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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文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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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还的。他总是这样对老婆说:“我们已经是‘漏斗户’了,还能再失掉信用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很平板,但心里却禁不住要颤抖,他真愧对老婆孩子,自己没有养家活口的本事。他力气不比人家小,劳动不比别人差,可他竟落到了这个地步,在人面前连头也抬不起。
同他相好的一些人,都替他着急,常常忍不住要替他叹息说:“奂生呀,到哪一年你才够吃呢?”
陈奂生听了,总是默不作声,别人也就不说了。因为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
年轻的时候,陈奂生有个绰号,叫“青鱼”。这是赞美他骨骼高大,身胚结实;但也有惋惜他直头直脑,只会劳动,没有打算的含义在里面。他往往像青鱼一样,尾巴一扇,向前直穿,连碰破头都不管。性格未免有点危险。这几年来,在“青鱼”上面,又被加上了“投煞”两个字,成了“投煞青鱼”。这就不仅突出了他的性格,而且表明了他的处境;他确实像围在阿里的青鱼,心慌乱投了。常有这样的情形:他和社员们一起从田里劳动归来,别人到家就端到饭碗了;而他呢,揭开锅一看,空空如也,老婆不声不响在纳鞋底,两个孩子睁大眼睛盯住看他,原来饭米还不知在哪家米围里、他能不心慌乱投吗!
“漏斗户”主是不好当的,哪个“漏斗户”主不是“投煞青鱼”呢?亏了粮,要能借得着吃也真不容易。每年分配,各人都有自己的一份粮,谁也不特殊;若要借,不肯的人会说:“你不够吃,我就够吃吗?”这句话,陈奂生不知听过多少遍了。集体的储备粮,年年有得借一些,但是有时间性,总要到快要农忙的时候才借。其他时候想借就难了,有的干部会说:“别人够吃,为什么独你不够?”这句话,陈奂生也不知听过多少遍了。这些人似乎都认为陈奂生是傻瓜,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而陈奂生却奇怪他们为什么老爱念这种“紧箍咒”,却不肯看一看简单的事实。世界上每一个人的情况本来不是一样的,为什么竟说成是应该一样的呢?
但是,他总是体谅他们,他们是有他们的难处。大多数干部通常是为他尽力的,曾经替他豁免过一百五十斤借粮,年底里也往往有一点经济照顾;不过他们只能做职权范围内能做的事。他们有时候对他态度不好,其实也有替他烦恼的情绪在里边。现在粮食没有过关,无法满足他的要求啊。有的人这样对他说:“亏粮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有一大批人呢。如果光是你一个人,倒又容易解决了。”这种话虽然并不实惠,他听了却也有些心安,不但不埋怨“也有这个问题”的那一批人连累了自己,倒反欣慰有许多同伴。此外,心底里也有一个模糊的疑问,却又塞在胸口说不清楚而不惬意。那疑问大概是说:“为什么牵涉到了一批人的问题倒反不去努力解决?”
一九七一年本来大有希望,因为这一年又重新搞“三定”了。当时陈奂生还只是个“新生”的缺粮户,仅仅是因为老婆过门时娘家“忘记”把她的口粮带过来造成的。那时候,关心他的人劝他说:“奂生,你应该去把口粮要过来,不好客气哪!”他却极动感情地回答说:“他们连人都肯给我,这点粮叫我怎好开口呢?”这句话把劝说的人也打动了。他们都清楚,奂生确实是一无所有,他父母生下四男四女,女的嫁了不说,三个男的都和女的一样嫁了,单留他一个养老。而他尽了一切责任以后,父母却只遗留给他一间破屋,拖到三十四岁才算找到了这个对象,他对岳家感激不尽,还提什么粮不粮呢?况且岳家并非故意为难新女婿,也是实在拿不出来啊!可是想不到,老婆生过脑炎,有后遗症,不大灵活,不大能劳动,这就成了大问题。但事已如此,奂生却能想得通,他觉得这个女人如果十全十美,他也没有条件同她配对了。因此,有些关心的人劝他应该钳制老婆下田劳动时,他为难地说:“她是个没用的人,嫁了个我这样的男人,也算得可怜了,我怎能再去勉强她呢。”如此,别人除了感动以外,就只有叹息了。女人呢,也晓得体贴奂生,虽然不大会做,但据岳母来后的观察,则说:“比做姑娘的时候会多了。”这已足够他高兴。以后就是生孩子,三年两个,不巧又都生在正月里,按当地的规定当年的口粮没有供应,于是粮食又亏了一层。七一年是增产的,按年初的“三定”分配,生产队除了公粮、余粮、平均口粮、饲料粮和种籽以外,还多四万六千斤超产粮。照“四六”开的办法,国家购去四成,计一万八千四百斤,其余的二万七千六百斤,应该留队作为社员的劳动奖粮。陈奂生的工分是五百四十七工,占总工分的百分之二点三,得到的奖粮数是六百三十四斤八两,已经足够使他踢开“缺粮户”的帽子了。想不到这竟是骗骗人的,结果仍旧照“有一斤余粮就得卖一斤”的公式处理了。真是吊足了胃口,骗饱了肚皮。
“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呢?”陈奂生心里有疑问,但是不肯说出来,怕人家笑他饿昏了,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可是毕竟也还有不买账的人提出来了。得到的答复却更不买账:你们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吃不掉还卖黑市吗?还是贡献给国家好!
陈奂生听到了,心里并没有服,他明明是不够吃,为什么偏要冤枉他吃不掉呢?
这也罢了。偏还有雪上加霜的事情来。公社派到生产队里来的那位“包队干部”(好大的口气,惊人的名称,眼里还有群众吗?)为了争取产量达到一千斤,稻子轧下后不晒太阳就分给了社员,等到晒干可以上机加工的时候,一百斤只剩下八十九斤。面对这个事实,陈奂生毛骨悚然,他不愁自己少分了粮食,而是担心这样一来,大家的口粮更加紧张,他就更难借到了。
于是,他禁不住要叹口气:“唉——!”
这一声长叹,偏偏被他的堂兄、小学教师陈正清听见了。
“还叹什么气?”陈正清似恼非恼地说,“现在,‘革命’已进入改造我们肚皮的阶段,你怎么还不懂?连报纸也不看,一点不自觉。”
“改造肚皮?”陈奂生惊异了。
“当然。”陈正清泰然道,“现在的‘革命’是纯精神的,非物质的,是同肚皮绝对矛盾而和肺部绝对统一的,所以必须把肚皮改造成肺,双管齐下去呼吸新鲜空气!”
“能改造吗?”陈奂生摇摇头。
“不能改造就吃药。”
“什么药?”
“蛊药,是用毒虫的口水炼成的,此药更能解除人体的病痛,你吃下去就发疯,一疯,就万事大吉!”
“唉,老哥,你真是……还有兴趣寻我的开心!”
“是正经话。”正清大声说,“就是我们办不到!”
是的,办不到。那就做“漏斗户”吧。
可是,使陈奂生耿耿在心的,偏偏就是某干部在拒绝借粮后骂了他一句:“你这个‘漏斗户’!”
“这个帽子是哪里来的?”他常常忿忿地想,“这是富人嘲笑穷人,地主嘲笑农民。共产党的干部,能这样看待困难户吗?我种了一世田,你倒替我定了个‘漏斗户’的罪名。你就只晓得我粮食不够吃,却不晓得我一生出了多少力!”然而,时间一长,这种忿忿也没有了,陈奂生彻底认输,当上了“漏斗户”主。
陈奂生越来越沉默了,表情也越来越木然了。他总是低着头,默默地劳动,默默地走路。他从不叫苦,也从不透露心思,但看着他的样子,没有一个人不清楚,他想的只有一件东西,就是粮食。有些黄昏,他也到相好的人家去闲逛,两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默默坐着,整整坐半夜,不说一句话,把主人的心都坐酸了,叫人由不得产生“他吃过晚饭没有?”的猜测,由衷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而他则猛醒过来,拔脚就走,让主人关门睡觉。这样的时候,总给别人带来一种深沉的忧郁,好象隔着关了的大门,还听得到夜空中传来他的饥肠辘辘声。
陈奂生的思想虽然并不细密,但也能感受到这种无言的同情,他和相好的人一同默默坐着的时候,他总觉得别人也在想着他心里想的事情。如果这时候他说一句“再借几斤米给我”的话,他总是发觉对方早就准备好了尽量使他满意的答复。他又是感动,又是惭愧。他和他们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他们的经历(包括他们自己和祖辈)使他们的感情都早同旧社会决裂了。现在,在新社会里,许多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他却愚蠢地没有找到。尽管这样,他还是一点没有办法怀念过去,能够寄托希望的只有现在。所以他一刻也没有失去信心,即使是饿得头昏目眩,他还是同社员们一起下田劳动,既不松劲,也不抱怨。他仍旧是响当当的劳动力,仍旧是像青鱼一样,尾巴一扇,往前直穿的积极分子,这使同情他的人十分心痛。但是,也并非所有的人都能理解这种美德,刻薄的人却说:“他还能不做吗,不做就更没有吃了。”
而且还不止此!陈奂生本来是勤快而乐于助人的,别人央求他帮忙做一点事情,他几乎从未推倭过,历来如此。谁也不否认这一点。可是他也有一点嗜好——吸烟。在他有钱买烟的时候,别人请他做事,请他吸支烟,谁也不以为奇,决没有人认为他帮助别人做事是为了一两支香烟;因为他劳动的代价决不是那几支烟能够抵消的。但是,到他当了“漏斗户”主,无钱买烟的时候,刻薄的人却竟会这样说:“只要给他一支烟,他能跟你转半天。”甚至一个星期只烧一顿米饭,背后也有人指责他“有了就死吃”,“饿煞鬼一样,吃相真难看”。因而就说这种人不值得同情,是“提不起来了”的。为了使这个结论有绝对的权威,就牵牵拉拉地说到“猪也养不壮”,“鸡鸭养不大”,“新衣裳穿上了身也不晓得换,一直到穿破了才歇”等等。真同一个笑话里责怪穷人“没有米吃为什么不吃肉”的那种混蛋逻辑一样。
看来,当了“漏斗户”主。名誉也能轻易毁掉的。
陈奂生能说什么呢,自己吃苦果,自己最晓得滋味。他的思想本来是简单的,当了“漏斗户”主之后,这简单的思想又高度集中在一个最简单的事情——粮食上,以至于许多人都似乎看透了他的脑筋。可是,谁也没有意识到,正因为他想粮食的事情想得比别人多,他的见解也就很丰富,只不过是没有能力把那些萌动的思想表达清楚罢了。他不相信“粮食分多了黑市就猖撅”的说法,认为像自己这样的人家也有了余粮的话,就不会再有黑市了。在口粮紧张的情况下,他不相信用粮食奖励养猪是积极的办法,因为大部分社员想方设法养猪的目的已是为了取得奖粮来弥补口粮,小耳朵盼大耳朵的粮食吃,养猪事业是不会有多大发展的。他不相信“有一斤余粮就得卖一斤”的办法是正确的,因为它使农民对粮食的需要,同收成的好坏几乎不发生关系,生产的劲头低落了。他不了解国家究竟困难到了什么程度,为什么到了已经有许多人家寅吃卯粮的情况下还不放宽尺度?这样下去,农业生产不会上,只会落。最后,他还不相信分配口粮的办法是完全合理的,因为它只考虑了一般情况而不考虑特殊情况。他自己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假使他能无粮食之忧——哪怕稍微紧一点也无妨——那么,他就会有成倍成倍的力气去进行劳动。他做梦也指望自己能像英雄那样去大干一场,爹娘生就他一副好身材就是为了和大地搏斗的;当然也希望鸡鸭成群,猪羊满圈。却想不到竟被“漏斗”箍住了手脚,窝囊得血液都发霉了。用不到别人说闲话,他自己都觉得不争气,自己都觉得穷困在拖着他堕落。他向来心地光明,从不偷偷摸摸;可是,这几年来,忙于奔走借粮,工分比别人少做了一些,负担又重,分配时不大有现金收入了;因此不得不从不够吃的粮食里面再拿出一点来,卖了黑市价,换几斤盐回来煮菜吃。他做这种事,真觉得比做偷儿还心虚,万一被人发觉,他就再也借不到粮食了。就会被许多人更看成是“提不起来”的户头了。但不干又不行,粮不够,瓜菜代,瓜菜里总得放点盐啊!所以,为了稳当起见,仅仅卖五斤米,他得天不亮就动身,赶到远离家乡的市场上去出售,以免碰到熟人。他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总觉得像有人拿着保险刀片在一小块一小块地割他的心,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否则盐钱哪里来?搞副业吗,已被判为资本主义道路了,他还有点自尊心,不肯犯这个“错误”呢。
“漏斗户”主真难啊!特别是那些还有自尊心的“漏斗户”主。
有一天晚上,陈奂生终于忍不住了,他跑到小学里去找堂兄陈正清老师,想请他写封信给报社,反映反映他的情况。
陈正清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不能写。”
“为什么?”
“在社会主义社会里,根本就没有你说的这种事实。”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还会骗你吗?”
“我知道你不骗我,”陈正清忽然生气道,“可是你不懂,事实是为需要服务的,凡是事实,都要能够证明社会主义是天堂,所以你说的都不是事实,我若替你写这种信,那就是毒草,饭碗敲碎不算,还会把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的!”
陈奂生吓了一跳,忙说:“不写就不写吧,你别恼,我不害你,”说着,拔脚要走。
陈正清一把拉住了他,原想笑着向他道歉,却忽然湿了眼,悲怆地说:“熬不下去啊,特别是我也懂一点……”
艰难的岁月啊,只有那些不仅关注上层的斗争,而且也完全看清陈奂生他们生活实情的人们,才会真正认识到林彪、“四人帮”把国家害到了什么程度。
陈奂生没有这种觉悟,他也没有心思去考虑这样大的大事,但陈正清也终于努力使他懂得一点,他比以往更明白,他是不该吃这样的苦头的。他弄不清也没有能力追究责任,但听了那么多谎言以后,语言终究也对他失去了魅力。他相信的只有一样东西,就是事实。
“四人帮”粉碎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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