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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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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昨晚上不能好好儿睡觉呢?你的脸色很不好。

眼泡也有些肿,昨晚上你是哭过了罢?”

少年轻轻地吁一口气,垂下头去,偷偷地掉落两滴眼泪。

没有回答。梅女士的嘴唇虽然微一翕动,似乎有话要说,却又缩住了。她用脚尖踢树根上的一丛细草,又机械地用手指捻弄她的纱衫角。这样迟疑着足有半分钟之久,她方才镇定地说:

“玉哥,昨晚上糊里糊涂就过了一夜——可是,你不用着急,这不算什么;昨夜是胡思乱想,没有结果地胡思乱想;倒是今天早上我得了个主意了。我们商量个方法走,好不好?”

韦玉惊讶地抬起头来,将一双温和的女性的眼睛看定了梅女士,好像是没有听懂那个“走”字的意义;然而十分感动的情绪也在他那满含泪水的眼里流露出来了。梅女士很妩媚地一笑,轻轻地又加了一句:

“我们走在一处,未必没有活路;我们分离在两地,前途就不堪设想!”

只有眼泪的回答。两个思想在这位女性太多的少年心里交战着。他不忍说“否”,但又觉得不应该说“是”。在半晌的悲默后,他挣扎出几个字来:

“我不配领受——你这个挚爱,妹妹哟!”

现在是梅女士的脸色倏地变了。她微感得她的恋人太懦怯。

“我是个病身。我至多只能活两三年了。我不配享受人生的快乐。我更不应该拿自己的黑影来遮暗了妹妹将来的幸福。有你还记着我,死的时候我一定还有笑容。知道你的将来可以很好,我死了也安心。”

虽然声音有些发颤,然而坚定地说,现在这位少年很像个从容就义的烈士。不再掉眼泪了,他那被兴奋的虚火烘红了的两颊,很光焕地耀着。

梅女士低了头,暂时不作声;忽然她十分断定地说:

“我的将来一定不好!”

“哎?”

“因为我不爱他,我恨他!”

“恨他的原因就是你上次说起的那个话么?他果然太莽撞,然而也未必不是因为他是十分爱着你呀。”

梅女士忍不住抿着嘴笑。她看了韦玉一眼,带几分不高兴的神气说:

“你几时学会了替别人辩护的方法?”

“不是替他辩护,只是说一句公道话。”

“有这样的公道!”

梅女士锐声说,显然是生了气了。如果不是她所信任的韦玉,她一定以为是柳遇春运动出来向她游说了。但即使是韦玉,她亦觉得这样的话从他嘴里出来很是意外。她看定了韦玉,等待回答。

“妹妹,我的话说错了罢,请你饶我这一回。我自然极不愿有一个别人也爱你,但是我又极希望有一个人能够真爱你,而你也爱他。”

韦玉很惶恐地急口分辩着。

“从什么时候起你有这个念头?”

“自从我知道我有肺病,知道我没有能力使你快活。”

又是“肺病”呵!梅女士心里一跳。她觉得肺病这黑影子将他们俩硬生生地拆开了。她很想呵斥这无赖的肺病,可是韦玉已经接着说下去:

“去年还不是这样想。妹妹,那时我们大家都害羞,总没当面谈过心事,只不过彼此心里明白,彼此是牵肠挂肚地想念罢了;那时我,只恨自己太穷,只怪姨父不肯。新近我看了几本小说和新杂志,我的思想这才不同了……”

“就说‘公道话’了,嗳?”

梅女士带几分怨嗔的意味插进这么一句。

“不是。我这才知道爱一个人时,不一定要‘占有’她;真爱一个人是要从她的幸福上打算,不应该从自私自利上着想……”

“这!不过是小说里说得好听罢了。”

梅女士第二次截断了韦玉的话;显然她对于这几句话并没感得兴趣,尤其是她所不大懂的“占有”二字。

“不是小说,是哲学;是托尔斯泰的哲学!”

韦玉十分郑重地纠正了。但也看出梅女士的厌倦的神情,便低下头去,缩住了嘴边的议论。

短时间的沉默。从梧桐树叶间漏下来的蝉噪此时第一次送进他们俩的耳管;风又吹着梅女士的纱裙,揪作声;太阳光斜挂在亭子角。梅女士微皱了眉尖,凝眸向空中遥望。

“下半年你那件事,有了日期么?”

还是梅女士先发言;她的眼光很快地在韦玉脸上溜了一个圈子。

回答只是个黯然的颔首。但似乎自己表白的说明也在略一间歇后来了:

“全是我的伯父干的!我说过,我现在还无力养家,可是他硬不听。”

“可是你有没有说起你的肺病至多不过再活三四年?”

“没有。说也不中用的。”

“这你岂不是害了她的将来?”

韦玉迷惘地看着梅女士,一时找不出适当的答语来。

“因为你不爱她么?然而焉知她不爱你?你怎么倒又忍心害一个爱你的人的将来呢?”

“那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况且即使算是害了她,我的伯父便是刽子手。我只能算是一把刀而已,刀是不能自己动的。”

“可是有人自己愿意要碰上你这刀口的时候,你这刀却又变成了活的东西,你会退避!”

这样很柔婉地驳责着,梅女士转过脸去向着亭子,慢慢地移动了脚步。她再不能压下那些久已在她心头蠢动的复杂的感想了。这些是不很舒服的感想。她觉得表兄太消极太懦弱,觉得他是太懒,是只图自己旦夕的苟安,甚至不肯为所爱者冒险一下的。他把自己的安逸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些!

当跨上亭前的石阶级时,梅女士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却看见韦玉已经在她肩下;他那种惶恐的神气,将梅女士的脚步拉住了。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韦玉奋然说:

“我是个弱者,我是个没出息的弱者;妹妹,你错爱我了。然而我的心,你知道。我崇拜你,我当你是神仙,我求你不要因为我而痛苦,我求你忘记了我,求你鄙弃我,求你只让我在心里悄悄地爱你,只让我用眼泪来报答你。哎!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罢!我是个坏人,两个月前,我半夜里想着你的时候,我把铺盖抱得那么紧紧地,哎,我是畜生!只在白天站在你跟前,我又变成了人,诚实的君子人。我恨极了自己。我看小说,我看新的杂志,我想从纸片里得安慰,从纸片里找得自救和救你的方法。现在我找得了!新的伟大的理想已经把我的痛苦解除,已经付给我割舍下你的代价。现在只要看见妹妹多福多寿,我便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人!”

说到最后一句,略睁大那一对幽悒性的眼睛,韦玉凝视着长空的远远的地方;似乎那边树梢后的一片落日的红光就是他所托命的新而伟大的理想,似乎那边就有些大慈大悲的圣者正在扬手招呼他。

然而晶莹的泪珠也在韦玉的眼眶边渗出来了。这是人性的自然流露呢,还是“尘心”的最后渣滓?韦玉自己不大明白。他只觉得胸膈间吐去了什么似的异常畅快。

梅女士斜倚着亭柱,惘然沉思,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似笑非笑地转过身去低低说:

“你的心,我知道;这,我们,未必就是所谓命运罢?请你放心,我体谅你的意思了。可是公道话不要再说了。我也有一个理想。我不肯做俘虏!时候不早了,玉哥,再会罢!”

回过头来再向韦玉瞥了一眼,梅女士绕过亭子的右廊,坚决地走了。但是十多步后,她又转身站住,对慢慢地跟上来的韦玉说:

“你说的那些小说和杂志,我也要看;送到我家里罢。”

蓦地吹来一阵晚风,卷起了梅女士的纱衫,露出里面的浅绯色小背心的下缘,像彩霞似的眩惑了韦玉的眼睛,立刻又沸热了他的血液;他本能地抢前两步,差不多要和梅女士贴胸撞着时,他突然回复到自己,煞住了脚。他惘然点一下头,便折向另一条路逃跑了。

梅女士怀着满腔的迷惑回家去。她心上的韦玉的面目开始有点模糊起来了。她向来自以为对于韦玉的认识很明确,现在则觉得不然了。一些什么古怪的书籍将她的韦玉改变了样子。是什么样子呢?梅女士不很了然。她只觉得似乎已经有什么精灵附在韦玉身上,使他的思想行为和一般人不同,和她自己又不同;他是更加畏瑟退缩,更加把一切看得淡,几乎可以说是冷冰冰地不近人情了,然而又不尽然,在畏怯退缩的表皮下,他有从前所没有的勇敢和决心,在不近人情的冷冰冰内,他燃烧着牺牲自己以谋别人的幸福的热情。

只有一点,梅女士还很确信,那就是韦玉对于她的不贰的真诚,这给她无上的安慰,她几乎要学着韦玉的口吻说:即使自己的将来毫无愉快,但想到曾有个人掬出整个的心来爱她,便也是此生不虚!

在这样的心情下,梅女士倒觉得日子过的更轻松些了。同时她的好追索的本性鼓励她吞进了韦玉送来的小说和杂志。

她渴求立即认识那个改变韦玉的谜样的精灵。

对于外边热剌剌地闹着的“爱国运动”,她仍是个“客人”。她感不到兴趣。虽然“苏货铺里检查东洋货”这句话时或拨动她的隐痛,但想到“决不作俘虏”的决定,便又坦然,觉得“苏货铺”的东洋货和自己毕竟没有关系。她看来这正在继续进行的掀翻天地的大运动依旧和自己切身的利害是两条路。

但是排斥东洋货的爱国运动却渐渐变出新的花样来了。本城最高学府的高等师范的学生们喊出个全新的名词:“男女社交公开”!哦?梅女士记得韦玉的几本杂志里有这个话。可是不曾注意。依了韦玉的指教,她只看那几篇讲到托尔斯泰的论文。小说也是托尔斯泰的,已经很兴奋地看过两遍,似乎其中并没提起什么“社交公开”的话头。她怀着新的好奇和希望再翻阅那几本书。

有一天从学校回家,梅女士瞥见什么书报流通处的窗橱里陈列了一些惹眼的杂志,都是“新”字排行的弟兄。封面的要目上有什么“吃人的礼教”等类的名词。梅女士惊喜地看着,懊悔身边没有带钱。第二天上学校时特意去买,却就没有了。怏怏地进了学校,她连听讲也没有心绪。她梦梦然想:她似乎看见汹涌的壮潮轰轰地卷去了一切古老的腐朽的;她断定外面的世界早已遍布着新奇的东西,只是不曾到这里,即使到这里,也竟不能到她手里。她焦躁地向四下里张望,心里鄙夷那些昏沉麻木懒惰的同学。突然出她意外,她看见座位离自己不远的徐绮君却正在偷看一本“新”字排行模样的杂志!

下课后,梅女士抢先跑到徐绮君的背后瞧时,原来那问题中的书本子就是她失之交臂的宝贝。

“呵,想不到是被你买了来呢!”

梅女士快活地叫起来;侧身就倚在徐绮君的肩头,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徐女士转过脸来,用她那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梅女士,微笑地说:

“城里也有卖的么?我的是大哥从北京寄来给我的。”

这两位仅仅识面的同学立刻就亲热地交谈起来。一种不可名状然而清晰地意识到的力量,将她们俩粘合了。在急溜的对话中,梅女士又听得了许多陌生的新名词;虽然那些名词的意义她还不很了然,可是每一个都给与她强烈的愉快,和极度的兴奋。她们连上课铃也不曾听得。

这一天,梅女士回家时,腋下多挟了一包书,就是向徐绮君借来的新杂志。虽然臂下的重量是增加了,梅女士的脚步却更轻快。她觉得一个全新的世界已经展开在她面前,只待她跨进去,就有光明,就有幸福。

新思想的追求和新同志的骤得,都使梅女士暂时忘记了切身问题的烦恼。每天一清早,她就上学校去,直到天黑方才恋恋不舍地和徐绮君分别。在学校中,她们俩成为议论的焦点,“同性爱”的猜测也加到了她们身上。暑假快到了,考试的日期也已经定了,但沉浸在新书报中的梅女士和徐女士依旧只在上课时方把教科书摊在面前遮饰教员的耳目。

因为有韦玉的暗示在先,梅女士最注意的还是托尔斯泰;但徐绮君却仿佛是个易卜生的信徒,三句话里总有两个“易卜生”。这一对好朋友谈论的时候,便居然是代表着托尔斯泰和易卜生的神气;她们实在也不很了然于那两位大师的内容,她们只有个极模糊的观念,甚至也有不少的误会,但同时她们又互相承认:“总之,托尔斯泰和易卜生都是新的,因而也一定都是好的。”只这一个共同的确信便使得梅女士和徐女士的交谊更加固结,并且达到了超乎情感的灵魂的拥抱。

考试终于过去了。七月一号学校里放假这天晚上,梅女士的父亲突然病了。老人家是八点钟喝醉了酒回家,十点钟嚷着肚子痛,然后便把什么都吐了出来。他自己写个药方煎来吃了,也没有什么效验。梅女士一夜没睡,坐在父亲病房里,很兴奋地忽东忽西地乱想着。天快亮时,父亲似乎安静些了;但不到半小时,忽又大骂儿子不孝,气喘喘地跳起来说是要抓儿子来告迕逆。梅女士和一个女仆除了用死劲把病人拉回到床上,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样乱烘烘地闹到早上八点钟,病人方才安静些,以后便忙着请医生。

上午,病人略见安静,梅女士回到自己房里打算睡一会儿,但是过度兴奋的她,只能闭着发酸的眼睛尽让杂乱迷离的思想将她簸荡。她想起徐绮君是今天回重庆的家里去了,允许着寄来的新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寄到;她又想到自己预定的假期内看书的计划会不会有阻碍;她希望父亲的病立刻就好;她又诧异为什么这一星期内总不见韦玉来。她想来想去,屡次翻身将发热的脸颊贴在席子的较凉的地方;她朦胧地听得窗外树上有鸟雀在啾啾地叫,又听得女仆周嫂在前面平厅里说话的声音,又听得杂沓的脚步响。终于她觉得有一个苍蝇在耳边嗡嗡地不停地叫。

“柳姑爷来了。”

嗡嗡的声音凝成为这样一句时,突然将倦极迷惘的梅女士刺激醒了。她睁开眼来,呆呆地向前看。笑嘻嘻站在床前的,原来是家里的丫头春儿。梅女士皱着眉毛摇一下头,仿佛是说“休来多事”,便翻过身去,装作睡着。她早已料到他会来的。她实在也很盼望有个人来驱走她的沉闷。如果来的不是他,够多么好呵!睡意完全没有了。她猛然想到一件事,跳起来跑到房门边想把门锁上。但是转念以后,她仍旧让门半掩着,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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