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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楼-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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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担心自己和东佐娃,还有汉加尔特,会被排挤出去,担心事情正在朝这个方向发展,担心形势不是一年比一年明朗,而是愈来愈复杂。可他已不大察得起生活的坎坷:毕竟是快40岁的人了,身子已要求舒适和安定。
在个人生活方面,他总是处在一种困惑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己该奋起猛冲还是随波逐流。他的重要的工作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如此开始的,那工作最初真有点非凡的气势。有一年他距离斯大林奖金只有几米远了。没料到他们的整个研究所突然因弦儿绷得太紧和急于求成而崩溃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连副博士论文答辩还没有通过。部分原因是,当初科里亚科夫曾这样叮嘱他:“您尽管努力干吧,努力干!写论文么,总是来得及的。”可到什么时候才能“来得及”呢?
也许,写了论文也顶不了屁用…
不过,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对院长的不满并没表现在脸上,他眯缝着眼,仿佛在听。何况,正在安排他下个月施行第一例胸腔手术。
但任何事情都有个了结的时候!5分钟的碰头会终于结束了。外科医生们陆续走出会议室,聚集在二楼的穿堂平台上。列夫·列昂尼多维奇还是那样把两手插入那束在腹部的腰带里,像一位满不高兴而又心不在焉的统帅,率领两鬓斑白、弱不禁风的叶夫根尼娅鸣斯季诺夫娜、想发蓬松的哈尔穆哈梅多夫、肥胖的潘焦欣娜、红发的安热莉娜以及两名护士到病房里去巡诊。
在需要赶紧工作的时候,巡诊便有如走马观花。今天也有不少事情需要赶紧去做,但今天按照日程规定是缓慢的全面巡诊,不能漏掉一张外科病床。他们一行7人,不慌不忙地走进每一个病房,泡在各种药品味儿和病人本身的气息加上懒得通风所造成的浑浊空气里。他们挤在床铺之间的狭窄通道中,尽量靠边走,互相让路,然后互相回顾。在每一张病床前,他们都围在一起,花1分钟、3分钟或5分钟的时间去了解病人的痛苦,就像他们已经适应病房里浑浊的空气那样,耐心地了解他的痛苦、他的感受、他既往的病历、现在的病史、治疗进程、他目前的状况,总之,凡是理论和实践容许他们做的一切他们都—一地去做。
倘若他们的人数能够少些,倘若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精通自己的业务,倘若每一个医生不是要负责医治30个病人,倘若他们不必绞尽脑汁去考虑往“检察官的文件”——病历里写什么和怎样写最为适宜,倘若他们不是普通的凡人,亦即不是有自己的皮和骨、自己的记忆和意愿、而且由于意识到自己没有遭受这种疾苦而觉得轻松的人,那么,比这样一种巡诊更好的办法恐怕是再也想不出来了。
然而,所有这些假定都不存在,巡诊既不能取消,也不能代替。因此,列夫·列昂尼多维奇照例率领大家巡诊,并眯缝着眼睛(一只比另一只眯缝得厉害些)洗耳恭听主治医生关于每一个病人的情况汇报(不是凭记忆背出来,而是照病历夹上念):他来自何方,何时入院(有些老病号的这一情况早就熟悉了),因患何症入院,正在接受何种治疗,剂量如何,血液情况如何,是否计划施行手术,有何障碍,抑或尚待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他—一听完,还坐到好多病人的床沿上,对某些病人还要求露出患处进行视诊和价诊,然后亲自给病人盖好被子或让别的医生也来摸一摸。
真正的难题在这样的巡诊过程中是解决不了的,为此必须把病人叫去个别处理。巡诊时不能什么事情都直言不讳,而只能用相互明白的话去谈,彼此心照不宣。在这里甚至不能说任何人的病情恶化,只能说“进程有些加剧”。在这里,一切都用半暗示的别名替代,有时甚至用别名的别名,或者说得与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不仅从来没有人说过“癌”或“肉瘤”,就连病人多少有点明白的别名“康采尔”、“康采罗马”、“采尔”:“爱司阿”也不说。代替这些名目的是些不太刺激人的字眼:“溃疡”、“胃炎”、“炎症”、“息肉”。至于这些字眼究竟该如何理解,那就只能等巡诊之后充分说明。为了使彼此明白,有的话还是可以说的,例如:“纵隔阴影扩大”、“属于不宜施行切除术的病例”、“不能排除致命后果”(这意思是:“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等等。当实在没有合适的词表达时,列夫·列昂尼多维奇便说:
“把这份病历单放着。”
说罢就往下进行。
在这种巡诊过程中,他们不大可能达到了解病情、相互通气和议定治疗措施的目的,也正因为如此,列夫·列昂尼多维奇才更为重视给病人打气。他甚至把打气看成这种巡诊的主要目的。
‘Statusidem,”有人向他报告。(这意思是:“还是老样子。”)
“是吗?”他高兴地应道。接着他就急忙向病人直接了解:“您真的感到多少好些了吗?”
“好像是,”病人有些诧异地附和着。病人自己并没有觉察到,但既然医生觉察到了,那想必没错。
“您瞧!这样您也就会逐渐康复的。”
另一个病人却十分惊慌:
“大夫,您听我说!我的脊椎骨为什么疼得厉害?莫非那里也有肿瘤?”
“这是继发现象。”
(他说的是实话:转移也就是继发现象。)
在一个死灰色面孔、瘦削得可怕、嘴唇勉强可以贪动回答的老头床边,他听到的报告是:
“病人目前服用强身和止痛药物。”
这就是说:完了,治疗已经来不及,毫无办法,只要能减轻他的痛苦就好。
于是,列夫·列昂尼多维奇的浓眉一皱,仿佛下决心说明一件难于开口的事情,小心翼翼地交底:
‘来,大伯,咱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您现在所感觉到的一切症状,都是在这以前所进行的治疗的反应。但您不要催得我们太急,安静地躺着,我们一定会把您治好。您好好躺着,看起来好像对您不用采取什么特别的措施,其实您的机体正在我们的帮助之下保卫自己。”
确死无疑的老头连连点头。开诚布公引起的反应远非那么绝望!它给病人燃起了一线希望。
“骼骨区有肿瘤生成,就是这种类型的,”主治医生向列夫·列昂尼多维奇报告,并给他看爱克斯光照片。
他对着亮光看了着黑糊糊的透明爱克斯光底片,赞许地点了点头:
“片子拍得很好!非常好!在这种情况下就没有必要开刀了。”
病人得到了鼓舞:情况不光是好,而且是非常好。
而照片之所以很好,是因为无须再拍,它再清楚不过地显示出肿瘤的大小和边缘。手术已经没法做了,所以大可不必。
就这样,在一个半钟点的总巡诊时间内,外科主任一直说着并非心中所想的话,留神勿使语调表露自己的感情,同时又要使主治医生能够在病历上作出正确的记录——那订在一起的、手写的详细记录的病历表有可能成为审判他们中任何一人的依据。他没有一次猛然转过头去,没有一次用惊慌的眼神看人,病人们从列夫·列昂尼多维奇那和善而又带点无聊的表情看到,他们的病极其平常,都是早已知道的,没有一例属于疑难危重的。
一个半小时紧张思考、随机应变的戏演下来,列夫·列昂尼多维奇累了,他操了揉前额,让皮肤舒展一下。
可是有个老妇人抱怨说好久没人给她叩诊了,于是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就在她身上的几个地方敲了敲。
在男病房里,有个老头说:
“对了!我有几句话要对您说!”
接着他就语无伦次地谈起自己对病痛的发生和发展过程的理解。列夫例昂尼多维奇耐心地听着,甚至还频频点头。
“现在,想听听您的意见!”老头让他说。
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微微一笑:
“叫我说什么呢?我们跟您的目的是一致的。您希望恢复健康,我们也希望您恢复健康。那就让咱们进一步好好配合。”
跟乌兹别克族的几个病号谈话时,他还能说几句最简单的乌兹别克语。有一个戴眼镜的女病人,知识分子气味很浓,甚至看到她穿着病号长衫躺在床上也叫人不好意思,对她就没有当众视诊。对一个有母亲陪着的小男孩,列夫·列昂尼多维奇认真地跟他握手。他在这个7岁男孩的肚皮上先用指头弹了一下,两个人一起笑了。
一位女教师,硬要他请一位神经科医生来给她会诊;只是对这个病号,列夫·列昂尼多维奇才不十分客气地回敬了几句。
不过,这已经是最后一间病房了。他走出来时感到很疲劳,像是刚做完一例复杂的手术。他宣布说:
“休息5分钟,抽口烟。”
于是他跟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便凶猛地抽起烟来,喷云吐雾,仿佛他们巡诊的全部意义就在这里。(然而,他们却严厉地告诫病人,说吸烟会致癌,在绝对禁忌之列!)
然后大家走进一间不大的屋子,围着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刚才巡诊时报出来的那些姓名重新被提到,但巡诊时一个旁听者可能获得的那种普遍好转和正在康复的印象,在这里也就烟消云散了。那个“Statusidem”的女病人是无法施行手术的,对她作爱克斯光照射是属于治标,也就是为了直接减轻痛苦罢了,而根本不指望治本。列夫·列昂尼多维奇跟他握手的那个小男孩患的也是不治之症,肿瘤已全面扩散,仅仅由于家长的坚持,不得不让他在医院里再待一阵子,假装给他照爱克斯光,实际上机器没有通电。关于那个要求叩诊的老妇人,列夫·列昂尼多维奇说:
“她现在是68岁。如果我们用爱克斯光给她治疗,也许可以使她抱到刀岁。可我们要是给她动手术,她连一年也活不了。您看呢,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
既然像列夫·列昂尼多维奇这样一个崇拜手术刀的人都放弃了动手术的念头,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就更会表示赞同。
其实,他完全不是手术刀的崇拜者。他是个怀疑论者。他知道,使用任何仪器都不如肉眼看得清楚。要彻底铲除病根,什么都不及手术刀强。
关于不愿自己下决心开刀而要求同家属商量的那个病人。列夫·列昂尼多维奇这时说:
“他的家属远在偏僻的外地。等到跟他们联系上,再等他们来表态,那他早死了。必须说服他上手术台,明天来不及那就下一次。当然,风险很大。也许打开看看后只能缝起来了事。”
“倘若他死在手术台上怎么办?”哈尔穆哈梅多夫郑重地问,仿佛冒风险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他。
列夫·列昂尼多维奇把两道形状复杂、又长又浓的眉毛一扬:
‘哪还是躺若’,可咱们如果不采取这一措施,那他必死无疑。”他想了想。“目前我们这医院里的死亡率还让人放心,不妨冒一下风险。”
他每一次都问大家:
“谁有不同意见?”
不过,他感兴趣的只是叶夫根尼娜·乌斯季诺夫娜的意见。尽管在经验、年龄和方法方面存在差距,但他们两人的意见几乎总是一致的,由此可见,通达事理的人最容易达到相互了解。
“对于那个黄头发的姑娘,”列夫·列昂尼多维奇问,“莫非我们就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了吗,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非切除不可吗?”
“没有任何别的办法。非切除不可,”叶夫根尼姬·乌斯季诺夫娜撇了撇两片弯弯的、涂了口红的嘴唇。“以后还得好好照一阵爱克斯光。”
“可惜!”列夫·列昂尼多维奇突然叹了口气,并且垂下了戴着滑稽船形小帽、圆顶歪向后边的脑袋。像在察看指甲似的,他用大拇指(非常大)依次抚摩另外四个指头,一边嘟哝着:“给这样年纪轻轻的人做这种切除术,实在不忍心下手。总觉得是在做违反天性的事情。”
他用食指尖在大拇指甲上又抚摩了一阵。还是想不出别的办法。于是他抬起头来:
“对了,同志们!你们明白舒卢宾是怎么回事吗?”
“是直肠癌吧?”潘焦欣娜说。
“对,是直肠癌,可这是怎么发现的?这里可以看出我们的整个防癌宣传工作和肿瘤防治站究竟起了多少作用。奥列先科夫有一次在报告会上说得好:连手指伸进病人肛门检查都嫌脏的医生根本不配当医生!我们有些人是怎么把人耽误的!舒卢宾跑过好多门诊所,诉说便意频繁、大便带血,后来已感到疼痛,他们给他作了各种化验,可就是没采取最普通的方法——用手指摸一下!他们把他的病当成痢疾治,当成痔疮治——全都白费力气。有一次他在某门诊所看到墙上有关肿瘤知识的宣传画,作为一个有文化的人,他读了以后便请到了!结果是自己用手指摸到了自己的肿瘤!为什么医生不能早半年这样做呢?”
“部位深吗?”
“大约7厘米,正好在括约肌后面。本来完全可以保留那张绵的肌肉,他还会是个好好的人!可现在,括约肌也蔓延到了,只得施行退行性切断术,这就意味着,将来排粪不能自行控制,就是说,得把肛门移到侧面,这日子怎么过?……那位大叔人倒是挺好的……,,
他们开始排明天手术病人的名单。哪个病人该用什么作术前强身处理,哪个病人该先洗澡,哪个人不用洗,哪个病人该做什么准备,他们都在名单上—一作出了记号。
“恰雷不必给予强身处理,”列夫·列昂尼多维奇说。“他患的是胃癌,而精神却那么好,实在少见。”
(他哪会知道,明天早晨恰雷自己会用小瓶子里的东西给自己强身呢!)
谁给谁当助手,谁管输血,他们都分配好了。结果不可避免地又是安热莉娜给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当助手。这就意味着,明天她又将站在他的对面,而手术护士将在旁边走动,她不是去考虑下一步该递什么工具,而是斜眼看着安热莉娜,安热莉娜则将冷眼观察他跟手术护士的动静。那位护士也有点神经质,惹不得,她甚至能把没有消过毒的缝线拿来用,于是整个手术就会失败…值些该死的娘儿们!她们就是不懂得男人的普通规则:在工作岗位上不能……
粗心的爹妈在生下这个女儿的时候给她取名安热莉娜,却没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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