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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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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女士坚决地确信地说。突然她转身飞跑到灶间里,第三次催老妈子赶快开饭。

现在外面的雨声小些,淅淅沥沥像是悲叹。吃过夜饭,梅女士就出去。伞也没带。徐绮君觉得很倦,就在黄因明的床上躺着,心里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变,忽然梅女士又匆匆跑进来,郑重地说:

“李无忌不是说要来么?我的行动不要告诉他!”

又脱下里面的一件衬衣,只穿着花洋布的单旗袍,梅女士笑着走了。

若断若续的雨点忽又变大变密。因而梅女士到了“二百四十号”时,单旗袍早已淋湿,紧粘在身上,掬出尖耸的胸部来。聚集在这房子里的六七位青年看见梅女士像一座裸体模型闯进来,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怪叫。但是看见梅女士板着脸没有丝毫的笑影,一些想说趣话的嘴巴只好暂时闭紧了,等待着适当的机会。可是随即又有一个人轻轻地踅进来,却是黄因明。于是已经在喉间的趣话便让位给慰藉和询问,以及别的严肃的意见。

“没有什么。我在捕房里坐了三个钟头。他们后来又捉进一大批,人多挤不下,就放我出来。他们说,女子从宽发落。

哼,明天就要叫他们知道女子的厉害!”

黄因明冷冷地回答,眼光落在梅女士身上,忍不住也微微一笑。

“七点半了。因明,你今天自己也不守时间,迟了五六分钟。”

一个圆脸的学生模样的青年用了不很耐烦的口吻说。

“不错,我可以受罚。然而迟到,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五点钟先已开过组长会议了。”

“明天的办法怎样?”

梅女士很盼切地问。黄因明不回答,冷冷地看了大家一眼,又接着说:

“现在就开会罢。南京路的事情大家都晓得了,不再报告。

我们这一组,因为派在四马路,所以没有损失——”

“明天我们不到四马路去!冷清清地怪没有味儿。”

一个声音插进来说。

“——但是南京路和天津路的几组,损失很大,差不多全体被捕了。老闸捕房前,我们牺牲了一位很好的何同志。大家静默三分钟,为我们的战士志哀!”

头都低下去了,只有雨声索索地发响。但当他们再抬起头来时,一些愤愤的呼声就跳出来:

“为我们的战士复仇呀!”

“是总动员罢工的时候了!”

“四马路的玩意儿,做后备队,我再也不干!”

这样的怒叫声像潮头似的一个接一个起来,屋子里颇有些纷扰了,然后蓦地一片更大的闹响从隔壁人家传来,超过了这里的呶呶;塔拉拉的牌声,高朗的哗笑,裂帛样的干咳声,一齐都来了。在这内外交哄的嘈音中,黄因明冷冷地很有威权似的说:

“各位的话留到后边再说,报告还没有完。现在斗争的范围扩大了。原来的口号不够,我们要提出更普泛的政治口号来。总罢工已在准备,罢课明天就实现;只有罢市,要看明天的工作做得怎样。明天还是出发讲演。已经决定集中力量在今天流血的南京路中段!对巡捕的武装压迫,取无抵抗态度;但是要前仆后继地不断有人在讲演,发传单,贴标语,喊口号。”

“好!南京路去呀!像苍蝇一般攒去吮嘬我们留在那里的血!”

圆脸的青年学生紧接上来愤愤地喊。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取无抵抗态度!无抵抗主义是永远害人而且自害!”

梅女士发这质问的时候,她的眼前又浮出韦玉的怯弱的容貌来。

“我同意梅的意见。”

一位斜眼少年忙着加进来说。

“无抵抗一定被捕了。我宁可打一场,坐牢么,不干!”

又是一个沉重的声音从房子的暗角里出来,可是谁也看不清他的脸。

“是要避免重大牺牲,暂时的无抵抗,并不是无抵抗主义!”

黄因明先驳正了梅女士的议论,然后顿一下,将阴沉沉的眼光从众人脸上掠过,慢慢地又接着说:

“各位想流点血,很好;可是我们现在还不肯轻易地就流血,现在还没到放下重大牺牲去的时机,现在的策略是多多地被捕,用耐久战的方法刺戟起市民的意识——”

“好,让他们捉,捉完了怎么办?”

斜眼睛的少年尖利地嚷了。

“声音低些呀!一定不会捉完的!如果没有生力军加入我们的队伍,如果我们不能够引导广大的群众去作斗争,那么即使我们都拚了命,都流血,也是徒然,也是不能够搅起革命的高潮来。再说,这无抵抗态度也不过是明天的策略,并不是永远无抵抗,把我们都变成了无抵抗主义者!”

“决定的办法就是这样么?”

梅女士很不满足似的问。

“就是这样。当然还有旁的方面的布置,可是在这里不用多管。同志们,明天下午一点在南京路集合,两点钟开始工作;也许捕房在南京路左近布得有防线,冲破这防线!踏上今天战士们的血迹!”

这几句话还是低声说的,然而多么沉毅坚决。在场六七人的眼睛里都耀着兴奋的光彩了。可不是,到底也可以轰轰烈烈干一下!而况这是命令,他们都不愿意违抗命令的。黄因明看见再没有疑问,就把明天各人的工作都分配好,末了又告诉他们在上午十一时来领浆糊,标语,传单。

“南京路浙江路口是目的地。我们的人都要集中在这一处。三点钟后有临时命令,注意呀!”

最后是这么说的。会议告终,房子里的人一个一个悄悄地走了。

雨早停止,风却很大。梅女士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此时受着风,便忍不住浑身抖战。她快步穿出那条暗弄,又转进了另一条衖堂,猛听得背后有脚步声赶上来。“遇见了‘赤老’么?”她这么想,便把脚步放慢些,又偷偷地回过头去看。弄里的路灯光正落在她背后,看清楚那位来者却就是“同意了她的意见”的斜眼睛少年。

“老张,这样快跑是要招疑的。”

一前一后走着的时候,梅女士轻声说。

“可是你也跑得不慢。”

“我是衣服湿了,身上冷得厉害。”

“可是也因为你的衣服湿,就见得格外好看。”

没有回声了。又走过几步,那位老张挨到梅女士肩膀,笑着说:

“梅,你真是可爱!”

“我觉得你也可爱。”

老张的嘴巴响了一声,薄暗中他的眼睛闪闪地发亮;他更挨紧些,差不多要碰着了梅女士的鬓发。似乎也还可以听得他的心在突突地跳。

“因为你好像是一个革命的青年!”

梅女士冷冷地加一句,跑出弄口就坐上一辆人力车,竟不回头再看一眼。

第二天一早爬起来,梅女士就找报纸来看。昨天的大事件竟没有评论。在第三张上找到纪事了,也只有短短的一段,轻描淡写的几笔。她使劲把报纸摔在地下,匆匆跑出去将上海大大小小各报一古脑儿买来,翻了半天,纪事是相同的,评论间或有,也是不痛不痒地只说什么法律解决,要求公道那一类话。

黄因明早已出去,徐绮君写家信。窗外是满天乌云。梅女士只好垂着头闷闷地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好容易挨到十点钟,到“二百四十号”取了传单标语,便拉着徐绮君直向南京路去。

还是平常那样的匆忙杂乱,在各街道里流走。昨天所贴的标语,早被撕去,也有些剩留的角儿边儿,则又被昨夜的豪雨打烂,正和到处皆是的花柳病药品广告同样暗淡,不惹注意。当然昨夜的豪雨也已经冲去了人们梦寐中的南京路的惨影,现在每个善良的市民照旧过他的太平无事安分守己的生活,照旧的在钱孔里爬,在泥淖里滚。

电车里的梅女士和徐绮君相视而笑,都没有说话。在梅女士心中,更有些狞恶的冷笑和憎恨的烈火。虽然她是一个很知道服从命令的人,但此时却也私蓄着非议:无抵抗么?刺戟起市民的意识么?太空想了!这班驯良的受帝国主义豢养惯的奴才只合丢在黄浦江里!她又想起自己会骑马会开枪,为什么要来拿这纸条子和浆糊罐头。她斜眼看着腋下的纸包,很想从车窗掷出去;是的,挑一个红喷喷,圆胖胖的满足的脸儿,劈面掷出去!她已经拿这纸包在手里。但在手指上颠了几下以后,便又夹在臂弯里。到底纪律是神圣的!

南京路上同样的满浮着稳定的空气。行人道上有寥寥的几个“三道头”和印度巡捕。老闸捕房门口排列着五六个全武装的万国商团,门里的长甬道上有骑巡的马打盘旋。靠着老闸捕房这边的行人道不准通行。过往的人们也许为此睁一下渴睡样的眼睛,但是一个解释立刻浮上她的心:这是外国人在那里保护他们的捕房,提防着闹乱子。

从老闸捕房向东到抛球场,这南京路精采的中段,闹热是加倍。梅女士和徐绮君在人丛中慢慢地挤。那边洋货店的样子陈列窗前有三两位青年站着瞧那些花花绿绿的舶来品,俄而又踅到隔壁的钟表店窗前站住。纸包也在他们腋下夹着。梅女士留神搜看,禁不住心里突突地跳。早已满街布遍了这些分子!

然而还只有十一时半。梅女士和徐绮君走进了一家点心铺子。这里也是比平常拥挤些,也有些嘴角里藏着微笑,眼睛里冒着兴奋的男女青年。他们都是来赴这历史的盛筵。准定是他们到结婚的礼堂时也有这样一付嘴脸,这样一种鼓舞的心情!

在吃一碗面的时候,徐绮君向四下里张望着,忽然独自笑起来了。

“笑什么?绮?”

“因为我想起《水浒传》上梁山泊好汉打劫法场的情形。”

徐绮君把脸儿覆在面碗上,低声说。而在得到了梅女士的一声软笑的回答声,她又带些询问的意味接下去:

“人家是要打劫一位兄弟或是一位头领,我们呢?”

“我们是要打劫整个上海的心,要把千万的心捏成为一个其大无比的活的心!”

梅女士低声地然而坚定地回答。

徐绮君抬起头来,猛抓得了梅女士的手,紧紧地捏着,许久时候不放松。

忽然一片嚷声从窗外进来。一个狂怒的声音在喊:

“起来呀,起来呀!咱们中国人!”

所有的人儿都跳起来拥到窗外洋台上,梅女士抢在先头。下面是蠕动的头的圆阵。尖耸出来的红布包头的印度巡捕扬起了木棒子乱舞。“三道头”扭住了一位长大的男子,他还在狂怒地喊。蓦地他的右手一撒,传单飞起在空中,接着便是雷一样的喝采声和鼓掌声。

今天的第一枪放射了!虽然还没到命令所指定的时候,梅女士再也忍不住,探手到腋下想拿那纸包,可是没有,纸包还放在里面桌子上呢。她再看手表,只有十二点十几分,显然是太早;还没到总攻击的时候,不能自由行动,让敌人各个击破。纪律是神圣的!

两位女士匆匆地离开那点心店。刚才的人堆已经被驱散了,传单在几个店员手里,低声念读,侧着头。空气是在跳动了。人们走的更加匆忙,像有鬼赶在背后。梅女士她们俩沿马路向西去。后面来的三个人一队从她们身边擦过,挨着每家商铺丢进些传单去,其中一位拿着大排笔在玻璃窗上抹一下,又一位便接手按上一条猩红大字的标语。

“该动手了罢?耐得住的才是鬼!”

梅女士这样想,对徐绮君瞬了一眼,便打开纸包来。她们紧跟在前面三个人一队的背后,敏捷地严肃地发传单,贴标语,毫无阻碍,直到快近浙江路口,再不能过去。

这个交通孔道的所谓“日升楼”附近,现在变成了战场。悲壮的呼啸,夹着热烈的掌声,像怒涛一般卷来,直要震坍那些冲霄的高楼。马路上,黑压压地一片,都是攒动的人头。两边商铺的楼窗也挤满了兴奋的脸。电车接长了一串站着,车窗里往外伸长着颈脖子的,嘴里也在狂喊一些不知什么的话语。从永安公司的屋顶花园,正当十字街头,撒下无数红的黄的白的传单来,被湿风吹着在满天里飞。而像欢迎这些传单,下面动乱着的头颅的森林中便腾出雷一般的呐喊。

梅女士拚命往前挤。前面一家商铺的方石头的窗台上,站着一个人,喷出满口的飞沫,高喊“打倒帝国主义”。人丛中猛跳出个“三道头”,抓住了那位演说者的衣领,一面扬起了手枪开路。两三个印度巡捕也赶来舞动木棍子了。密集的人堆里闪出一条缝来了。但是呼噪的更加凶猛。梅女士疾钻过面前的人层,赶到那窗台前,攀住了铁梗一跳,就填补在那“岗位”里,狂吼着这样的话语:

“看看我们的人呀!被他们捉,被他们枪毙!中国人齐心呀!赶走这批强盗,狗!……”

她的声音哑了,并且她即使涨破了肺管,也不能超过群众的欢噪的响应。她看见徐绮君在人堆里对她做手势。她疾转过脸去,眼前晃出个高大的印度巡捕,凶神似的冲过来。“无抵抗么?”这问句只在她脑膜上一闪,她随即更用力地怒吼:

“中国人齐心呀!打那些杀人的强盗!——咄,亡国奴!

走狗!”

像石块一般对那个冲近来的印度巡捕掷过这最后的两句,梅女士急跳下石台,混在人堆里再向前挤。

不知从什么时候下起头的雨,现在是愈来愈大了。可是只像些油,群众的怒焰只有更高些。南京路,浙江路口的广场装满了愤怒的群众和他们的呐喊,什么车辆都不能通行。目的地!八方合流的目的地!今天战士拚死攒攻的阵地!吓,他们已经占领了这阵地!

“六路”电车从北来了,将到浙江路口,就被群众的怒喊挡住:

“中国人不坐外国人的车子!”

“你们也是中国人呀,不要替外国人开车子!电车罢工呀!”

乘客都下来了。石头掷过去,车窗玻璃破了。群众是狂热地鼓掌欢呼。

梅女士好容易挤到先施公司门口。她看见这家百货商店的大厦内也装满了人,都是些体面的绅士,时髦的太太小姐。他们都在焦灼地等候,脸上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也有几位踅到门口来张望,可是一听得鼓噪的怒潮,赶快又缩回去。小传单,还有贴不完的标语,从上面飘下来。梅女士仰起头来看,那长长的先施乐园靠马路的一带,全是黑簇簇的人形。“打倒帝国主义”的唯一的呼声,响应着的是听不明白的呼噪叫骂。

路东的人层突然波动了。接着是“刮——刮——刮”的怪叫声。满载着万国商团和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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