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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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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想,下笔就快了。从会试得中,嘱咐报房到烟台报喜谈起,接叙殿试的情形,洋洋洒洒,一直谈到传胪已毕,随礼官捧金榜出天安门,顺天府尹亲送回会馆的盛况。一面写,一面想,洪钧不由得又激动了。想起蔼如平日好强,此番应该是踌躇满志,再无余憾,忍不住添了两句:“卿诚厚我,我亦不负卿之期许;此时恨不能亲耳听人呼卿‘状元娘子’,一睹卿如何扬眉吐气!”

那么,“状元娘子”的家在哪里呢?他一直存在心里的想法是,苏州的家不动,迎蔼如到京寓来主持中馈。这当然先要办喜事;而这场喜事如何办法,不想则已,想起来处处棘手:喜事是在哪里办?如回苏州成礼,能不能请假?迎亲到京孰为主婚?而况兼桃双娶,先要请老母出面,征得族中长辈的认可;然后物色媒人正式提亲。看来不是三五个月之内可以如愿的。

念头转到这里,洪钧不由得废然兴叹;而在信中亦只好先略而不提,等稍为闲一闲,费功夫彻底筹划停当,再告诉蔼如。

※ ※※烟台的回信,来得出乎意外地快。拆开一看,才知道蔼如的这封信,专为贺喜,封缄时还没有接到他的信。

大魁天下的喜讯,是由报房报去的;锣声到门,轰动四邻;不久更轰动了整个烟台,新任的登莱青道刘达善,福山知县吴恩荣,都鸣锣喝道,专程到李家道贺。蔼如自道慌了手脚,亏得海关上的黄委员赶来,代为接待,才不致于失礼。如今就请黄委员主持,挑定五月初八黄道吉日“开贺”。接着还要到各处庙宇酬神演戏,只怕一个月还忙不了。她用词若有憾的语气说:所到之处,无不注目;指指点点说是“状元娘子”来了!十目所视,实在令人受窘。

这使得洪钧又兴奋、又有意外之感,想不到烟台的官场,如此礼重蔼如。但深一层去想,不是礼重蔼如,是礼重“状元娘子”。有此一日,足以报答了。

这比韩信的千金报德,更令人爽心快意。洪钧在想象开贺之日,蔼如盛妆吉服,殷勤答礼的那种不逊干任何世家名媛的娴雅仪态,直要从心里笑出来!

※ ※※“文翁,”张司事的神色,在诡秘中带着些忍俊不禁的意味,“说个笑话你听,烟台出了一位‘状元娘子’!”

这哪里是笑话?但当笑话来说,就不能不让洪钧提高警觉了,“何以见得是笑话?”他说。

这句话问得张司事一愣,“状元娘子不是在苏州?”他振振有词地,“哪里从烟台又跑出一个状元娘子来!”

越是如此,越使洪钧觉得难以启齿,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你听谁说的?”

张司事突然从洪钧的脸色中发现,事出有因;于是态度语气都变过了,“文翁就不必打听了!”他说,“闲言闲语,认不得真;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付之一笑可也!”

言语越发暧昧,似乎张司事装了一肚子关于“状元娘子”的笑话,只为已识忌讳,不肯明言似地。洪钧既纳闷、又不安,还有些气愤,心中一乱,便有些沉不住气了。

正待说一两句重话诘责时,窗外有会馆的长班在喊:“洪老爷有信!”

张司事抢着去开门,洪钧从里望出去,只见除长班以外,另有一个穿蓝布大褂的中年人,识得是潘家的听差。这就不问可知,是“老师”潘祖荫有信。

拆开来信,才知道猜错了。一纸花笺,只有两行字:“乞即顾我一谈。此问文卿世兄午安。”下面署名“蝶园”。这是潘祖荫的父亲潘曾绶的别号。

洪钧不知太老师忽而见召,为了何事,便将潘家的听差唤来见面,却问不出什么?只好立刻套上马褂,坐着潘家派来的后档车,直趋米市胡同下了车,不须通报,由来接的那名听差径自领入花厅。

花厅中的人不少,一见洪钧,不约而同地闭了口,面无笑容地将视线投在他身上。接着潘观保首先起身,由角门入内。然后是吴大澄以及殷兆镛、庞钟璐等等一班苏常籍的达官,一个接一个,悄然离座。

片刻之间,走得只剩下洪钧和潘曾绶宾主二人。洪钧见此光景,有如芒刺在背,一面请安,一面问道:“太老师是有事吩咐?”

“文卿,你坐下来!我们细谈。”

等洪钧坐定,听差捧来盖碗茶,随即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而潘曾绶却只是“噗噜噜、噗噜噜”地抽水烟,直到洪钧快忍不住催问时,他才开口。

“文卿,你在烟台结识了一个红倌人,是不是?”

“红倌人”是苏州话,名妓的别称。洪钧因为有张司事的先入之言,对此一问,并不太感到意外,沉着地答说:“回太老师的话,此姝是小门生的一位风尘知己。”

“我也听说了,她待你很不错。可惜,为德不卒,说不定你会毁在她手里!”

洪钧大吃一惊,急急问道:“太老师,这话从哪里说起?”

“莫非你还不知道?”潘曾绶拿纸媒遥乙一指,“你那位相好,在烟台荒唐得不成体统了!自称是‘状元娘子’,所至之处,路人侧目。打着你的旗号,开贺收礼,酬神演戏。这样子招摇法,真正是海外奇谈!”

“荒唐”犹可辩解,“招摇”二字如一拳打在洪钧胸口上,不由得心里慌慌地,仿佛像要呕血—蔼如!蔼如!他在心里说:谁替你出的主意?这件事做得错尽错绝了!

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地好一会,方始答出话来:“小门生有下情上禀。”

“你要说实话。”

“是!”

于是洪钧先谈蔼如的身世,再谈蔼如的品貌,如何知书识字,如何亢爽仁厚,如何坚贞自守,如何仪容娴雅,以及如何情深义重。一面谈,一面自然而然地又回忆到蔼如的一切,结语是:“她的好处实在说不尽!”

潘曾绶原是俗语所说的“少年公子老封君”,只为生来有个好父亲,又有个好儿子,上叨余荫,下受供养,是一般人最艳羡的福气人。官做得不大,潘世恩在日就告了“终养”,平时饮酒看花,也“逛胡同”,也做“老斗”,垂老风流,去年还纳妾生子。因此,对于洪钧所谈,不但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动容了。

“看来倒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水中莲。既然如此,何不早早纳诸金屋。”他又加了一句:“想来你们总有啮臂之盟吧?”

“回太老师的话,难处就在这里。”洪钧很吃力地说,“她决不肯屈居侧室。”

潘曾绶一听这话,愣住了!将传闻与洪钧亲口所说的话,合在一起细想一想,失惊的说:“怎么?你骗了她了?”

这一下洪钧也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小门生没有骗她。”

“你没有骗她,她何以敢这样胆大妄为?公然开贺,自称状元娘子,不是以正室自居吗?”

这几句话封住了洪钧的嘴,急得满头大汗;但又不能不开口,涨红了脸,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答道:“太老师明鉴,我没有骗她,她是洪家的— ”

“洪家的什么?”潘曾绶厉声问道:“洪家的媳妇?”

这是问罪的语气。师道尊严,何况太老师?洪钧不由得下跪了。

“小门生荒唐!”最难出口的一句话不必再说,他觉得话容易说了,“不过,小门生是奉的老母之命!”

潘曾绶越发诧异,“你先起来。”他说,“令堂何以有此乱命?”

这是连洪老太太亦责备在内,洪钧益感到事态严重,着实要大费一番口舌。有此想法,他反倒沉着了。定一定神,尽量用从容的语气,解释他有兼桃的身份,照习俗可以娶两房妻室。而蔼如于己有恩,亦即是于洪家有恩,迎娶庙见,应可邀得宗族的谅解。而况蔼如德言容工,四德俱备,足可做个贤妻良母。

潘曾绶听这番话,就不是开头听他赞蔼如的那种神情了,不时将头摆一摆,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等他说完,益发大大地摇头。

“四德俱备,还要加上一尘不染才好!”

“白壁之暇,也就是沦落风尘这一点。这是造化弄人,绝非她的本心。”

“风尘中有几个是自甘下贱的?文卿,”潘曾绶神态缓和了些,“你不要跟我争!我先请问你,你是不是要用花轿抬她进你们洪府的门。”

洪钧略一迟疑,旋即加重了语气答一声:“是!”

“在哪里办喜事?”

“这,还没有定。”

“总是在苏州啰?”

“大概是。”

“好!这是归娶。”潘曾绶放下水烟袋,很起劲地说,“状元归娶,是百年难遇的美谈,势必轰动四海。文卿,你想过没有,人家要打听你这位状元娘子的出身,打听清楚了,人家会怎么想?”

这一问将洪钧问住了,强自辩道:“她亦是名臣之后。”

“皇帝之后也没有用,明太祖的子孙还讨饭呢!这且不谈,我再请问,归娶是不是要请假?”

“那当然。”

“然则,你请假的折子上如何措词?你别忘记,殿试的大卷子上,有你亲笔写的履历,有妻有子;发妻在室,不是续弦,怎又归娶?至于你所说的兼桃得娶两房妻室,我还没有翻过‘会典’,不知道是何说法?不过,一定要事先奏准,是可想而知的。”潘曾绶略停一下,提高了声音说:“准不准,事在未定之天;就算准了,能不能容你娶妓为妻,又是一回事!”

“娶妓为妻”四字,刺耳痛心;洪钧默然半晌,不自觉地吐出一句话来:“照太老师的意思,莫非让小门生唱一出‘海神庙’?”

“海神庙”是元朝的杂剧,明朝王玉峰曾加改编,题名“焚香记”,描写的是王魁负桂英的故事。苏州人熟悉昆腔,潘曾绶当然知道“海神庙”的内容,不由得勃然大怒,“你这叫什么话?”他气得吹胡子:“为你好,你倒说我陷你于不义!真正岂有此理!”

洪钧悔之莫及!实在想不到这一句话会得罪了长者,唯有赶紧请罪,“太老师,小门生失言了!”他请个安自责:“小门生荒唐,该死!”

这时在窗外屏后偷听的人,少不得现身排解。其中吴大澄最热心,一再为洪钧解释,请大老师消气。费了好些功夫,才将一场纷扰,平息下来。

“我没法子再说了!”潘曾绶说:“文卿执迷不悟,非搞出大乱子来不可!清卿,”

“是。”吴大澄很恭敬地答应。

“你们谈谈。有些话,我亦不便说。”

“是!大老师先请进去;我跟文卿来细谈。”

于是洪钧起身肃立,目送潘曾绶的背影消失以后,颓然倒在椅上,不住用手捶头。

接着,吴大澄将洪钧邀入他的卧室——潘祖荫最好金石碑版,而吴大澄对此道很下过一番功夫,所以特地为他布置一间卧室,以便朝夕切磋。那间卧室中,到处是三代铜器、汉魏残碑,以及各式各样的拓片,在潘家是一处不准等闲婢仆接近的禁地,所以正宜于密谈。

私下相处,吴大澄无须掩饰顾忌,忧容满面的问道:“文卿,听说你有亲笔书信在李蔼如手里,称她‘夫人’,称她母亲‘岳母’。这,不会是真的吧?”

从反面相问,表示他希望并无其事;洪钧意会到此,不由得有些着慌,“这是谁说的?”他问。

“潘苇如。”

“喔,是他!他来了,我怎么不知道?”洪钧恍然大悟,所有关于烟台的消息,都是潘苇如带来的。

“他住了一夜就赶回天津去了,过两天还来。”吴大澄又问一句:“有没有那样的信?”

这是不容抵赖,也是洪钧不便抵赖的,他很吃力地答说:“有的。”

“坏了坏了!”吴大澄顿足埋怨,“文卿,你也太轻率了,怎么能用这样的称呼,而且还形之于笔墨?”

见他这副神情,洪钧的心也就乱了;强自克制,定定神细想:事到如今,错也只有错了!如果说些失悔的话,反倒惹人耻笑。

这一念之转,态度便变得比较从容沉着了,“清卿,这件事我只错在事先没有告诉大家,做可没有做错。”他说,“我有今天,蔼如之功不可没;闺阁知己,义不可负。王道不外乎人情,哪怕奉旨诘责,我只要说明经过,皇上也会体恤我不得已的苦衷。”

“你还提皇上呢!”吴大澄再一次跺脚!“坏就坏在你是皇上亲笔点的‘天子门生’!”

听得这句话,洪钧如当胸着了一拳!知道吴大澄不是故作惊惶,这个状元真是当“坏了”!

“皇上学习政事,这是第一次亲阅进呈的前十本,你是皇上的第一个门生。如果闹出事来,你想皇上心里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呢?洪钧不敢多想。总之,皇帝绝不会无动于衷。

“‘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敦品重于励学;如说皇上亲笔点中的状元,行止有亏,这就让皇上也失面子。你想想,皇上这样的年纪,岂有个不争强好胜的?失了面子,一定震怒;那一来,会兴大狱。”

“兴大狱?”洪钧失惊地问,“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倒想想,状元虽说皇上朱笔亲点,进呈的十本,是读卷大臣公拟的。那一来,从倭中堂起,不都会获严谴?”

提到倭仁,洪钧不由得想起当日初谒师门,所受的一番训诲。看起来,倭仁知道了这件事,首先会将自己逐出门墙。

“文卿,你要知道,尽管你自己问心无愧,振振有词,士论不会宽容你的。名器不可假借,‘停妻再娶’是何处分,律有明文。倘或士林公论,安上你一个‘宠妾灭妻’的罪名,那就更不得了!”

“‘停妻再娶’?‘宠妾灭妻’?”洪钧一面摇头,一面喘气,“全不是那回事!”

“唉!”吴大澄有些不耐烦了,“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莫非真要‘都老爷’上了弹章,你才知道厉害?”

“什么?”洪钧惊问:“谁要参我?”

“现在还没有!”吴大澄很清楚地说,“如果你一意孤行,就一定会有人参你。而且参你的人,决不止一个。你信不信?你不信,我跟你打赌。”

洪钧如何不信?言官“闻风言事”,说错了也不碍。何况事本不假,而这又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一件事。且不说有言责的都御史、给事中,只怕兼“日讲起注官”,可以专折奏事的翰林,就不会轻易放弃这样一个好题目。

愣了好一会,洪钧总觉得大家对这件事的看法不公平,因而愤愤地说:“且不谈毕秋帆之于李桂官;陈芝楣之于李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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