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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楼-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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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列昂尼多维奇活跃起来了:

“到过。”

“这会是真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喜出望外。没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那您是触犯了哪款?”

“我不是触犯了法律。我是自由人。”

“啊,自由的人!”科斯托格格托夫感到失望。

不,他们的遭遇是不同的。

“您是根据什么猜到的?”外科医生好奇地问。

“根据一个词儿:‘改了宗’。不,您好像还说过别的‘行话’。”

列夫·列昂尼多维奇笑了起来:

“改也改不了。”

论遭遇他们虽然并不一样,但比刚才有了较多的共同之处。

“在那里待的时间长吗?”科斯托格洛托夫不拘礼节地问。他甚至挺直了腰板,不再看上去萎靡不振。

“大约有3年的时间。复员后被派去的,怎么也脱不了身。”

其实他不必补充。但他补充了。那岂不是光荣而崇高的工作!但为什么正派人认为有必要加以解释呢?看来,人身上毕竟有这种根深蒂固的指示器。

“担任的是什么职务?”

“卫生处长。”

啃嘿!原来同杜宾斯卡哑夫人一样充当生与死的主宰。不过,那位夫人是不会作这样的表白的。而这个人却离开了那里。

“这么说,您在战前就已经医学院毕业了?”科斯托格洛托夫像牛类似地粘上了一连串的新问题。其实他没有必要这样做,这纯粹是他在递解过程中养成的习惯:利用打开和关上送饭小洞门的几分钟时间,了解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身世。“您是哪一年出生的?”

“不,我是念完4年级的时候,志愿上前线当军医的,”列夫·列昂尼多维奇站起身来,离开没有写好的纸,很感兴趣地走到奥列格跟前,用指头按了按、摸了摸他的伤疤。“这是在那边留下的吧?”

“嗯”

“缝得很好……不错。是囚犯中的医生缝的吗?”

“哎!”

“您不记得他姓什么吗?是不是科里亚科夫?”

“不知道,那是在押解过程中。那个科里亚科夫是触犯了哪一款而坐牢的?”奥列格此时又缠上了科里亚科夫,急于把他的情况打听清楚。

“他坐牢是因为他父亲曾是沙皇军队的一位上校。”

但就在这时,那个眼睛像日本人、头上有一顶白色冠冕的护士进来叫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到换药室去。(自己的手术病人最初几次换药,他总是亲自察看。)

科斯托格洛托夫又驼着个背沿走廊徐徐而行。

又是一篇由虚线勾勒出轮廓的传记。甚至可说是有了两篇。其余的可以凭想像去加以补充。到那里去的人竟有着那么多种多样的原因……不,他考虑的不是这个,而是:自己躺在病房里,走在走廊上,在花园里散步,不论是自己身旁的人还是对面走来的人,大家都一样是人,无论是他还是你,都不会想到把对方叫住,说:“喂,把你的领襟翻过来!”一点不错,那里有一枚秘密组织的徽章!这说明他是那里面的人,有过接触,一起干过事儿,了解内情!他们究竟有多少?!但是要使他们任何人开口就难上难。从外表什么也猜不透。瞧,藏得多么严实!

要是有朝一日女人成为累赘,那是多么荒唐!难道人会堕落到这种程度?这简直不可想像!

总的说来,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并没有那么坚决地否定,让人足以相信他的话。

应该认识到,一切都已失去。

一切……

科斯托格洛托夫似乎觉得,原来被判处的刑期现在改为无期徒刑。他还可以活下去,只是不知道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他忘了自己要到哪里去,在楼下走廊里愣住了站着不动。

从离他3个房间的一扇门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穿白大褂的人,腰部极为纤细,一下子就能被认出来。

薇加!

她正向这边走来!他俩之间的直线距离没有多远,只消绕过靠墙的两张病床。但奥列格没有迎上前去,有一秒钟可以考虑,还可以再考虑一秒钟,再等一秒……

从那次巡诊后,3天来她一直冷冰冰的,忙着干事,没有向他没过友好的一瞥。

起先他心想——见她的鬼去吧,他也可以不理她。向她解释还作揖他可不愿……

但毕竟于心不忍!不忍伤她的心。对自己也不忍。难道此刻要像陌生人那样擦肩而过?

他有什么过错?这是她的过错:在打针的问题上欺骗他,希望他不幸。这应该是他不能原谅她!

她看也不看对方(但是看见了!)走到他身旁,奥列格违背自己的意愿,用仿佛悄悄请求的声音对她说: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

(语调很别扭,但他自己觉得舒服。)

这时她才抬起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看见了他。

(说真的,凭什么他要原谅她?……)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您不想……再给我输点血吗?”

(似乎有点屈辱,但毕竟觉得舒服。)

“您不是拒绝接受输血吗?”她还是以不宽容的严峻态度望着他,但某种不信任在她那双可爱的咖啡色的眼睛里颤动了一下。

(算了,按她自己的看法,她并没有过错。在同一所医院里毕竟不能像冤家仇敌似地相处。)

“那次我觉得挺好。我愿意再来一次。”

他脸上洋溢着微笑。与此同时,他的伤疤显得有点弯曲,但也显得短了些。

(眼下先原谅她,以后总能弄清楚原因。)

看她的眼神毕竟似有所动,也许是一定程度的噢悔。

“明天也许会有血浆送来。”

她好像还扶着一根无形的柱子,但这柱子似乎正在她手下熔化和弯折。

“不过一定要您给我输!必须您来输!”奥列格真心诚意地要求她。“否则我宁肯不要!”

她回避这一切,努力不再看他,摇摇头说:

“看情况再说。”

于是她就走过去了。

她很可爱,不管怎么说,很可爱。

不过,他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既然注定要服无期徒刑,他在这里还谋求什么呢?……

奥列懵懵懂懂地立在通道上,回想自己这是要上哪儿去。

对了,他是要去看看焦姆卡!

焦姆卡躺在两人一间的小小病房里,但另一个病人已经出院了,新病人要明天从手术室送来。暂时只有焦姆卡一个人住在那里。

腿被截去已经一个礼拜了,最初的火焰也已经燃烧完。手术正在成为往事,可是腿还像先前一样存在似的,仍在继续折磨着他。焦姆卡简直可以感觉到截去的那只脚的每个脚趾的搏动。

焦姆卡看到奥列格,像看到胞兄一样高兴。以前同室的病人确乎有如他的亲人。一些女病号还送了些吃的东西给他,放在他床头柜上,用餐巾盖着。而医院外面,不可能有人来看他和送东西来。

焦姆卡仰卧在床上爱抚着他的那条腿——其实剩下的只是大腿的一部分,再就是缠在上面的一大堆绷带。但他的头和手都能随便活动。

“赔,你好,奥列格!”他握住奥列格伸过去的手。“来,坐下谈谈。病房里怎么样?”

焦姆卡离开的楼上那间病房,对他来说是已经习惯了的天地。楼下这里的护士和护理员都是另一些人,规矩也不一样。她们老是吵架,斤斤计较谁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病房里有什么可谈的,”奥列格望着焦姆卡瘦削得厉害、显得很可怜的面孔。两顿上好像被挖出了两道槽,眉毛上部、鼻子、下巴似乎被辗压和削尖了。“还是老样子。”

“那个干部还在那里吗?”

“还在那里。”

“瓦季姆呢?”

“瓦季姆的情况不怎么样。金子没有弄到。现在正担心出现转移。”

焦姆卡皱起了眉头,像是谈起自己的弟弟:

“真可怜。”

“所以说,焦姆卡,你得感谢上帝,你的那条腿被及时去掉了。”

“我这里也有可能发生转移。”

“不见得吧。”

“谁能预料呢?这些致命的单个细胞像黑夜里特务的小船,是否已经偷渡过来了?在哪儿靠的岸?这——连医生也看不见。”

“给你照爱克斯光吗?”

“用小车推我去照。”

“我的朋友,现在你面前的道路很清楚:养好身体,学会使用拐棍。”

“不是一根,而是两根拐杖。两根。”

这可怜的孤儿什么都考虑过了。他本来就像大人那样沉着脸,现在更像个大人样了。

“哪儿给你做拐杖?是这里吗?”

“矫形科。”

“总该免费吧?”

“我写了申请书。我哪里付得起钱呢?”

他俩都叹了口气,有点像年复一年没有一丝欢乐的那种人的叹息。

“明年你怎么把十年级念完毕业?”

“豁出命去也要念完。”

“往后依靠什么维持生活?你又不能再站到机床前去。”

“答应给残疾津贴。我不知道,算二等还是三等。”

“要是三等,能发多少?”科斯托格洛托夫对于各种等级的残疾津贴同各种民法一样搞不清楚。

“就那么回事罢了。只够买面包的,要买食糖就不够了。”

焦姆卡像个男子汉,什么都想到了。肿瘤非要把他的生命之船凿沉不可,而他依然掌着自己的舵。

“还想上大学吗?”

“得努力争取。”

“学文学?”

“哎!”

“听我说,焦姆卡,我正经地告诫你:那样你会毁了自己的,你还是搞搞收音机维修为好——生活既安定,还可以额外赚点钱。”

“我才不会搞那收音机呢,”焦姆卡吭晓了一声。“我喜欢的是真理。”

“唉,傻瓜,你修你的收音机,也不会影响你讲真理!”

对这事儿他俩意见不一致。他们还谈了些这样那样的事。也谈了奥列格的情况。这也是焦姆卡身上完全不同于孩子的一个特征:关心别人。年轻人往往把心思集中在自己身上。奥列格也像对大人一样对他讲了自己的处境。

“噢,太糟糕了……”焦姆卡闷声闷气地说道。

“你大概不愿意跟我对调吧,是不是?”

“鬼才知道呢……”

在一般情况下,焦姆卡在这里照爱克斯光加上做拐棍还得待上一个半月左右,大概五一节前可以出院。

“出院后你最先想到哪儿去?”

“立刻去动物园!”焦姆卡兴奋了起来。关于这座动物园,他对奥列格不知讲过多少次了。他们曾并排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焦姆卡确信不疑地指给他看,动物园就在河对岸茂密树木后面的什么地方。多少年来,焦姆卡从书本上看到、从广播里听到过关于各种动物的故事,可是从未亲眼见过狐狸和狗熊,更不用说老虎和大象了。他所住过的地方既没有动物园,也没有马戏团或树林子。他从小就有一个愿望,想去见识见识各种动物;这个愿望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所减弱。他期待着这次去动物园将给他带来某种特别的感受。当他拖着一条疼痛的腿来到此地住院的那一天,第一件事便是到动物园去,不巧那里正好是休息日,不开放。“听我说,奥列格!您想必不久就要出院了,对吗?”

奥列格驼着个背坐在那里。

“想必是这样。血的情况不好。恶心难受。”

“难道你不到动物园去?!”这是焦姆卡所不能容许的;如果奥列格不去,就会使焦姆卡对他产生不好的印象。

“我大概会去。”

“不,你一定得去!我请求你:去吧!你去了以后,我希望你写张明信片给我,好吗?暗,这对你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我在这里将会多少高兴!你把那里现在有些什么动物,什么动物最有意思,都写在明信片上,啊?我可以提前一个月知道!你去吗?给不给我写?据说那里有鳄鱼,还有狮子!”

奥列格答应了。

他走了(他也要去躺一下),而焦姆卡一个人关在这小小的病房里,时而望望天花板,时而看看窗户,独自寻思,隔了好久也没重新拿起书来。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因为窗子上装有辐射状的窗栅,而且朝向医院围墙的死角。现在那围墙上连一道直射的阳光也没有,但外面并不显得晦暗,而是不明不暗,因为太阳蒙着一层薄薄的云辍,并没完全被遮住。这大概是一个没有生气的春日,不太热,不太亮,春神正在悄然勤恳地做着她该做的一切。

焦姆卡一动不动地躺着,往好的方面想像日后的情况:他对截短的腿怎样逐渐适应下来;怎样学会拄着拐杖走路,走得又快又灵活;“五一”节的前一天将会完全像夏天一样,焦姆卡在乘晚间火车之前,从早上开始就可以逛动物园;从今以后他将会怎样有足够的时间把全部中学课程又快又好地学完,还要把好多应该读而从前没来得及读的书都读了。今后决不会再浪费这样的晚上时间,比如别的小伙子跳舞去了,你则为自己要不要去而苦恼不已,再说,去了你也不会跳。这样的事不会再出现了。一定要在灯下用功。

这时有人敲门。

“请进!”焦姆卡说。(他说“请进”这个词儿的时候心中很得意。要来见他还得先敲敲门——这他从来没经历过。)

门被逮然打开,阿霞进来了。

阿霞仿佛是冲进来的,匆匆忙忙,好像后面有人追赶似的,但她把门拉上后,就在门框旁站住了,一只手还是握着门把,另一只手摸着病号长衫的翻领。

这已经完全不是来“住3无检查一下”的那个阿霞了,当时冬季运动场的跑道上还等着她回去呢。现在她已变得憔籽、苍白,甚至不可能那么快起变化的一头黄发此时也可怜巴巴地轻轻晃动着。

而病号长衫还是那一件——肮脏不堪,钮扣脱落,不知被多少人穿过,也不知在什么样的锅里煮过。现在,这件衣服对她来说倒比先前较为适宜。

阿霞望着焦姆卡,她的眉毛微微颤动:她是要跑到这里来吗?要不要还往前跑?

但是这样一副狼狈相使人觉得,她不像是比焦姆卡高一年级、多作过3次远途旅行、多懂得不少生活知识的女孩了;在焦姆卡看来,她还是原来的阿霞,丝毫没变。他高兴地说:

“阿霞!坐下…你怎么啦?……”

在住院的这一期间他们曾闲聊过不止一次,也讨论过腿的问题(阿霞坚决主张不截);手术后她也来看过他两回,带来了苹果和饼干。他们在初次见面的那天晚上就一见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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