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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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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住过七天,就是——”

“是的。”

“老人”眼泪是要把我的心都湮了的,请——我真算是福气,最后又遇见了我

的萍姑娘,那位姐姐,她比我大一岁,小孩时我们常伴在一块。早年她跟她的男人

在C城开锡店,你知道,我们乡里是有许多人跑到C城寻生意的。还有她的母亲,现

在是不在了,最是赏识我的聪明,简直比自己的姑娘还爱。我只身住在京城,我的

脾气坏,也没有爱过什么女子,可是我时常想起我的萍姑娘,想起她的笑,她的话

音,她的——我就为她祝福,——我老是这样的,捧着一副虔心,寄念天下诸般孤

弱。

“先生,您还是年少——”

我们突然好像落在深坑了!——失却芦柴的合奏,前面又是汪洋。

我再讲不下去,他也歇一歇手,揩抹着脸,——此时我向着船头躺卧,——静

听橹声继续。

不消说:我终于睡着了。

N镇是县境极西边界,去C城也有半日的水程。我们决定就在这晚走夜船,——

其实我只是唯唯而已,萍姑娘又坚留我同坐一只。萍姑娘的心事,我是知道的:虽

说是初秋天气,夜深露重,毕竟要比陆上为冷,——我的行装,除了一个手提的小

包还有什么呢?

吃过饭,我们在久于相识的饭店主人执住的豆一般的灯光之下,一步一提心的

踏上船了。

我最后下舱,舱板好像一片白,——萍姑娘打开她的被囊来垫坐了。我靠船尾

这一头,萍姑娘的弟弟紧挨萍姑娘,偏斜的对我。

“漆黑的!”

小人儿用了细小的声音发出他的愁闷,回答的却从我的背后:

“‘十九二十边,月出二更天’,——一会就亮。”

这明明是很生疏的送到我的耳鼓,而我的心动弹了,仿佛有意来告我:又在开

头!

“萍姑娘,难道我们不欢喜吗?我记得你曾经要我叫你一声姐姐,我不叫;我

叫,你笑——”我转到这样的思想,——萍姑娘抚摩她的弟弟:

“睡一睡好不呢?靠我兜里。——明天清早不就到了吗?”

接着我们两个谈话,——饭店里只即时即地的讲几句,因为我不愿把我这样形

貌惊扰萍姑娘的平安,并不坐在一块。我说,“我的母亲知道姑娘来了,一定要留

姑娘安住几天的。”萍姑娘抱歉的笑,“我就是忘记不了奶奶!——家里实在不能

耽误一天,烧了香,顺便在舅家歇了雨夜。先生这一提——”模糊当中,似乎是把

衣角牵到脸上。我呢,本有点生气,要急促的拦住,结果依然馒慢一句:

“姑娘,不那样称呼罢。”

“阿弟就跟姑娘过日子吗?”萍姑娘没有话回了,我又问。

“是的,就在店里做学徒,——阿母丢下他,只有五岁。”

我是想从萍姑娘得到什么的,现在萍姑娘的话,萍姑娘的笑,都给我听见了,

反而使得我在搜寻,从我的并未干枯的脑海远远的一角。

笑上我的脸,儿时的机智活泼真个回复了:

“姑娘!你记得吗?我——我愿我是那样——”

唉唉,勉强终于是不行,我怎能再那样沿门送欢喜呢?

我立刻又省悟,我还是没有讲完的好,因为——朋友,让我补给你听么?

那时萍姑娘住在我家右手,我们是十二三岁的小孩。村里一位哥哥结婚,我去

看新娘,萍姑娘同别的姐儿们已经先我而在了。这位哥哥是游荡子,新娘同我们只

隔一条河,平素我常在她家玩,据说是非常忧愁的,而且染了痨瘵。我走进新房,

萍姑娘抢笑道,“S!S!你惹得新娘笑,就算你有本事!”我自然是高兴的了不得

了,挨近新娘,揭开她的面幕:

“原来是我的姐姐!——姐姐,给我笑一笑罢?”

我讨得了笑,一房大笑。

十年当中,首先进了死之国的,是这位姐姐了,母亲告诉我。

“我愿我是那样健壮,像小的时候。”我改变话。

“是的,奶奶才欢喜哩!”

萍姑娘不是熟悉我病的消息吗?这口气!——小人儿的鼾声引动了我。

我们大概走了不少了罢,——那码头的喧嚣曾经腾涌在我们的周围,这才觉出

了。

并不同白天一样,由湾港渐渐走进湖,这是一条内港,更深,保持着相等的宽

阔,我没有存心瞻眺,而舱篷遮盖不了眼睛:岸上的草,田里的禾稼,连成一簇黑,

水底则单单映出草来,星在其中闪动;远远平坂,也点点的发亮,告诉我那里有人

烟,时隐时现的是萤火,仿佛分外同我相识,在侦探我,他的光使我疑到泪——

泪,成了幕,——我以外不见了,想挤出去,我把眼闭着,——落到萍姑娘的

被上了,我用指头点印,想永远留一个伤痕。

唉,我要紧紧的闭!我们不是一刻一刻的在移进吗?景色何曾为我们改变?我

枕在椅着的横木,想。

我吃惊了,猛抬头,躲避似的缩在一角,望着与我适才相反的方向,是明明白

白显露出来的萍姑娘!

那面庞,凄凉而有异彩,——月呵,你涂上了我的姑娘罢。那半边呢?姑娘,

给我一个完全罢!我别无所有,带了他——同我的母亲的泪,跟我到坟墓里去,也

算是——难道你不情愿吗?我想,你什么也甘心的,只要不冲突了命运之神,只要

你这一做,在你的故人是添一滴血。掉过来罢,姑娘!那边只是空虚,就是给月亮

照在水里,也还得我才看见这是你的影子哩!

其实我当时是极力的屏住声息,怕他泄了我吞含未吐的一声“姐姐。”

小人儿突然辗转,我低头,另是一副惨白而圆小,——萍姑娘已经掉过来了,

然而给与我的是蓬松黑发,——两面紧对着。

“姑娘,你的那弟弟是呼呼睡。”

这话我是说了。

“是的,他不再醒的。”

小人儿轻轻的被移到被上;包袱里又拿出了一件衣服,在覆盖着。

“S哥,你也睡一睡好。”

这是萍姑娘第二次在船上称呼我了。

“我想看一看月亮。”我答。

我移身伏在船边,与萍姑娘适成对角。

夜是静的,但萍姑娘决不会分别,潺潺水声里杂了一点——自然,这并不是指

那摇橹。

我吟唱了:

“水是尽尽的流,

尽尽的流,——

谁能寻得出你的踪迹呢,

我的泪?”

我是那样唱,叫萍姑娘懂不清我的字句,我的意义,——这怕也是徒然的费力

罢,月亮不会代我解释吗?

朋友,这月是怎样的明呵,我的皮肉照得没有了!水天真是一色,不见星,—

—有,水底的天,一,两……不见萤火,岸上的草,田里是芝麻罢,却都晶莹着;

还有杨柳,低低的,满载露珠。而这些似乎并不是孤立:是织在梦一般的网,这网

是不可思议的伸张,青青的是山罢,也包在当中,——终于冲破了,犬吠!船尾又

一声:

“露不小,先生,姑娘,受得起吗?我还有篷,两头也搭起来好不呢?”

我几乎忘记了,我们之外,更看舟子,他——台我们听到的,连这实在只有两

句。

“姑娘还是在望吗?”我不专向谁的答着,转进舱来,正合——我的姑娘呵!

“S哥,你睡一睡的好,叫船家搭块篷遮风,——我耐得住的。”

“搭起来怪闷,这样睡可以。”

我横躺在阴影之下了。

这港我曾经走过不少的次数,却还未留心他的方向,现在我计算计算月的起落,

希望我这里老是阴影,——倘若照到我的而上,萍姑娘不害怕我是骷髅吗?

我哪能熟睡下去呢?一呼一吸,疑心吹动了萍姑娘淡绿的衣裙。——既然答应

了是睡,除了静静的听,似乎又没有别的方法了。

“姑娘呵,不怪我好哭,高秋冷月,那里有这样一声笛呢?——你的清脆的咳

嗽!”

月——嗳哟,我没有算到,船是要转弯的!我只得把眼闭

什么盖住了我的手,我的——我挣扎,——眼开了。

萍姑娘端端正正摄进了月下的我的面庞,留下——是她的被包罢。

我们听到鸡叫:听到C城第一足音,一直到上岸,萍姑娘说:

“S哥,一路家去。”

我说:

“多谢姑娘,我去住旅馆。”

1925年6月

小说 文公庙

文公庙供奉的是韩文公。韩文公青袍纸扇,白面书生,同吕祖庙的吕洞宾大仙

是一副模样。最初是王大奶同她的孙女儿晓得“文公菩萨”就是韩文公——话是这

样说:“不错,韩文公,文公庙的文公菩萨就是。戏台上还唱文公走雪的戏哩。”

不错,真个的说对了。县志载得有,接着城隍庙叙文公庙,二庙盖同在东门,叙明

了昌黎韩文公。祖孙二人都喜欢“韩湘子度叔”的唱本,孙女儿唱,祖母听,“韩

湘子度叔”上面有“韩文公”,而且,“谪贬潮阳路八千”。渐渐知道的也就多了,

文公庙烧香的还是少。这一位老太太同这一位小姐初一十五不断的来烧香。

张七先生久在文公庙教书。文公庙的和尚——和尚文公庙至多只能有一个,无

须再加区别字,恰巧又有这一位张七先生,简直有口皆碑。和尚老成。张七先生呢,

“先生不回家”,即是说不耽误学生上学。每年总有十几个学生,年年有不来的,

年年有新来的,读到“离娄”就不来了,去学生意。有一回王大奶烧了香抽了一张

“家宅”,请张七先生念给她听,先听为快。张七先生正在那里嚷:“读熟了背!”

不嚷就听不见了。可怜的是孩子们,有的快要读熟了。王大奶刚刚站到门槛以外,

张七先生连忙离开他的先生的位,刚刚走到门槛以内,自然不用得走了。接了签又

回去,回去戴上眼镜,首先说,“家宅,上上。”王大奶听了念完了,要赶回去看

媳妇打米煮饭,米桶放在她老人家自己的房里,还要对张七先生说一句道:

“七先生,文公菩萨就是韩文公,好不伤心,谪贬潮阳路八千,四九寒天,多

冷。”

七先生点头。实在他不关心韩文公,没有听清楚,晓得是说这个庙里的菩萨。

王大奶开步走了,叫七先生不要送,七先生要送,走了还要问:

“瘌痢今天来了没有?他爸爸昨天晚上要打死他!总是逃学。老五那东西委实

也太拙,现他有孩子!哪一家孩子不贪玩?”

老五者,王太奶之令侄,瘌痢的爸爸。瘌痢来了,“自羲农,至黄帝!自羲农,

至黄帝!”是瘌痢嚷。他此刻连先生也不在眼中了,他的大奶进了他的学房,同先

生说话!张大火以下(张大火是最大的一个),皆大喜欢,不过他们是帮王瘌痢喜

欢还是他们自己喜欢,颇难得分清。总之王癞痢的大奶来了,又走了。

可怜,十几双眼睛,高低不差多少,一齐朝着学门的方向往外望,嘴也差不多

是一样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读得没有气力了。学门外是一方天井,哪里还望

得见走出了大门的王大奶?有的坐得偏于一角,自始就没有望见王大奶,望得眼睛

是黑。先生进来得那么快,张大火刚刚下了位要去拍王长江的脑袋瓜,倒惊坏了自

家,下了位又一屁股坐上去了。都是高声一唱,张大火更是高声一唱:“寡人有疾!

寡人好色!”先生也听清楚了。先生的步子总是慢,但一点也不显得疲乏,仿佛他

的路程是绕行地球一周,永远迈开他的慢步。

张七先生绰号张驴子。张大火以下在外淘气,坐在茶馆里的人便道:“告诉张

驴子打你的屁股。”他们只印了“告诉”两字,害怕。说话者,待他说了,作用在

“张驴子”,起了张七先生的印象了。张七先生脸皮黑,眉毛又生得恶,学生怕他

怕这个眉毛,一板子打下来了倒不怕。真的,到现在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张

七先生的学生还记得张七先生,是因为张七先生的眉毛,一放开这个眉毛,张七先

生没有了,张七先生多年死去了。然而,就是当面一个人,五官缺少了一官,虽然

只缺少这么一点,就不像一个人,世上也就没有这样一个人。戴上先生的眼镜,先

生简直不可怕,且可乐,先生怕他的眼镜了。俨然是,张大火以下都不亦乐乎,看

先生戴眼镜。张七先生的眼镜不常戴,请他干什么才戴。比如刚才替王大奶念家宅。

最普通的是写“天作之合”。婚书。有的慎重其事,请七先生上他府上去写,“贴

七先生一餐饭”,大多数则是亲自拿了红纸帖子上文公庙来。眼镜有一个眼镜盒。

眼镜盒有了三十年,新媳妇为新郎做的,皂角的形状,“给布的”,什么绘布,张

七先生自己也说不清,他当初也没有问他的先生娘子,下垂一绺红丝,当然早已不

红了。张七先生的先生娘子给七先生留下的纪念,还有七先生的一双鞋,这个,七

先生打开箱子,分外的伤心,“好好的死去了。”当时有眼镜盒没有眼镜,教书也

不在文公庙,在乡下自己的村里。眼镜只买了十年,先生娘于是不能晓得的了,花

五百钱,从湖北汉口来的一个叫卖眼镜的玻璃匣子里头买了下来。话说这一位卖眼

镜的年年有一个时候还是见他背了他的匣子沿街卖,一天,经文公庙过,站在门口,

放下匣子,“歇一会儿。”张七先生也走出来了,看眼镜,问价钱。

“这样的两串,这样的一串二。”

“当先五百个钱,如今那就要贵那么些?都还没有我的一副好。”

张七先生显得他得意。卖眼镜的就背上他的匣子走了。他一点也不显他的失意,

且走且说了一句:“这位老先生一副眼镜要用他一生。”这时和尚走出来了。和尚

他总是忙。煮饭他倒费不了多大的工夫,一会儿就看见他端了他的饭吃,他忙菜园,

虽然他的菜卖不了钱,也不多;忙着上楼,上了楼就不看见他下来,楼上动得响;

忙着舂米,他的米是一次春就,不说一年,一季是要吃的,所以这一天就只看见他

忙了;忙着买盘香,他要买那“顶干顶干的”,不顶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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