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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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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风声引起了柳遇春和梅老医生的极度的不安。两个人经过了协商以后,一天晚上,梅老医生便对女儿突然提出了以下的话:

“今年冬天到底想把你的事先来办了。日子不多,你不用再去上学了。”

梅女士愕然一惊。她看着父亲的脸,迟疑地说:

“要到明年暑假才毕业呢。爹不是允许过极早须等毕业后么?”

“这是从前的话。究竟毕业不毕业还不是一样。你哥哥是美国大学毕业生,名目倒好听,家里得过他的半分好处么?”

梅老医生又恨恨地诅咒儿子了。很像是破产的人诅咒那些欠他陈债而硬不肯认帐的暴发户。

“哥哥的行为,自然不好;但父母替子女读书,原只望他们成立,并不是放债。”

梅女士忍不住应用出最近听来的新思想来了。

“哼!等你自己做了长辈的时候再说罢!现在——好,你进学校也有六七年了,明天就不用再到学校里去!”

“希望爹记得从前允许我的话!”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了。你不要学你哥哥的样,叫你爹生气。”

“爹说过的话怎样又不算数了?只要一年!况且爹也说过要等柳家的场面再好些然后办我的事,怎么爹又变卦了?上海和汉口抵制日货更凶了,城里也闹得利害;爹怎样不仔细想想?”

梅老医生的脸色显得踌躇了。终于他表示了让步似的说:

“嫁这件事,本来日子也没定,我这里毫没有准备呢。那就搁下来以后再说。只是,学校里再不准去了!外边人的说话太难听。”

“有什么话呢?”

“你自己不知道?都是你那撮七分像尼姑的头发惹出来的事呵!”

梅女士忍不住笑了。根本的原因是这个么?她抓到了攻击的焦点了。她委宛地解释“流言”之无聊,她又说只要在校寄宿,不是天天在街上跑,那些讨厌的谰言自然会消灭。梅老医生沉吟半晌之后,竟答应了女儿的要求。

梅女士忽而改为寄宿生的原因,被徐绮君知道了时,就很在梅女士跟前煽动着。她对梅女士提出两项忠告:一定的目标和将来的准备。她极力批评梅女士的“现在主义”近乎“得过且过”。梅女士的回答只是微笑。说到目标,半年前还是有的,近来却愈觉得不像了;她现在感觉得韦玉那种“无抵抗主义”只是弱者自慰的麻醉药。自然她还敬重他的诚实的品格,也可以说还在爱他,但是这所谓爱,已经只可说是最高度的同情心罢了。在韦玉最近的来信里,充满着消极颓唐,很使梅女士不快。她认定自己的“初恋”不得不在含苞时期就僵死。同时她想起将来要嫁给柳遇春便心头作恶,然而这也并非为了“失恋”,这是那种被征服,做俘虏的感想,在她感情上筑起了憎恶的高障。她自始就看出柳遇春不是能够尊重她,能够为了她而爱她;这又使得她对于韦玉有一种超于恋爱的知己之感。

在这样的复杂心情之下,梅女士简直说不出什么是她的目标。因而也谈不上什么“将来的准备”。她只能谨慎地对付着“现在”。

学校里的活泼气象也使梅女士无暇空想,而且日子也过得很快。双十节快到了,学校里要演剧。脚本早已选定了《娜拉》,但是没有人肯担任中间的那个重要女角林敦夫人。直到前三天,新剧组里的女学生们还在互相推诿。梅女士本没加入新剧组,此时却忍不住在旁边说:

“老张,你向来顶热心演剧,怎样现在因为不情愿做林敦夫人,就宁可牺牲了上台的权利?还不是演剧,有什么要紧?”

“别的都干,就不做林敦夫人!她是恋爱了人又反悔,做了寡妇又再嫁!”

张女士愤愤地说,把一张嘴撅得很高。

“那么,你是反对林敦夫人的行为了。我却觉得全剧中就是林敦夫人最好!她是不受恋爱支配的女子。她第一次抛开了柯士达去和林敦结婚,就因为林敦有钱,可以养活她的母亲和妹妹,她是为了母亲和妹妹的缘故牺牲了自己。她第二次再嫁给柯士达,又是为了要救娜拉。她就是这样一个勇敢而有决断的人!”

“既然你赞成她,就请你去做!”

张女士很恶意地逼紧一句。旁观者拍手叫好。梅女士坦然一笑,并没否认。事情就此决定,梅女士担任了林敦夫人,将双十节的演剧敷衍过去。

借这机会,梅女士对于《娜拉》一剧有了深彻的研究。她本来是崇拜娜拉的,但现在却觉得娜拉也很平常;发见了丈夫只将她当作“玩物”因而决心要舍去,这也算得是神奇么?她又觉得娜拉所有的,还不过是几千年来女子的心;当一切路都走不通的时候,娜拉曾经想靠自己的女性美去讨点便宜,她装出许多柔情蜜意的举动,打算向蓝医生秘密借钱,但当她的逗情的游戏将要变成严重的事件,她又退缩了,她全心灵地意识到自己是“女性”,虽然为了救人,还是不能将“性”作为交换条件。反之,林敦夫人却截然不同;她两次为了别人将“性”作为交换条件,毫不感到困难,她是忘记了自己是“女性”的女人!

这种意见,在梅女士心里生了根,又渐渐地成长着,影响了她的处世的方针。她渐渐地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看为不甚重要,她准备献身给更伟大的前程,虽然此所谓伟大的前程的轮廓,也还是模糊得很。

寒假快到的时候,韦玉突然来了。他的团部忽又开回成都,驻扎在城外青羊宫。这位青年竟已苍老了许多,神色也更见忧悒。她嗫嚅地说起自己之不得不结婚,声调里充满着惟恐梅女士要生气的惶恐。

“虽然我不相信命运,但好像早已命定是不得不如此。”

听了韦玉的陈述后,梅女士很旷达地说,又笑了一笑。

“那么,妹妹,你的事呢?”

“我?也打算等待命运的吩咐了。请你安心罢!”

只给了这样简单含糊的回答,梅女士的谈话便转换了方向。她问泸州的风景,又讲起自己学校里的事。她的扮演出来的愉快,很使韦玉感得异样;他惘然看着梅女士的笑靥,心里想:这已不是从前的她了;这个新的她,渐渐成为难以了解。

梅女士方面的感想却正相反。她知道懦弱的韦玉心理上的矛盾。对于这种太善良的矛盾心理,她现在颇有勇气讪笑他,可是不知怎地却引起了无名的惆怅。韦玉走后,她就回到自己寝室里闷闷地躺下了。她恍惚听得同学们在窗外谈笑,隐约是指着刚才来的男客;她又看见韦玉的可怜的瘦脸痴痴地怅望;她看见韦玉穿了新郎的衣服,她又看见自己被许多人拉扯着。

“呀,你躲在房里干什么?”

徐绮君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寞。梅女士睁开眼来看一下,又闭上了:断断续续的幻象依旧在她那闭合的眼睛内移过,恍惚是从结婚的礼堂被引到新房里,许多看热闹的攒动的人头,相识者和不相识者,都带着一付“可惜了”的面相,最后是柳遇春像一匹恶兽扑到她身上……她蓦地发抖了,幻象立刻消散,却清清楚楚感得自身被压在一个暖烘烘的肉体下,猛睁开眼来,她看见胸前的人身原来是徐绮君女士,正嘻开了嘴暗笑。

“我想来,你是在白天做梦了!”

徐女士笑着说,眼光却颇严肃;看见梅女士红了脸,侧过头去,没有回答,她又钉住问:

“客人去了罢?事情怎样,不先来报告你姊姊,却躲在床里出神,应该受罚!怎么?赶快从头招供罢!”

“事情?很简单。韦玉是回来结婚了。一切都照着向来的安排,很合理的,好好儿的,毫没有什么意外。”

似乎是谈着别人的事,梅女士的口吻意外地见得安详。

“那么,你,你打算怎样?”

“自然也打算依着向来的安排,也没有意外。”

“你这,就是说,准备嫁姓柳的了?”

回答是淡淡地一笑。

徐绮君挺起身来,在床沿坐下,瞧着梅女士叹一口气。这叹声是愤愤的,同时又是惋惜的。所以梅女士觉得不能不申说一两句了:

“我觉得没有理由不嫁——”

“但是你也没有理由嫁他!况且你不是说过你不爱他么?”

徐绮君怒声切断了梅女士的说话,站起来在房里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着梅女士的脸,似乎等待最后的答复。

“你以为一个女子和不爱的人结婚便是不可恕的罪恶么?结了婚不能再离异么?你承认‘从一而终’的旧贞操观念么?”

梅女士的神情还是很安详;但当她看见徐女士极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她稍稍兴奋了,她急促地接着说:

“请你不要怀疑我是贪图人家有钱!老实对你说罢,绮姊,我的父亲的目的是钱,人家也是利用钱来诱胁他。我可以谅解父亲的苦衷,但是不能宽恕那依仗着金钱势力的那个人!我要给他‘人财两失’,我要给他一个教训!你以为嫁了过去便是自入牢笼,我却不怕!我要进牢笼里去看一下,然后再打出来!”

“哦那个,你倒想得好,只怕事实上不成功罢!况且,太牺牲了个人的自由意志。想不到你变做了古时候的孝女——卖身救父的孝女!”

“或许我还不能打破传统的父女关系,但是我相信我的行动真真是根据着我的自由意志!”

梅女士很有把握地说,从床上跳了起来。

“无论如何,我不赞成因为什么目的而牺牲了恋爱。”

“没有恋爱被我牺牲!”

听了这句意外的回答,徐女士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她看着梅女士的紧闭的小嘴唇和发光的美目,迟疑地说:

“刚才——来的——那个人——我替他难过!”

梅女士冁然笑了。她走到徐绮君跟前,抓住了她的手,又笑着轻声说:

“不是我已经说过的么?他回来准备结婚。他是无抵抗主义者,他早就决定服从命运,也劝我服从命运。”

暂时的沉默,两位女士对看了几分钟。然后徐女士很郑重地说:

“梅,你得留心你自己的计划也变成了无抵抗主义。你不要太看轻那个牢笼。如果姓韦的果真爱你,而你也爱他,那么,你应该拔出他的无抵抗主义,你们共同找一条活路。你不应该坐视他沉沦到无抵抗的自杀的陷坑!”

这几句话的恳切的调子很使梅女士感动;她沉吟着还没作答,一个同学跑进来了,谈话不能再继续。

这个问题的第二次辩论到晚上睡后便又开始。比较亲密的一对一对的女学生大都是同一个床睡觉,梅女士和徐女士也不是例外。在黑暗的掩蔽下,两位女士的谈话更加自由而胆大了。梅女士渐渐地把以往的曲折都说了出来,所以徐女士也不得不这样承认:

“据你说,韦玉反把失恋当作愉快了。不,也不能算是失恋。奇怪得很。不过,假使他看见你当真嫁了姓柳的,心里不难过么?”

梅女士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这样懦弱的执性人,叫人家看着气闷!但也是这种人常常会演悲剧,譬如自杀,梅,你得留心,不要无形中害了一条性命。”

徐女士很随便地推论着,同时用手抚摸梅女士的面孔。她忽然格格地笑起来,将嘴巴凑在梅女士的耳朵边,低声问:

“如果此刻睡在你身边的不是我,却是那个姓柳的,你怎么办呢?你怎么能够不做俘虏?”

“怎么办?到那时再定。”

“到那时,可不容你做主,你已经失了自由!”

“到那时我一定要做主。我不相信我就对付不了一个俗物。”

“但是俗物有时很会强暴呢!”

“总有法子使他不敢强暴。况且,只要他肯就我的范围,服从我的条件,就让他达到了目的,有什么要紧?旧贞操观念我们是早已打破的了,可不是?”

徐女士嘘一口气,不作声;她料不到她的女伴会有这样的居心,她觉得这样的见解不能赞同,但又想不出适当的回驳。少停,她转过话头来含着讥讽的意义问道:

“你的范围,你的条件,也是到那时再定罢?”

“也许。但原则是现在就可以定下的:要使他做我的俘虏!”

一面说着,梅女士抄出臂膊来拥抱了徐女士,很轻松地笑起来。

“倒不料你是个只问目的不拘手段的大野心家,女英雄。”

话刚出口,徐女士突然狂笑着喘不过气来;她的最怕人触着的腋下已经被梅女士攻进了半只手。于是笑声和扭拒代替了低低的耳语,散放在寂静的四个榻位的小室里。虽说是四个榻位,照例有两个是空的;另一个床上的两位同衾者,此时正在絮语,便也笑着高声喊道:

“爱人们,静些哪!免得舍监来干涉!”

徐女士挣扎着驱走了攻进来的半只手,翻过身去,很警戒地缩紧了两条臂膊,嘴里说“不要再惹我”,就装起鼾声来;一会儿,果真睡着了。杂乱的思绪却包围了梅女士,久久不能成眠。

韦玉的将来怎样?会不会演悲剧?这个由徐女士新提出的问题,渐渐地很固执地重压在梅女士的心灵上了。独自静坐看书的时候,她常常看见韦玉的瘦削苍白的面颊,温和的疑问似的眼睛,从字缝里浮出来。她很惊讶着自己的忽然变为神经质,然而无法解除灵魂上的重压。她仔细温理从最初以至现在韦玉对于她的态度,她又回忆到他们俩丱角时代同在家塾中读书的琐事,她承认,透骨的爱早已把他们俩胶结成一体,但现在,韦玉好像是临阵脱逃了!好像是一个不愿战的兵士用自杀来消极抵制了!自然韦玉这种行为的动机是要顾全她的“幸福”,却也因此而更使梅女士感得了良心上的责任。在苦闷的包围中,她恨着韦玉了;她终于写了封信去,像严父申斥没出息的儿子一般愤愤地批评了韦玉的意见的不当。

回答是一次伤心的会晤。韦玉颤着声浪替自己辩护,替梅女士的将来祈福;他反复说,只要梅女士心里有他,便是他最满意的了。“自杀”的话,他极端否认;但是也接连好几次提起了他的肺病。

那天散课后,梅女士喟然对徐绮君说:

“如果我所经验的就是‘恋爱的苦恼’,那么,苦恼的原因还不是有人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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