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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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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李婆婆将出远门看作一件头等大事,必得从容安排,所以也说:“万万来不及。”

“有什么来不及?”小王妈怕蔼如手头散漫,如果迟迟不走,那四百两银子拉散了,又会不够,因而极力怂恿,“收拾行李,我来帮忙。一定要赶在八月半以前到京,才有意思。”

这句话不但蔼如同意,也说动了李婆婆,决定七月二十五动身。于是马地保去雇车;小王妈母子帮着收拾行李,到起更时分,方始回家。

一回望海阁,马地保在那里坐等,据说晚饭以前就来了。小王妈不免诧异,不知他有什么要紧事,非等着她来面谈不可。

“王大嫂,”从小王妈作了望海阁的主政,马地保对她便改了称呼,“李家娘儿俩要进京,是谁的主意?”

这话太突兀了!小王妈心知其中大有文章,急急问道:“怎么回事?莫非不能去?”

“不是不能去。总得要洪三爷有信来了,再动身也还不迟。”

“怎么呢?”

马地保呆了一会,叹口气说:“我看事情不妙!我跟你实说了吧!”

于是马地保将受托进京,去为洪钧递信送礼的经过,从头细诉,听得小王妈脸色大变。

“唉!老马,”她着急地说,“你这些话,怎么早不说呢?”

“我哪知道她们忽然要进京?”马地保答道,“这些话是犯忌讳的,我也不能乱说。”

小王妈也知道错怪了马地保,更知道怪谁都没有用。如今与李家休戚相关,要紧的是,她们母女的行止该有个最后决定。

不去又如何?去又如何?小王妈在想,若说劝李家母女不必进京,首先这话就难以启齿,“老马,”她问,“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能拦住她们娘儿俩不走?如果说了实话,只怕马上就要出人命!”

“到了京里呢?倘或不是那回事,只怕更要出人命。”

“不会的!”小王妈突然想通了,“且不说洪三爷不是没有良心的人,能伤这种阴鸳,哪里会中状元?万一真的变心了,我们那位‘状元娘子’,知书识字,有计谋、有决断,也不是好慧的人。只要见着洪三爷的面,当面锣、对面鼓,三句话一问,包管问得人哑口无言,乖乖儿地抬花轿过来。”

“能见着面,自然好办;就怕见不着面!”

“嗐,老马!”小王妈倒是须眉气概,毫不畏难,“不是我说你,你啊,太老实了!状元又不是住在皇宫内院,会见不着面?洪三爷总也有衙门吧?破功夫到他的衙门去等。他莫非就因此不上衙门了?”

马地保受了她的鼓舞,也振作了,“好!”他慨然答说,“我听你的话。”

“这才是!老马,”小王妈格外为他鼓劲,“这趟去,事情一定会圆满。不过要靠你多辛苦。等你回来,我另外谢你。阿培要请你照应,我叫他拜你做干爹!”

“不敢当,不敢当!阿培我一定尽心照应,不用拜什么干爹,也谈不到谢我。但愿这一趟辛苦不白吃,我回来也有面子。”

“包你有面子。事情成功了,洪三爷也会谢你。不过,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一去,里里外外,一切要靠你费心。”

话是如此,小王妈却是一整夜都睡不安稳。为李家母女思前想后,总觉得事情不会坏到洪钧不认账的程度;更不会避不见面,因为要躲也躲不了的。只是有一点,或许洪家的亲友,不赞成用花轿迎娶蔼如进门,那倒是个麻烦。不过,到了那个地步,蔼如怕也不能不委屈了。

当然,她这些想法,深藏于心,甚至连神色间,亦很注意,仍然装得高高兴兴地,到李家帮忙收拾行李。到晚来,草草已定;留在那里吃完了饭,找个机会悄悄向李婆婆说道:“有几样要紧东西,婆婆倒要检一检;最好收在一起,放在妥当地方。”

“你是说,我们娘儿俩剩下的一点首饰?”

“不是!”小王妈答说:“第一、是洪三爷亲笔写的庚帖;第二。是洪三爷以前给小姐来的那许多信。”

“那些信是她的宝贝,早已都收在拜匣里了。庚帖在我枕箱里。”李婆婆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对!庚帖也交给她自己好了。”

当天晚上,李婆婆就将洪钧的庚帖捡出来,亲手交给蔼如。这使得她想到一件久萦于怀的心事,只是不大容易出口。

想了半天,终于还是背转身子问道:“喜事不知道在哪儿办?”

“那得要看三爷的意思。”李婆婆答说,“在哪里办喜事都可以,要紧的是,得有那笔办喜事的钱。”

这使得蔼如又添了一段心事。看样子洪钧在眼前一定筹不出那样一笔款子,可能明年也还不行。佳期有待,还在其次;尴尬的是进京以后,不曾过门的洪家媳妇,如何得能侍奉巾栉,主持中馈?

这是眼前所无法作成任何结论的事。好在旅途无事,慢慢琢磨,总能想出一个补救的办法来。

※ ※※到京那天是八月十二。前一天在固安宿店就商量好的,到了京里,先不必投店,直接到长元吴会馆。一切行止,都等见了洪钧的面,再作道理。

车到会馆,李婆婆母女先不下车,由马地保登门求见。门房还依稀相识,听说他要看洪状元,只说得一声:“你等一等!”随即往里而去。

这下行了!马地保很高兴地对跟在身边的阿培说:“是在家!”

听得这一声,阿培先到车前去报信。于是蔼如一颗心顿时跳得很厉害了!多少天朝思暮想,不知他是丰腴是清瘦?做了状元,样子又有什么不同?最让她担心的是,此行事先并未写信通知,骤然相见,洪钧必定惊喜交集;勾动他的蓄积已久的相思,会不会当着人便倾泻而出,说些只好私下相处才能说的话,岂不叫人羞窘。

正在这样七上八下地想心事,车前倒又有声音了,“婆婆,姑娘,”是马地保在说:“你们请下来了。”

掀开车帷,蔼如便是一惊!马地保的脸色非常难看,阴郁之中,含着悲愤;一双眼睛中更有掩抑不住的怒火。这是为什么?她在想,莫非洪钧做了官,使官派,得罪了贫贱之交的马地保?

一念未毕,有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含笑上前,很亲热地说道:“这两位想来是李婆婆、李姑娘了?”

“是的!我们姓李。”蔼如很大方地应对,“贵姓?”

“敝姓张。”

“他是长元吴会馆的张司事。”马地保的态度和声音很冷,也很不客气,“洪三爷不在会馆。”

洪钧不在会馆这件事很普通,无非一时不得见面,微感失望而已。可是照马地保的神态,以及先说“在家”,又说“不在”这前后不符的情形看,这句话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蔼如竭力保持着平静,问一句:“喔,到哪里去了?是在衙门里?”

“不是!”张司事答说,“大概还在保定。”

就这一句话,使得蔼如疑云大起。转眼看她母亲,脸色亦很不自然。不过蔼如仍很沉着,捉住张司事话中的毛病问道:“怎么说是‘大概’?”

张司事是有意不确指洪钧的踪迹,料到蔼如会问,早就想好了话回答:“洪状元在李大人那里作客,宾主投缘得很;李大人新近调了湖广总督,也许邀他到武昌去了。是不是还在保定,不大清楚。”

话越说越玄了!蔼如开始捉摸到马地保何以有此脸色的缘故。而心乱如麻,有句话差一点夺口而出:真不该冒昧到京里来的!

一直不曾开口的李婆婆,此时倒显得很老练,问了一句很要紧的话:“那么我们娘儿俩呢?怎么办?”

“有我,有我!”张司事立即接口,“既然是洪状元的熟人,我应该照应。会馆里不便住女眷;有我们同乡眷属进京,多暂时借住水月庵,离这里不算太远。”

这番话在李婆婆母女略得安慰。上了车,由张司事跨辕亲自指点路程。自宣武门大街一直往南,到了有名的刑人之地的菜市口,向西折往广安门大街,走不多远,再往南折,进了一条极宽的巷子,就是水月庵的所在地。

这条胡同名为烂面胡同,又名懒眠胡同。与它东面平行的,严嵩的听雨楼旧址的北半截胡同,同为有清以来,名流迭出之地。进胡同数十步,有两条东西向的小胡同,东面的叫红罗厂;西面的叫九间房。九间房以南,就是水月庵。

下得车来,敲开了门,有个中年尼姑出来应接。显然的,这个为张司事唤做“妙净师太”的尼姑,与他极熟。三言两语,不费什么事,便将安顿李婆婆母女的事说妥了,拨出东院的两间客房,供她们居住。

“张老爷,”蔼如指着马地保和阿培说:“他们两位呢?这里总不能住啰?”

“那只好住店。”张司事回头问道:“上次你不是住北小市的佟家老铺吗?”

马地保一肚子的气,没有理他,只对蔼如说道:“北小市在哈德门外,还要往东,走到这里,得要半天的功夫。”

哈德门就是崇文门。左崇文、右宣武,一东一西,相距甚远,是蔼如知道的。听他的口气,是不愿住北小市的佟家老铺;但既属尼庵,自不能容留男客。蔼如倒有些为难了。

谁知阿培很机伶,“刚才下车我看到了,往南不远,就是济南会馆。”他说,“能不能住在那里?”

听这一说,马地保精神一振,“都是山东老乡,应该能住。”他提高了声音又说:“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打一打新科状元、山东女婿的旗号,济南会馆也不能不行个方便。走,”他拉一拉阿培,“你领我到济南会馆,先打好了交道再来。”

说完,连跟张司事招呼也不打,就跟阿培走了。这种对张司事不满之意溢于言表的态度,让蔼如看在眼里,越发不安。但眼前却还不能也不宜开罪张司事,所以她歉反地说道:“多谢张老爷费心。不然,我们母女人地生疏,带来的人又不得力,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是的,多亏张老爷。”李婆婆接口说了这一句,略停一下又问:“不知道张老爷可知道洪三爷跟我女儿的事?”

一谈到此,蔼如便想避开。一面走,一面找个借口,“阿翠,”她说,“你把带来的铜铫子找出来,跟庵里去要壶开水。”

语声未终,脚步近门,却听她母亲在身后说道:“你别走!这没有什么好害羞的。咱们趁早把话跟张老爷说明白!”

这句话提醒了蔼如,事情看来有麻烦,自己不可先示弱。不过,到底还不好意思老着脸皮谈她与洪钧的婚约,只轻轻地答应一声,转过身来,垂首站在那里。

“张老爷,”李婆婆指着蔼如说:“洪三爷是两房兼桃,还可以明媒正娶,娶一房家小。有他亲笔写的庚帖,也有亲笔写给我女儿的信;还承洪三爷尊敬我一声‘岳母’。这些东西,张老爷要不要看一看?”

“不必,不必!”张司事微显不安,“我知道,我知道!”

“张老爷知道就再好都没有了。如今我们母女,举目无亲,多承张老爷照应,说不得只好赖上你老了。张老爷,我们家姑爷,到底在哪里?务必请你打听明白,派专人送个信去,就说我们母女来投奔。”接着便大声喊道:“阿翠,你看我的手巾包在哪里?替我拿来。”

手巾包就在阿翠身上,里面包着几张银票,李婆婆捡了一张二十两的送张司事,说是派专人去通知洪钧的费用。

张司事心想,倘或辞谢不收,说不定就难以脱身,因而接了下来,“好的!”他说,“我尽力去办。如果到保定送个信,二十两银子用不了,将来再算。”说完,告辞而去。

等他走后不久,马地保去而复回。借住济南会馆,已经交涉好了,他留下阿培在那里安置铺盖。只为有极要紧的话要说,所以赶了回来。

可是,见了面却又无话,脸上是说不出的为难神气。李婆婆母女的心,都凉得发慌,只是催他有话快说。

“唉!”马地保忽地一扬手,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我该早告诉你们的!”

“告诉我们什么?”蔼如神色大变,“老马,你可再不能瞒我、骗我一句话了!”

“我哪敢瞒骗,只不过说不出口。上次来,情形就大为不妙。这一次我十几天在路上,天天心里嘀咕,可别像上次那样,说洪三爷不在京里!谁知—唉!”马地保长长地叹口气,低着头说,“到底让我猜中了!西洋镜也到底戳穿了!”

所谓“戳穿西洋镜”,是马地保在长元吴会馆无意中得闻内幕,洪钧早在六月初就搬出会馆了。这就可想而知,从他上一次进京时起,洪钧就已蓄意避不见面。

前后经过,直言无隐。听得李婆婆浑身发抖,目瞪口呆;蔼如脸色青得可怕,一双发红的眼中,含着两泡泪水,却就是不掉下来——掉泪的是马地保。

“我恨,我怕!”马地保流着悲愤的眼泪,连顿足,“像他跟姑娘这样的情份,都是假的,天底下还有什么是真的?这个心都可以变,还有什么不能变?这个世界大没有意思了,我真恨不得剃光头发去做和尚。”说罢,放声大恸。

在李婆婆母女的感觉中,就像自己在哭,因而反倒没有眼泪。“老马,你先不必难过!”蔼如不知她是在劝慰马地保,还是安慰自己,“你的话不错,他跟我的情份如果也是假的,天底下就没有什么真的东西了!我不相信他是假的。老马,你知道不知道他搬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马地保收泪答道,“我倒是问过,他们不肯告诉我。”

“新科状元,应该不是默默无闻的人物。老马,你能不能去打听一下。”

“不用打听了!”李婆婆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你莫非还不死心?非要他当面给你难堪不可!”

“他不会!”蔼如疾言厉色地又添了一句:“他也不敢!”

听得这话,马地保拔脚就走,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打听。”

※ ※※马地保到晚未回,而张司事却陪了一个陌生人来。那人进屋便跪,向李婆婆磕了一个头,口中喊道:“四婶儿,想不到在这里跟你老见面。”

“不敢当,不敢当!”李婆婆急忙起身,惊惶地问道:“你是哪位?怎么给我行大礼?”

蔼如的父亲行四,既称李婆婆为“四婶儿”,自然是她夫家的侄子、蔼如的堂兄——此人确是李卫之后,单名叫芳。原是佐杂出身,干过几年厘金的差使,捞了有几千银子,想搞个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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