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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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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反,非常的颓唐,——找遍了也找不出与他同姓的!那么家家坟缺少他一家了,比先
生夸奖小林还失体面。
以前也颓唐过几回,然而是说到家家坟总是欢喜的,也总还是要找。
“啊,看哪个的喇叭做得响!”
许许多多的脑壳当中,老四突然抽出他的来,挤得一两个竟跌坐下去了。
大家都在坟坦里,除了王毛儿,——他还跪在碑前,并不是看碑,他起先就没有加
到一伙的。
暂时间又好像没有孩子在这里,各人都不言不语的低头卷自己的喇叭了。
小林坐在坟头,——他最喜欢上到坟头,比背着母亲登城还觉得好玩。一面卷,一
面用嘴来蘸,不时又偷着眼睛看地下的草,草是那么吞着阳光绿,疑心它在那里慢慢的
闪跳,或者数也数不清的唧咕。仔细一看,这地方是多么圆,而且相信它是深的哩。越
看越深,同平素看姐姐眼睛里的瞳人一样,他简直以为这是一口塘了,——草本是那么
平平的,密密的,可以做成深渊的水面,两边一转,芭茅森森的立住,好像许多宝剑,
青青的天,就在尖头。仰起头来,又有更高的遮不住的城垛——
“小林哥,坟头上坐不得的,我烧我妈妈香,跑到我妈妈坟头上玩,爸爸喝我下来。”
毛儿的话,出乎小林的意外,他是跪在那里望小林,猫一般的缩成了一团,小林望
他,他笑,笑得更叫人可怜他,太阳照着墨污了的脸发汗。小林十分抱歉,他把毛儿画
得这个样子!
“你妈妈在哪里呢?”
“在好远。”
“你记得你妈妈吗?”
毛儿没有答出来,一惊,接着哈哈大笑——
老四的喇叭首先响了。
桥 狮子的影子
他们从家家坟转头,先生还没有回。有几个说回家去吃饭,老四不准,“人家烟囱
里不看见出烟哩。”先生临走嘱咐过他,“吃饭的时候,我如果没有回,可以放学。”
大家气喘喘的坐在门槛上乘凉。小林披着短褂,两个膀子露了出来,顺口一句:
“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也。”
老四暗地里又失悔,这一句好文章被小林用了去了,本于古文观止上的黄州快哉亭
记,曾经一路读过的。
“姜太公在那里钓鱼。”
一个是坐在地下,眼望檐前石头雕的菩萨。大家也立刻起来,又蹲下去,一齐望,
仿佛真在看钓鱼,一声不响的。
“你猜这边的那个小孩子是什么人?”
小林的话。
好几个争着说:
“国文上也有,也是挟一本书站在他妈妈面前,——孟子,是不是?”
“是的,这典故就叫做孟母断机。”
老四倒不屑于羼在一起了,也掉转眼睛看了一看,终于还是注意姜太公。而王毛儿,
跟着小林的“机”字霹雳一声:
“拳头一捋,打死一个鸡!”
这一喊,大家的脑壳统统偏过来,笑得毛儿无所措手足了,幸而没有掉出眼泪。然
而他之所以那么一喊,也实在是欢喜,今天早晨他读到“除隋乱,创国基”,觉得非常
有意思,杂在许多声音当中高声的唱:“拳头一捋,打死一个鸡!”(此地方音,拳头
的拳读若除,捋与乱音近。)
这里乘凉,是再好没有的。一个大院子,除了一条宽道,大麻石铺的,从门口起成
丁字形伸出去,都是野花绿草,就在石头缝里也还是长了草的。一棵柏树,周围四五抱,
在门口不远,树枝子直捱到粉墙,檐前那许多雕刻,有的也在荫下。石地上影子簇簇,
便遮着这一群小人物。
毛儿在那里不得开交,小林突然双手朝地上一扑,大家也因之转变了方向了。小林
是捉日头,斑斑驳驳的日光,恰好他面前的一小丛草给照住了,疑心有人在什么地方打
镜子。
他是打镜子的能手,常是把姐姐的镜子拿到太阳地方向姐姐脸上打。抬头,本是想
透过树顶望,而两边只管摆,那光又正照住了他的眼睛。摆也摆不脱,大家好笑。等到
他再低头,一丛草分成了两半圆,一半是荫的,现得分外绿。
“小林,快!快!那边,蜻蜓!”
老四急促而又吞声的喊他,喊他捕蜻蜓,一个大黄蜻蜓,集在他那边草上,只要他
朝前一探手,可以捕得够。
“快!快!”
他循着老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但他不动手。
“小林哥,快点!要飞了!”
他依然没有动手,看——
“好大的黄眼睛!”
大家急的不得了,他接着且拍手,想试一试那眼睛看的是什么,或者还逗出它一声
叫来哩。
“这样的东西总不叫!”
他很窘的不出声的说。其时他这时是寂寞,不过他不知道这两个字是用在这场合,
——不,“寂”“寞”他还不能连在一起,他所经验的古人无有用过而留下他的心目。
看这类动物,在他不动乎看老鼠或看虎,那时他充分的欢喜,欢喜随着号笑倾倒出来了。
而这,总有什么余剩着似的。
老四不耐烦,窜到前面去,蜻蜓却也不让他捉住,大家都怅望着它的飞程,到了看
不见,不期然而然的注意那两个燕子。
院子既大,天又无云,燕子真足以牵引他们,渐渐飞得近,箭一般的几乎是要互相
擦过。
“好长的尾巴!”小林说。
“燕,候鸟也。”另外一个说。
“你读得来,讲得来吗?候鸟是怎么讲法呢?”小林问。
“小林,不要想,连忙说出来,燕子同雁哪个是秋来春去,春去秋来?”老四说。
小林预备说,嘴一阖,笑起来了,果然一口气说不清。
小喽啰也都笑,看了小林的笑而笑。
“老四,你是喜欢春天还是喜欢秋天?”小林问。
首先答应的却是王毛儿:
“我喜欢冷天,冷天下雪。”
出乎毛儿的意外,大家不再笑他,他立刻热闹了许多。
“我喜欢秋天,‘八月初一雁门开’,我喜欢看雁。”小林自己说。
“是的,我也喜欢看雁,雁会排字,‘或成一字,或成人字。’”另外一个说。
你看见两个字一齐排吗?我看见的,那时我还没有读书,就认得这两个字。”小林
说。
“雁教你认的!”老四嘲笑似的说。
“哈哈哈。”大家笑。
小林认识这两个字,的确可以说是雁教的。六七岁的光景,他跟他的母亲下河洗衣,
坐在洲上,见了雁,喊母亲看。
一字形,母亲说,“这是一字,”人字形,“这是人字。”母亲还说雁可以带信,
他说“何不叫它多排几个呢?省得写。”后来他同母亲看戏,看到汾河湾,那扮薛丁山
的同他差不多年纪,他问母亲,“这么一个小孩子,会射什么呢?”母亲的心里已经是
一阵阵伤痛,知道丁山将有怎样的遭遇,轻轻答道,“射雁。”他顿时拉住母亲的手,
仿佛是母亲打发那孩子去的,“雁那么好的鸟,射它做什么呢”?有一回,母亲衣洗完
了,也坐下沙滩,替他系鞋带,远远两排雁飞来,写着很大的“一人”在天上,深秋天
气,没有太阳,也没有浓重的云,淡淡的,他两手抚着母亲的发,尽尽的望。
“老四,你喜欢放野火不呢?那也要到下半年。”小林又问。
“野火我放过好几回,我到我外婆家,许多人一路上官山上玩,点起火来满山红。”
“官山上都是坟哩!”
“坟怕什么呢?坟烧得还好玩些,高高低低的。”
“是的,去年,我记得,天已经黑了,我跟我的姐姐在城外玩,望见对面山上有火,
我拉姐姐上城去看,那简直比玩龙灯还好玩。”
说到这里,有一个又在那里吹起喇叭来了。只有他的喇叭还装在荷包里,其余的一
到门口就扯散,叶子撒得满地。
“这许多芭茅叶,不收起来,先生回来问哩。”老四说。
各人赶忙拾起。
“拿来我!”
小林斩截的一声。芭茅都交给了他。他团成一个球,四面望,——向狮子跑。
那里立着一对石狮子。
他把芭茅球塞在狮子口里。
“哈哈哈”。
大家笑。
他看一看狮子的影子,——躺下去了,狮子的影子大过他的身子。
老四对大家摇手,叫不要笑,——他的意思是,让小林一个人睡着,他们偷偷的回
去。
梦远书城my285。
桥 “送牛”
今天小林要接到一匹牛儿,紫绛色的牛儿,头上扎一个彩红球。
照习惯,孩子初次临门,无论是至戚或好友,都要打发一点什么,最讲究的是牛儿,
名曰“送牛”。即如我,曾经有过一匹,是我的外婆打发我的,后来就卖给那替我豢养
的庄家。小林那回走进史家庄,匆匆又回去了,史家奶奶天天盘计在心,催促三哑看哪
一个村上有长得茁壮样子好看的牛儿没有。
刚好小林新从病愈,特地趁这日子送去贺喜她。
送牛的自然也是三哑,他打扮得格外不同,一头蓬发,不知在哪里找得了一根红线,
束将起来。牵牛更担一挑担子,这担子真别致,青篾圆箩盛着二十四个大桃子。然而三
哑的主意却还在底下衬托着的稻草,他用了一下午的工夫从稻草堆上理出了这许多嫩黄
草来,才想到去买桃子。他这样的心计,史家奶奶是明白的,见他赤着脚兜了桃子回来,
说道:
“你也该洗脚了。”
他弯着腰,对奶奶的眼睛看,笑道:
“牛到哥儿家,两天要停留罢,吃什么起?我办了许多草去。”
“是的。”
“挑草不好看,我挑一担桃子去。”
“是的,谢谢三哑叔。”
牛儿进城,不消说,引起个个观望。还没有走过桥,满河的杵声冷落了下去,只见
得循着河岸,妇人家,姑娘们,有的在竹篙子撑着的遮阳之下,都已经抬起身子了。是
笑呢,还是对了太阳——总之拿这时的河水来比她们的面容,是很合式的罢。
史家庄的长工,程小林的牛,知道的说,不知道的问。
三哑——他是怎样的欢喜,一面走,一面总是笑,扁担简直是他的翅膀,飞。但他
并不回看人,眼睛时而落在箩筐,时而又偏到牛儿那边去。城门两丈高,平素他最是留
意,讲给那不惯上街的人听,现在他挤进去了他也不觉得。
走过了火神庙,昂头,正是那白白的门墙——
“三哑叔!”
“哈,哥儿。”
小林跳出来了,立刻放炮。他早已得了信竿子上挂了一吊炮等着。
三哑喝了酒才回去,预备一两日后又来牵牛,牵到王家湾去,因为他买的时候也就
代为约定了一个豢养的人家。
小林的院子里有一棵石榴,牛儿就拴在石榴树下。邻近的孩子们三三五五的走进来
看,同小林要好的小林引到屋子里去,看桃子,——二十四个大桃母亲用了三个盘子盛
着摆在堂屋正中悬挂的寿星面前。
“寿星老头子手上有桃子,还要把我的桃子给他,让我们偷他一个罢。”
小林自己这么说,别个自然没有不乐意的。然而他的姐姐躲在背后瞄着他,他刚刚
爬到几上,伸手,姐姐一声——
“吓,捉贼!”
小林回转身来笑了——
“我要偷寿星老头子手上的桃子。”
“那个桃子你偷,你只不要动他的这个。”姐姐笑。
“怎么是他的这个呢?是我的!”
“不管是你的是他的,你且偷那个桃子我看看。”
“画的怎么偷法呢?”
最小的一个孩子说。小林笑得跑来倒在姐姐怀里了。
“我们还是去看牛儿。”孩子们说。
牛儿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动。他们用尽种种法子逗它。
小林拿草伸到它的口边,它也不以为这是主人,一样的只看见它的眼睛在表示,表
示的什么可说不清了。
有一个去拉它的尾巴,他是名叫铁牛的,用了那么大的力,牛突然抱着树碰跳碰跳
了,吓得大家退后好几步,石榴的花叶也撒了一阵下来,撒到牛身上,好看极了。
然而大家气愤——
“真是个铁牛!”
铁牛一溜烟跑了。
到了天快黑了,牛儿兀的叫几声,只有小林一个人在院,他也随着叫一声,起初是
一惊,立刻喜得什么似的,仿佛这才放心。他午饭没有吃,虽然被母亲迫着在桌上坐了
一会,一心守着看牛吃不吃草。
姐姐提了水到院子里来浇花,他说:
“我忘记了!三哑叔告诉我天黑的时候,把点水牛喝哩。”
姐姐笑道:
“你牵到河里去喝。”
“好,我把它牵到河里去喝。”
说着去解绳子,但母亲也已经走出来了——
“姐姐说得玩,你就当真的了,——舀一钵水来它喝。”
小林背着牛,就在牛的身旁,站住了。
“这时候城外人多极了,你牵到河里去喝,要是人家问你是哪个送你的牛,你怎么
答应呢?”
“三哑叔送的。”
他斩截的说。妈妈姐姐都笑。
石榴树做了一个大翅膀,牛儿掩护下去了,花花叶叶终于也隐隐于模糊之中,——
一定又都到小林的梦里去出现罢,正如一颗颗的星出现在天上。
“松树脚下”第二天小林自己牵了牛儿往史家庄去,下得坝来,知道要循那一条路
走——“有人喊我哩”掉头向声音之所自来了。
是的,是史家奶奶。
他想不到这样出乎意外的到了,并没有听清史家奶奶的话,远远的只管说——
“我妈妈叫我牵来的,它一早起来就叫,哞哞哞的,又不吃草,妈妈说,‘今天你
就自己牵去罢,牵到奶奶家去,交给三哑叔。’”史家奶奶不消说高兴的了不得,小林
来了,何况是病后。
而小林,仿佛史家庄他来得太多,当他一面走路的时候一面就想,牵牛,这个理由
充不充足?所以他的步子开得很慢,几乎是画之字,时时又盼一盼牛。牛儿大约也懂得
这个意思,要下坝,两个平排的,临着绿野,站了一会。
自然,这因为史家庄现在在他的心上是怎样一个地方。
奶奶走到他的面前来了——
“是的,牲口也怕生,来得好,——病都好了吗?我看长得很好。”
牵牛的绳子从小林的手上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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