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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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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里也装满了人;不是低头急走,便是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梅女士下意识地买了一张月台票,便又混在涌出来的人丛中。她注意瞧每一张迎面晃来的脸,不知怎地,她在每个脸上都看出一些和梁刚夫相像的曲线和皱纹。她的心里却反复着这样的数目字,十一,十二,一,二,三,四,五。可不是足足半年又挂些零头?可不是应该回来了呀!国民会议预备会早已过去。前几天就听说要调他回来呢!这里的斗争正在一天一天扩大,需要很多的人。所以一定是!
这样断定着,梅女士更用劲地往前挤。已经在月台上了。她本能地朝那边行李堆旁的人丛走,嘴边浮出一个微笑。然后蓦地笑容隐没,她的脸色换为严肃。她的怅惘的心头掠过了这样的意思:他是回来了,该不会又揉碎了自己的平静了几个月的心罢?事实是明明白白摆在这里,自己不应该再跌进这痴情!他有一个心爱的人儿在北京,就是他逗留了半年多而现在方始回来的北京!
梅女士咬着嘴唇,努力压下那升到鼻尖来的辛酸,低着头更快走,忽然她的臂膊被拉住了,一个快活的声音冲散了她的愁闷:
“我们都在这里,梅!”
是徐绮君,后面跟着微笑的李无忌。他的眼光注在梅女士脸上,似乎还在问:“你的学习时间该快完了罢?现在请给我一个决定的答复!”梅女士避开了李无忌的注视,忙着和徐绮君叙谈。车站上的脚夫搬过五六件行李来了。梅女士看了一眼说:
“你们两位有那么多行李!”
“都是我的。李先生不带行李。我们是在车上碰到。”
“看来你未必再回南京去罢?”
“想回去也不能够了!”
徐绮君慨然说,随即笑着加一句:
“这里不便,回头再详细讲给你听。”
行李都搁在小车上推走了,三个人跟在后面,交换着短短的碎断的谈话。徐绮君先要到三马路的孟渊旅社找一个人,她要梅女士陪着去。于是把行李都交给李无忌,请他送到梅女士的住所。
徐绮君要找的就是徐自强,她的堂弟。梅女士已经不大记得这位刁钻古怪的少年了。徐自强却是一见面就很亲热,像是个天天见面的老朋友。现在他长成的又高大又结实,从前的三角面也变成方脸儿了。他已经换过一个人,只有他那种杂乱无次序的谈话的神气还和从前一样,渐渐地在梅女士尘封的记忆中唤回了治本公学附近小河边的那幕趣剧。徐绮君听自强讲完了由广州来路上的情形,转过脸去对梅女士说:
“车站上不便详谈。我这次可真是险极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自强少爷打电报给我,说是有事要到南京来,叫我准备——我就不明白要准备些什么;电报是一等官电,从广州发,语气又含糊,自然戒严司令部要来找我了。总算运气,不曾落在他们手里。可是已经躲了五六天。喂,老弟,究竟你有什么事要打那个电报?”
“事情么?没有。打电报是玩玩的。反正又不用花钱。”
徐自强顽皮地笑着回答。
“不要忘记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呢!”
梅女士轻声插进一句,将妩媚的眼波溜到徐自强脸上,想起从前这位少年和自己纠缠的情形,忍不住微微笑了。
“所以是广州有趣,密司梅,那边有趣!天天是热闹的。打仗,捉反动派,开群众大会,喊口号;开完了会,喊过了口号,上亚洲酒店开房间去——”
徐自强突然顿住,望着梅女士笑了一笑。有半句赤裸裸的话语早已冲到他牙齿边,到底觉得碍口,勉强咽下去,只用一笑来代替。
“为什么你又到上海来呢?”
徐绮君很不高兴地质问。
“哦,这个,既然请准了一个月的假,自然要来游玩一趟,打过了胜仗,大家都想请几天假,穿一套新洋服,快活快活!”
“可是又要劝你谨慎些,留心闹乱子!”
似乎徐绮君这话太严厉了,少年军官的徐自强受不住。他汹汹然抗辩,又杂乱地夸耀自己办过多少“大事”。姊弟俩愈说愈不对头了,终于是徐绮君板着脸和梅女士离开孟渊旅社,也没将自己的住址告诉她的弟弟。
浙江路南京路的转角有几个“三道头”站着。他们的两手叉在腰间,手指按着乌亮的勃郎宁的枪管,他们的蓝眼睛闪射着凶光,射到来往的路人们的脸上。梅女士和徐绮君也受到这样狰狞的一瞥。五六位“安分的市民”聚在一家烟纸店面前,交头接耳像在议论什么。梅女士俩走过他们的跟前时,也受到猜疑的睨视。猛然脑后一声吆喝,梅女士回头望,印度巡捕的大黑手,粗暴地打在两个三个肩膀上,烟纸店前的一小堆人立刻逃窜四散,却在不远的地方又站住了,偷偷地呆呆地望着。
两对印度马巡,都背着马枪,从路西而来,在永安公司正门前盘旋了一会儿,便又缓缓地向西去了。汽车人力车流走的车辙间,这里那里,躺着三四张传单。对峙的两家百货商店的漂亮的门面,依然吞进又吐出一群一群的顾客:大肚皮的商人,高视阔步的绅士,露出大半只臂膊然而不让颈脖子看见太阳光的时装的少妇,穿了长背心一样的几乎裸露着上半身的薄纱衫的西洋女子。而在这五光十色的人潮中,怪惹眼地又有些“三道头”,印度巡捕,凸出了肚子的黑绸长衫的包探,横冲直撞地往来梭巡。
是照常的繁华和平静,然而是大风暴以后的繁华和平静!
人们不快活的脸上显然有些被打扰了的不很愉快的颜色。
“今天是全体动员出发讲演的第二天,为的要唤起市民注意顾正红案,也为的反对印刷附律,交易所领照,和码头捐!
你看,帝国主义那种如临大敌的威吓!”
到了永安的大门时,梅女士在徐绮君耳旁轻轻地说。
两位相视一笑,顺脚走进了那百货公司。
徐绮君却也打算买些应用品。她们到了三楼,又转上四楼去。这里顾客不多,寥寥的几位,还都是随便看看的。店员们懒懒地倚在柜台旁,三三两两地在谈论,那种轻松的神气极像是议论什么新排演的“机关布景,八音联弹的文明戏”。徐绮君正在钟表部前看着一排德国制的小巧的时钟,梅女士从后面跑上来,轻轻地碰她的臂肘。自始便用半个耳朵听着店员们的谈话的梅女士,此时听到了几个可惊的字了。徐绮君转过脸来向着她的同伴,正要问是什么事,梅女士的眼光忽又引开,遥掷到那边靠马路的一排窗。通到洋台上的一扇门开着,颀长的一个男子倚在门旁,脸儿向外。微笑浮上梅女士的嘴角,而且并没用眼光招呼徐绮君,就飞快地跑到那男子的跟前。
相距不满半丈的时候,梅女士认准是梁刚夫了,同时他也回过头来。
“果然是你回来了呀!刚才宝山路口就见了你了。”
梅女士妩媚地笑着说。
“昨天到的。黄因明呢?”
“不知道。早上十点钟她先出去。说是到棋盘街的罢?”
“不错。她是派在四马路棋盘街一带。你不是和她在一处么?”
梅女士略有些忸怩了,勉强笑着回答:
“不。我到火车站接一个朋友,刚刚回来。”
“那么,老闸捕房门口的事,你不在场,也不知道?”
“出了事么?”
“是的。不大也不小的一件事。老闸捕房里关进了一百多个,巡捕开枪,当场死了五六个,伤的还没调查明白。我们损失了很好的一个人。如果黄因明没有下落,那就是两个!”
这铅块样的句子揭去了梅女士脸上的粉霞样的光彩,但她的眼睛里立刻透出血色;多少带几分吃惊,然而还镇静,她急口地问:
“什么时候发生的?”
“午后一点钟我在这一带巡行,还没有事;三点多钟在闸北接到消息,说是已经流了血。好!‘二七’以后第一次的血!”
接着是兴奋的沉默。然后梁刚夫冷冷地微笑着,又加一句:
“回去看黄因明有没有在家!”
“在家的话,叫她到二百四十号么?”
梁刚夫点一下头,就走了。梅女士惘然望着窗外的热闹的街道,望着那些照常行乐的人们,愤怒的血液升到她的脸颊,这时候徐绮君已经站在她肩下。
从永安公司出来,梅女士和徐绮君沿着南京路向西走。对街同昌车行样子间的大玻璃窗破了一块,碎玻璃片落在水泥的行人道上,已经被往来的脚踏成粉屑,而在这亮闪闪的碎堆中间,分明还有殷然的一滩血迹!这就是牺牲者的血,战士的血!可是现在悠闲地踏过的,是一些擦得很亮的皮鞋和砑金的蛮靴,是一些云霞样的纱裙飘荡着迷人的芳香,是一些满足到十二分的笑脸,似乎不曾有过什么值得低头一看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地点。
梅女士激怒得心痛了。她睁大着充满了血的眼睛,飞快地向前走。满街的人都成为她的仇敌。她的柔软的肩膀猛撞着强壮的臂弯,也不觉得痛,她只是发狂地向前。是呀,向前。前面就是老闸捕房,殉道者的圣殿!
然而在广西路转角她被阻止了。骑巡,“三道头”,华捕,印捕,还有万国商团,密麻地布成了散兵线,驱逐所有向西的人们向左右转。
无论如何不能闯过去的了。梅女士站着看。忽然一个马头在她眼前晃出来。骑巡的马闯上行人道了。梅女士疾侧过身去,机械地抓住了马的勒口铁环下的皮带用劲向右边一摔,那匹马踉跄地打一个盘旋,连坐在上面的黑大汉也像醉人似的颠了几下。立刻人丛中爆出扰动来了。一个印捕,手摸着枪柄,冲到梅女士跟前,粗黑的手掌已经扬起。梅女士咬着牙齿狞笑一声,便拉着徐绮君的手,闪电似的穿进广西路口的一个什么里。
到了家时,已经渐渐地在下雨。没有黄因明。行李早已送到,李无忌还留有一个字条,说是晚上再来晤谈。梅女士粗暴地拿这字纸揉做一团,丢在字纸篓里,便倚在床上闷闷地不作声。同昌车行门前的血迹,模糊地挂在眼前,枪声和喊声也在她耳边响了,然后是梁刚夫的脸,又是徐自强的夸大的话语。
“梅!”
坐在对面的徐绮君低声唤,但是又不往下说,只管凝眸对着梅女士看。似乎她已经看出梅女士的心事,又怪样地微微一笑。自然这不能逃过梅女士的敏感,忽然羞红偷上了她的笑涡,她讪讪地问:
“什么话呢,你说呀。”
“没有什么。不过,刚才,在永安公司楼上,我看见你连朋友都不要了,跑的那么快,谈的那么亲热!”
徐绮君曳长了声浪,一字一字顿出来,还是当年在中学校的神气。
“那是因为有些正经事,而且又是好几个月不见面了。”
梅女士有意无意地分辩着,但也忍不住笑起来。
“自然有些正经事,何况又是多久不见面!但是,恐怕你自己也明明白白觉得,你,那时,眼睛里,有些特别的颜色,你的笑,特别有光彩。”
没有回答。梅女士只是软声地笑着。
“梅,现在才知道你也学会了怎样做秘密工作。总没见你给老朋友的信里提过一笔,而且当面见到了,也不给你的老朋友介绍一下。梅,该不该受罚,你自己说。”
徐绮君说着,也高声笑了,走到床前坐下,双手捧住了梅女士的面孔细细地看。多么迷人的美脸儿呀!弯弯的眉毛,鲜红的嘴唇,怒时也像在笑的眼!徐绮君贪婪地看着,等待回答。然而蓦地这美脸上起了一层阴翳,明媚的眼睛里有些潮湿,梅女士咽下了什么似的带着低声的叹息说:
“该不该受罚么?如果配受罚,我倒也十分情愿。可惜你猜到了反面。绮姊,我有过好几次这么想:如果你在跟前,我一定要抱住你痛哭了,把我的苦闷统统吐出来。如果你知道我这一向的心境,你也许会说我怎么变了。绮姊,真真的变了。像一些发狂似的恋着我的人,我现在是心不由主地恋着人了。可是他,不能够让我爱,或者并没感到有一个我在发狂地在爱他。”
突然顿住了话头,梅女士把头埋在徐绮君的怀里,像一个十分受委曲的女孩子投身在母亲的慈爱的拥抱里要求慰安。
料不到事情是这样开展的,徐绮君暂时怔住了;过一会儿,她方才迟疑地说:
“是第二个韦玉罢,但是我看来不像。”
“不是。他是韦玉的反面。”
梅女士抬起头来很兴奋地说,随即颓丧地又倚在徐绮君的肩头,轻声儿似乎对自己抱怨:
“就是这么永远要一些要不到的,我呀!当初韦玉另有一个恋人,无抵抗主义!现在的他,也有一个,也是主义罢,我这么猜;然而无形的恋人外,他还有个有形的,有血有肉的;
我真想见一见她!”
“梅,勇敢起来。不要跌进三角的坑里去!”
徐绮君勉强找出个宽慰的线索,轻轻儿用手抚摸着梅女士的头发。
一阵急雨像钉子一般打上来。空气中充满了琤琮的闹响,房里更加阴暗。壁上的时钟敲了六点。梅女士惊醒过来似的挺直了身体说:
“六点了么?哦,绮姊,跌进去我不怕,三角我也要干;最可怕的是悬挂在空中,总是迷离恍惚。现在我决心要揭破这迷离恍惚!我也准备着失恋,我准备把身体交给第三个恋人——主义!六点钟了,晚上还有要紧事呀!”
梅女士站起来就唤老妈子开夜饭,一面很兴奋地把南京路的流血事件告诉徐绮君一个大概。末了,她说的很慷慨:
“绮姊,你来的机会不坏。时代的壮剧就要在这东方的巴黎开演,我们都应该上场,负起历史的使命来。你总可以相信罢,今天南京路的枪声,将引起全中国各处的火焰,把帝国主义,还有军阀,套在我们颈上的铁链烧断!”
“但是我恐怕又和从前的‘二七’一样;你没有看见两大公司门前往来的仍旧是些醉生梦死的行尸走肉么?”
徐绮君迟疑地表示了不敢十分乐观的意见。
“但是你也没有看见真正的上海的血脉是在小沙渡,杨树浦,烂泥渡,闸北这些地方的蜂窝样的矮房子里跳跃!只有他们的鲜红沸滚的血能够洗去南京路上冷却了变色的血!时代已经不同了,被压迫的民众现在已经受到了相当的训练。而且我们也不是闲着在这里等候天上掉落一大堆的幸福来!”
梅女士坚决地确信地说。突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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