”他绝望地说。

“努!”我立刻放心地说,“别瞎说,鬼是没有的!”

“哼!”老清阿叔第一次这样不屑地对待我。然后想了一想,极严重地悄悄说道:“你不要说出去。我告诉你,鬼是有,我看见的!”

我虽然还是不信,但看他那么紧张,也有点发怔。

“仓库后面的河潭边头。”老清阿叔确凿地说,“我碰到的。是初四夜里,我晏睡,架了口网想弄点鱼吃。走近河潭那边,就听见有响声。”

“什么响声?”

“啜啜啜啜啜啜啜……好像喝水,声音很大,又不像喝水。”老清阿叔出神地说,“我心里就发毛,便揿亮了手电筒,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呢?”

“老鼠,都是老鼠,数千数万,大得像小猪。河潭边头上上下下蹲满了,拥过去抢水喝。”老清阿叔紧张地说,“电筒光一射,马上大乱。它们不逃走,反而对着我冲过来。我逃都来不及,有几只追到我身边,爬上我的身,咬了我的腿,又一阵风朝仓库那边跑,一眨眼就没有了。”

“啊,”我想了想便安慰他说,“那不就是老鼠吗,怎么是鬼呢?”

“有那么大那么多的老鼠吗?”

“最多些最大些还不总是老鼠吗?”我说,“吃了食堂,家家没有粮食储存了,老鼠没有了吃的,大概都搬到仓库里去了,吃住方便些。”

“别骗我了,那是鬼!”

“你不明明看到的是老鼠吗?”

“你傻了。”老清阿叔胸有成竹地说,“你当鬼就不能像老鼠一样吗?你说,鬼究竟是什么样子?”

“哎呀,你……”我觉得老清阿叔想得太可笑。可是又找不到话说服他。

“你还说老鼠都去了仓库呢。你来看。”老清阿叔倒说得精神起来,他把右脚露出来,抬高了腿指指脚跟让我看。那脚跟后头半块老茧,像个冷团子的皮子,被啃掉了厚厚一层,齿痕细碎,分明是老鼠咬的。

“要不是碰到了鬼,老鼠它敢咬我吗?”老清阿叔证明自己有理却又悲凉地说,“我晦气透顶。被老鼠咬过了,活不长久的。”



不管我怎样劝说,劝说了多少次,我没有劝醒老清阿叔。他显得异常地固执,认为一切早注定了,他的期限已到,老鼠咬他脚跟上的老皮等于是阎王在他身上做了记号,不久就会差小鬼来带他走。他不必要指望什么了,等着鬼来就是。

他的精神再也振作不起来,他等待着,越等越萎恹,而克却没有来。他原本是害怕它到来的,因为等不到,反而倒在盼望了。于是便常常有梦,常常跟我说他梦见了我的祖父、祖母,梦见了我的妹婶、爹爹和大伯,唠叨着要祭奠他们。我们家有个惯例,每逢过年、清明和七月十五,都要用两张八仙桌并起来祭祖先。祭祖也有一套程式,这程式我大伯和父亲都没学会,独独老清阿叔内行,这都是祖父教会他的,也算是派他分管的一项家务。那两张并起祭祖的八仙桌摆着十六副盅筷,表明祭十六位祖先。每人一个座位,最老的祖宗坐在首位,但是如果阳间又有子孙跟到阴间来了,那坐首位的祖宗就该撤走,让次座升上首座,用不到选举,其余跟着提升一座,空出末位让新鬼去坐。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倒不是流水无情,只有这样才有出路,才能运转。新陈代谢的道理,大概阴间也是通行的。为了完成交接班,新鬼来后的第一次祭奠,首座还是不换祖宗的,只是在末位以后加上第十七副盅筷,表示新客来了。那盅子倒盖着,表示新客还没有座位,站在那儿恭候老祖宗引退。到第二次祭奠时,就恢复原状,表示该退的已退,该升的已升,该就坐的已就坐了。当然这纯粹是一种形式,内容是空的,当真还有什么一个不退一个要抢的戏做,活人也看不见。可是老清阿叔却说得出每个座上祖先的名字、辈份。如今祖父母、父母、伯父母以及婶婶都已坐在席上了,所以老清阿叔的脑子里是有鲜明的形象的。只要他一讲,那些人我也很熟悉,也会在我的脑子里活起来。于是便升腾起一团鬼气,老清阿叔魂萦梦回,经常睡不好觉,身体一天虚弱一天,放牛的时候会坐在田埂上打瞌睡,那牛便乘机偷吃田里的庄稼,乱了套了。

生产队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放开肚皮吃饱饭是二十四小时实现共产主义的产物,已经变成历史的陈迹,接下来便是定量供应,又经过了供应不足,粗粮细粮并举等阶段,逐渐进入瓜菜代的新时期。过去总说稻场底下六十日饱,五九年秋收就像没有收到粮食一样,很快就饿肚皮吃健康粉。一天只有半斤定量,烧三碗粥照得出人影子来。老清阿叔和兴生领了两份,兴生年幼不懂,老人又顾惜孩子,常常自己只吃四分之一,将四分之三给了孩子。孩子也不曾觉得受了恩惠,因为反正还没有吃饱。

老清阿叔的活动量已经很少了,然而他还是很早就起身,开了门坐在门槛上吸旱烟,然后呆呆地站着昂头看天。这样的时间越来越多,常常是靠在山墙上这么发呆,似乎站着也力乏了。

秋冬之际,凉气已经很重了。有一天午后,公社渔业队的网船,开到村外河浜里来捕鱼,老清阿叔远远看到了,又勾出瘾头来,便拖了两条疲倦的腿走过去,坐在河岸上看,当时大家都忙,只他有空。看捉鱼的除他而外,几个小孩而已。那网船上的人,也认识老清阿叔,知道他有捉鱼的瘾头,少不得在这渔业队管辖(占山为王)的河浜里偷过鱼吃,虽然不同他认真计较,却也不尊敬他。老清阿叔看那同下了又收,收了又下,倒也捉到了上百斤鱼。后来一网下去,收着收着,下面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咬住了,再也收不上来。船上人用钩篙横拨竖卸,累出一身汗,一无用处。

老清阿叔一看就明白了,这儿河底里有几根木桩,本桩上钉着爬头钉,原是防偷鱼贼的,渔业社的人笨,把网挂牢在爬头钉上了。他很有点瞧不起他们。看他们白费了半天力气,便冲动起来,突然说:“下河吧!”

捕鱼的也知道非下河不可,但是天气冷,身体是自己的,网是公家的。

“我替你们下去卸!”老清阿叔英勇地说。

“冷!”有人提醒。

“不碍,他骨头老,经冻。”有人促成。

“什么条件?”船老大问。

“让我拣一条鱼。”

“可以,再贴你半斤烧酒。”船老大加码。

“不要你的酒。”老清阿叔说。他当时大概烧得厉害,脱光了就下河,潜水下去只分把钟,就把网卸下来了。

他拎了一条四五斤重的鱼回来,没有油,没有酒,光放了些盐把它煮熟了,一顿把鱼肉全吃光,只剩了个鱼头盖在锅里。兴生回来时他已睡着了,没有告诉兴生。兴生不知道,才没吃掉。

这完全是反常的行为,完全不似他平时的为人了。若在平时,他先想到的是兴生和我。决不会独吞。

第二天早晨,老清阿叔依旧是起得很早的,不过他坐在门槛上吸了几筒旱烟之后,却不想站起来了,他把兴生喊醒,叫他到牛圈头去烧水,刈草喂牛。

整个上午,他都躺在门前稻草堆上享太阳,那大太阳持别好,似乎是特意让他享用的,他就在太阳底下吃了一碗稀汤当午饭,始终没有离开那温暖的草堆。后来看见队里派工挑了山芋上窖去储藏,他似乎受了引诱,站起来拖拖沓沓,三步一停两步一歇跟到了窖上。坐在挑来遮盖山芋窖的干柴堆旁,吸着旱烟,看别人藏山芋种。那种子里夹有带伤残的山芋,藏种人便剔出来丢在旁边,老清阿叔便随手拿一个大的来,拉把草壳擦擦,就着他们拿来挖土的铁锨口削了皮,生咬着吃。藏种的人肚子都饿,剔出来的伤残山芋原就是打算充饥的,见老清阿叔先吃了,有人只说了声:“你倒比我们还老诚呢。”便由他去吃,全不阻止,大家知道他饿,猜他可能就是为此而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吃了几个山芋?猛不防那堆干草竟烧起来了,等到发现,火势已旺,难以扑灭了。几个藏种的人抢上去,把还没有烧着的柴捆搬开,着了的只好由它烧去。这时才注意到老清阿叔手里捏着一根烟杆,还一动不动僵立在火边。这下把大家惹恼了,七嘴八舌,把他骂了一顿:“吃昏了头,定是把烟灰撞在柴草上了,才会烧起来!烧了自己不救,也不喊救。怎么着,死人吗?真该死了!等歇回去告诉队长,跟你算帐!斗。你!”

老清阿叔听了,也不曾说话,仍旧像段木头,呆在那里。大家也是气头上吓吓他的,等到火熄灭了,便又窖藏山芋去,不再理他。也没有注意他是怎么回去的。

我一整天都不在队里,队长派我用条小船运五百斤稻草到镇上饲料加工厂去轧成粉做猪饲料用。这本来不是我干的事,应当由饲养员去,但这是件很苦的差使,又累又脏,那轧出来的粉又不能揩油来填肚子,回来的时候说不定会饿瘫在半路上,所以才让我去。食堂里给了我两个用健康粉做的团子,我靠它一直熬到晚上才回来。小船靠了码头我几乎站不起来了。队长派人来帮我卸粉的时候,他们才跟我谈起老清阿叔下午火烧山芋窖的事。我正在饿得发昏,立即联想到老清阿叔当时一定也饿糊涂了。于是走过他家的门口,顺便就去看看他。推门进去,只见兴生一个人静静的在幽暗的煤油灯底下吃一个鱼头。兴生说老清阿叔从容上回来就睡了,这鱼头是他看见野猫老是悄悄偷跑来爬锅盖,起了疑心,才在锅里发现的。兴生讲的时候很有情绪,因为他爹吃得只剩一个鱼头了。他也有气量,把个鱼尾巴从脊骨上折下来给了我,那上面还有一些些肉。我也极馋,拿过就吃。果然是仙丹,原来干渴的嘴巴,一抿那鱼尾巴就生津。舌头也活络了。我喊了几声老清阿叔,他没有答应,提了煤油灯进屋看了一眼,他确是躺在床上,于是我安心离开,不会出什么事情的,他吃了一条鱼呢。

那一晚我睡得很沉,早上还睡过了头,起身后匆匆忙忙拿了只大陶碗上食堂打糊糊吃,却碰到了兴生。这时别人早打过了,我便问兴生,怎么会这么迟。兴生说他早晨代爹去烧水铡草喂牛,回来爹还躺在床上,连早饭也不来打。

“你喊他了吗?”我忙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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