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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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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她。
于是蔼如一直在等他的第二封信。意料中三五天便可收到,谁知一等等了半个月,仍无消息。愁闷之外,还别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难堪——霞初不断来探问:“三爷来信了没有?”每当此时,蔼如总得装出不在乎的神气,而且想些理由来解释洪钧何以未来信。到后来,一想霞初见了面会问,几乎望影而避了。
此外,李婆婆也偶尔问起,这倒比较容易应付,只答一句:“他的公事忙!何况不久就要回来了,写不写信都一样。”
“小姐!”最后小王妈也在问了,“三爷怎么来过一封信,就没有音信了?不是说搬定了就写信来吗?”
“谁知道呢?”蔼如摇摇头,是不愿往下谈的表示。
“一定有缘故。”小王妈作了个推测,“莫非生病了?”
这句话提醒了蔼如。“是啊!”她心里在想,“不然就没有理由不来信!”
“写封信去问问看。”小王妈说:“仍旧寄到客栈里好了,也许收得到。”
这是个不妨一试的办法。可是就算收得到,一来一往,也得十天功夫,而她是恨不得即时就能知道,洪钧到底病了没有?
自她的脸上,小王妈猜到了她的心里,因而又作了一个建议:“关帝庙的签灵得很。小姐倒去求校签,问一问。”
“不必!”蔼如又不愿涉于张皇,“我想这两天总该有信来了。”
话虽如此,到底放心不下。她用那副“月老神签”,焚香虔祝,占得第五十签。一看签条,蔼如大吃一惊,手脚发冷了——签文是:“虽有善者,亦无如何矣!”明明是说:洪钧病势凶险,虽有名医国手,亦救不得他的命!
怪不得不来信!她这样想着,脑中顿时浮起洪钧逆旅卧病,瘦骨支离,奄奄一息;既无亲人,亦无憧仆,在雨夜三更,一灯如豆之中,等待阎王的催命符到的景象。接着视线模糊了,眼眶一阵发热,涌出很久没有流过的泪水。
就在这时候,仿佛听得叩门的声音。拭一拭泪,定一定神,侧耳听时,果然不错,不但有叩门的声音,还有说话的声音:“蔼如姊姊,怎么这么早就睡了?”
是霞初!她惊觉到满脸泪痕,急忙答道:“睡了,睡了!不要进来!”
可是答得嫌晚了;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蔼如急忙背过脸去,而泪痕已落入霞初的眼中。
“来得不巧!”霞初的声音中,含着无限的歉疚,“刚是你不愿人打扰的时候。”
这句话恰好说到蔼如心里,立刻便有种知遇之感,同时也撤除了心中的藩篱,“你来得正好!”她转过脸来说,“我心里烦得很!”
霞初历尽坎坷,饱尝辛酸,深知她此时的心境。她所需要的是一个充分同情她的遭遇,能倾听她的申诉,并且全心全力为她分忧的人。自己不见得能替她分忧,但既然她不讨厌,就至少可以让她有个发泄的机会,因而鼓励地说:“蔼如姊姊,你把你心里的烦闷说出来,说出来就好过了。”
“刚才我求了个签,很不好!”蔼如说,“小王妈猜得不错,一定是病了,恐怕病得很重!”接着便将求得的那支签文,解释给霞初听。
霞初听得心惊肉跳;但一开始便定了主意,非推翻她所求的那支签不可!“月下老人只管人婚事,不管人生病。你求的这支签,一定不灵。”她自告奋勇地说:“我来替你起个牙牌数。”
牙牌现成,“哗啦啦”一声倒在桌上,霞初很熟练地洗了一阵,然后将三十二张牌一字排好,分成几段翻开—是副极烂的牌,除了一个对子,什么名堂都没有。
“对子是三开不是?”
“不要紧!”霞初很轻松地说:“牙牌数要后面好,头一副‘下下’没有什么要紧。”
谁知道第二副也是“下下”!这是霞初怎么样也想不到的。唯其如此,越发紧张,心想再来一个“下下”,万事休矣!因此,洗牌的手都有些发抖了。
“莫非是我欠诚心的缘故?”她先自己引咎,为推翻自己所起的牙牌数作个伏笔。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地默祷:“天灵灵,地灵灵,菩萨千万保佑!”
祷完翻牌,第一段翻开八张,一开头便是梅花、么五、红九这三张牌连在一起,凑成一副“巧合”;蔼如不由得欣慰地说:“有四开了!”
翻齐细数,一共十开是“上中”;霞初笑逐颜开地说:“贵人扶持,危而复安!”
“你怎么知道?”
蔼如知道她熟于牙牌数,但她不甚识字,只记得系于每课之下,要言不烦的两三句话,而不知其详。所以自己开抽斗找出一本名为《兰闺清玩》的书来,内中就收有牙牌数,翻到“下下,下下,上中”一课,果然占得“贵人扶持,危而复安”;课文是一首七绝:“一文羞涩阮囊钱,心事还如百沸煎;且喜分金逢鲍叔,教人肝胆足图全。”
这可以猜想得到,没有信的缘故,是阮囊羞涩,心绪不佳。这话不必对霞初说,只告诉她:“三爷没有生病。”
“是啊!我也在这么想。万一病了,上海、苏州那么近,为什么不回苏州去将养?就算在上海,亦总有他家的人在身边照应,用不着替他担心。”
这个说法很有道理,而且是极浅近的道理,蔼如奇怪自己何以见不到此?再想一想,不由得脸上发热。她平日颇以能“提得起、放得下”自负,不想一涉私情,意乱神迷,方寸之间有这样深的蔽塞,不能不感觉惭愧。
※ ※※第二封信终于来了。接到手里,蔼如并不怎么高兴,甚至可说有些失望。因为薄薄地,已可料定不会超过三张信笺。
打开来一看,比估计还少,只有两张八行字。洪钧说他发了前一封信的第三天,就回苏州了,因为洪老太大的“宿疾复发”。所谓“宿疾”不是中风,是哮喘。这就是他久久没有第二封信的缘故。
公事当然延搁下来了。洪钧在信中说,“两月归期已成虚愿”,看样子四个月也回不了烟台。接下来便是问问蔼如的近况,措词很简单。作为一通问候的信来说,是尺读中的隽品;可是施之于蔼如就不免嫌冷淡了。
看完信,她倒抽一口冷气。但有上次那种近乎自寻烦恼的经验,这一次她比较聪明了,也比较冷静了。
霞初当然关心,但也深具戒心。她知道蔼如是非常好强的性情,如果洪钧的来信是可以公开的,她一定自己会说;倘或不说,最好不问。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才有第三封信来。这封信比较长,说是因为公事忙,无暇写信。又谈他自己的“前程”,说要用功,还应该在苏州,因为“友朋切磋之乐”是烟台所得不到的。又说他深知蔼如对他的期望,所以一定也希望他能住在便于用功的地方。言下之意,似乎不打算回烟台了。
对于这些话,她都从宽处去想,愿意承认洪钧的打算不错。只有一点,她耿耿于怀,丢不下、抛不掉,洪钧竟未提起,她何以不给他回信?
“罢了!”她终于抛却心事,自语着,“缘份尽了,不必强求。”
先还想写封回信,表明怀抱;再想想,既已缘尽,何必多事?连回信都不必写了。
她自己以为很看得开,旁人亦看不出她有何心事。唯独关怀特深的霞初,冷眼旁观,发觉她确实有些与往日不同的变化。变得比较沉默,比较爱一个人想心事——好几次霞初发觉她一个人坐在窗前,遥望着茫茫无际的海水,眉宇间有着无可言喻的淡淡哀怨。也有一两次目光迷茫,定睛仰视,好半天不动,还带着些傻兮兮的微笑,那种神游八方,对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视若无睹的神情,让霞初着实有些害怕。
这便害得霞初也上了一段解不开的心事。她一个人想过,想到海关上去打听打听洪钧的近况,甚至还想请测字的王铁口代笔写信给洪钧,可是都只是想想而已!因为她太了解蔼如了,这种做法都不是蔼如所喜欢的。
因为同样的理由,她亦不敢跟小王妈谈她对蔼如的忧虑。这样到了榴花照眼的时候,终于来了一个可与深谈的人:潘司事。
※ ※※潘司事的近况很不错,这一趟回到烟台,越发带点衣棉还乡的意味。捧出来四百两银子,仍旧由霞初交给蔼如,拔还一部分欠款。照潘司事的估计,早则年底,迟则开春,他一定可以积到足够的钱,为霞初恢复自由之身。不过,霞初没有将这话告诉蔼如,怕引起她的感触。
“光是我们好也无味,要大家好才好!”霞初叹口气,将洪钧对蔼如由冷淡而无形中断了交情的经过,尽她所知道的,所能想象得到的,都说了给潘司事听。最后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我实在想不通,蔼如这样的人品,对他又是那样子情深义重,不知道洪三爷是怎么鬼迷心窍,竟会这个样于!”
“或者真是缘份尽了!”潘司事无可奈何地答说:“如果蔼如抛得开,就抛开吧!”
“哪里抛得开?我说件事你听,有一天下午忽然发现她不见了,四处找找不着,大家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到了黄昏,她回来了,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到什么地方去看梨花去了。后来我悄悄埋怨她,怎么忽发雅兴去看梨花,也不跟家里的人说一声。她告诉我说,那里是洪三爷第一次看到她的地方。你想,她嘴上不说,心里何尝有一时片刻抛得开姓洪的?”
“孽缘!”潘司事咬一咬牙说:“只有狠心不管。管不下来的。”
“怎么呢?”
“还不是那个死结!洪三爷大概也看透了,将来决没有圆满的结果,倒不如趁早撒手。俗语说的‘长痛不如短痛’,就是这个道理。”
“果然是这样的心思,倒也不是不能摆在台面上说的。二爷,”霞初急切地说:“你今天就写封信到苏州,问一问洪三爷,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忙!”潘司事答说:“明天我先到海关上去打听清楚,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洪三爷的境况我很知道,他是不会赋闲的。这里的差使虽不好,也不坏,如今人浮于事,要觅这样一个差使,还真不大容易呢!”
“说得不错。不过,何必明天呢?”霞初呢声推着他说:“去嘛!譬如去看朋友,今天就走一趟!”
潘司事实在懒得动,经不住柔情笼络,只有乖乖地离了望海阁。这一去直到很晚才回来,满脸通红,酒气熏人,快到醉的地步了。
“信也不要写了,我亲自去一趟。当面锣、对面鼓问个一明二白,你总可以交代了吧?”
霞初不知他说的什么?“醉话连篇!”她绞了一把手巾让他擦脸,又去冲了一碗酱汤让他醒酒,然后一句一句细细问他,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原来牛八爷从天津到了烟台,是要转道上海,去办货收账。不想旅途感受风寒,虽以痊可,而体力未复,不胜跋涉。货可以不办,账不能不收,只好委托潘司事代他去一趟。有此机会,自不妨绕到苏州,专访洪钧,去为蔼如作一次“殷勤探望”的“青鸟”。
“这倒巧!”霞初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后天。”
“几时回来?”“总得半个月到二十天的功夫。”潘司事说:“你去问蔼如,要不要写封信?我替她带去。”
霞初答应着,很高兴地去了。再回到潘司事身边时,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却是只字全无。
“怎么回事?”潘司事问道:“为什么不开信面?”
“她不肯写信,说没有什么好写的。我劝了半天,她说前些日子做了两首诗,要嘛拿给他看看!”
“真妙!”潘司事笑着说了这一句,脸色又转为不以为然,“他们做的事是很风雅,就是牵丝攀藤,不大干脆。”
“你少批评人家。快拿这两首诗讲给我听听。我问她,她不肯告诉我,只说你看得懂,请你讲给我听。”
“这就是牵丝攀藤不干脆!我说得一点不错。”
潘司事一面说,一面抽出诗篇来看。只见题目叫做“遣怀”,下面有一行小注:“集玉谿生句”。集的两首七绝。第一首是东韵:二年歌哭处还同,来是空言去绝踪。
刚默念得两句,潘司事蓦地里一拍大腿,失声赞叹:“妙极了!天造地设有这么一句。”
“吓我一跳!”霞初白了他一眼,“讲嘛!什么意思?”
“第一句是说,两年相处,哀乐相共。第二句是说洪三爷说了回来不回来,一去就此不归,岂不是‘来是空言去绝踪’?”
“还有呢?”
下面两句,对霞初来说,亦嫌触犯忌讳,潘司事只好不讲而念:神女生涯原是梦,自今歧路更西东。
十四个字,霞初只听懂了三个。因而问道:“什么‘原是梦’?”
她没有听懂“神女”二字,潘司事正好不提。他的解释是:“蔼如的意思是,眼前过的日子,今天不知道明天会遇到些什么人,就像做梦一样。可是自己喜欢的人,倒是各自西东,明明白白地分手了。”
“喔,”霞初很感兴趣地问道:“诗中是说她喜欢洪三爷?”
潘司事为她一语问倒了,想了一下才能回答:“有那么一点意思,不过不太明显。”
“有那么一点意思就行了!”霞初很高兴地,“再讲第二首给我听。”
第二首集的是尤韵。潘司事默念了一下,觉得音节比第一首来得流亮,忍不住便念响了:朱栏画阁几人游,更醉谁家白玉钩。眼道相思了无益,他生未卜此生体!
“这首诗很决绝!”潘司事很有把握地说,“蔼如决定不理洪三爷了!”
霞初一惊,急急问道:“怎么呢?”
“你看后面两句,‘眼道相思了无益’,是说想念也是白想,一点好处都没有。最后一句,更加明显,‘他生未卜此生休’,‘他生’就是来生;来生怎么样不知道,今生今世是到此为止,姻缘没有希望了。这个‘休’字下得很重,那种意味好比一个人豁出去了,顿一顿脚,说一声:”算了‘!“”真是这样说?“
“我骗你干什么?”
霞初的脸色越发阴郁了。怔怔地想了半天,忽然如梦初醒似地说:“你刚才讲的是后面两句;前面还有两句,怎么不讲?”
这一下又将潘司事难倒了。他不是不讲,而是不甚明白词意,讲不出来。此时霞初逼着一问,无可闪避,只好抓着头皮,用心参详。
“我有点懂了!”他说:“‘朱栏画阁几人游,更醉谁家白玉钩?’是揣测洪三爷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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