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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欢且尽万行作者:芳菲-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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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是去昌平的?”

  殷明凤道。

  “正是。”

  少年又笑。

  “过了这个坡就是了,夫人是走亲戚还是看朋友?”

  殷明凤接了丫鬟递过来的凉茶幽幽道。

  “回家。”

  少年眨眼睛。

  “昌平可没有夫人这样的人物。”

  殷明凤微微笑。

  “以前没有,以後便有了。”

  她伸手,丫鬟递上一张描金帖子。

  “舍下取作莺莺院,小少爷若有意,以後也可带朋友来坐坐。”

  那少年接过帖子,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他倒也无有嫌弃的样子,反而展眉笑道。

  “可惜我只有一个朋友,他前途无量,我可不敢带他去那种地方。”

  他随口调笑,无有恶意,旁边的丫鬟小厮却变了脸色,只殷明凤一人全不在意似的,笑的越发欢畅。

  少年因此倒有几分好感,觉得她跟普通女子不一样。

  这少年自然是赵雁声。

  他今日被董家大小姐约在这里,一言不和被甩了个巴掌,正在费解女子心思,这时遇上这潇洒豔丽的勾栏院老板娘,倒忘了自己脸上的尴尬。

  他又看了看那帖子奇道。

  “看夫人也是有身家的,既然回乡,何必还要做这盘生意?”

  殷明凤眼波流转。

  “年纪大了,闲下来就觉得闷的慌……”

  赵雁声“呵”了一声,并不说话。

  殷明凤幽幽叹息。

  “做我们这一行的,少时总盼著有人能救出火坑,越大倒越觉得天下唯有银钱靠得住。到我这般年纪,便是金子银子也不能安心啦,只是做做熟悉的营生,还似有些依靠。”

  赵雁声这便若有所思。

  “夫人平时,也是这样真真假假,与客人们周旋的?”

  殷明凤笑得头上的钗坠子叮咚作响。

  “小少爷疑心病真重……”

  她搁下茶碗看他。

  “看你也十五六了吧?”

  她盈盈笑。

  “我女儿比你小一两岁,见你只有亲切,有什麽好周旋的?”

  “夫人没有把女儿带在身边?”

  殷明凤笑。

  “她可有自己的打算。”

  她慢慢道。

  “她笑我是丧家之犬,逃了京城就以为离了是非之地,却不知人间处处阴谋场,我退而求次不过是得一时的喘息,终没有个好下场。”

  赵雁声楞了一下。

  “……夫人的女儿倒是妙人。”

  殷明凤瞥他一眼。

  “我的女儿,自然不是庸脂俗粉。”

  赵雁声呵呵直笑。

  殷明凤道。

  “如何?你这样用溪水捂著不顶用的,跟我回院里拿冰敷一敷?”

  赵雁声意外。

  “夫人果然做的好生意。”

  殷明凤起身。

  “我性子热,夏天没有冰不成活,可不是待客用的。不过小少爷脸上这巴掌大的地方还招待得起。”

  她看向赵雁声。

  “如何?”

  赵雁声想了想。

  “若被家里知道,想必要打死我。”

  殷明凤望之不过三十许,笑起来如花枝乱颤,奇异的毫无风尘。

  “就当见识一下吧。作男子的多有些见闻只是好事。”

  她闲闲的又加了句。

  “或者你告诉我你脸上巴掌的事,我就不收你银子。”

  赵雁声扑哧一笑。

  “好极了,其实我只是怕花银子。”

  这就是赵雁声认识殷明凤的事。

  之二,

  “生生死死,不离不弃。”

  这是当年有个山西人郭守成,夜夜守在莺莺院门口向殷明凤发的誓。

  当时殷明凤拿花瓶里的水泼他,赵雁声见了曾劝。

  “若有人这样对我发一个誓,纵使人事无常,我也愿赌一赌的……说不定真的就是一世的良缘。”

  他曾笑。

  “人心翻覆,你只要不是真的死心,何妨就信一次呢?”

  当时殷明凤哼笑两声,甩帘子就进去了。

  赵雁声笑,若是真的毫不动心,何必从京城躲回老家来?竟是一颗真心挡不住,怕自己千年道行毁於一旦,才急急遁逃,却叫人家一路寻过来,夜夜站在院中,黑漆漆的一张炭脸,只是坦然。

  赵雁声向一旁的小丫鬟莺歌儿说。

  “瞧著吧,这真正就是她的良缘。”

  周平此後曾问他。

  “你真的信誓麽?”

  赵雁声奇道。

  “自然是不信的。”

  他笑道。

  “只是发得出这样的誓,至少这一刻是十足真金,以後再有什麽变故,也是天命。”

  周平看了他半晌。

  “原来你竟是个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人……”

  赵雁声嘻嘻笑。

  “那又怎麽样,说都不说的人更不可信。就算是骗的,能骗得我当真,也是本事。”

  周平记得当时自己生平第一次大笑,眼泪也要掉下来。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他听谢琅官一遍一遍跟他讲赵雁声的事,才又记起这一天。

  为什麽他当时不说,为什麽当时雁声明明问他了,他却不说?

  这个誓,是发给他听的。

  那时候以後的事谁都不知道。不知道殷明凤真的嫁给了那个山西人,不知道周平发了这个誓,赵雁声却决绝的离家,不知道周平求一个比人心可测的功名,却陷在崇清王府里,受尽折辱,再难回头。

  

  ☆、芳菲尽 24

  赵雁声回到房中,周平还是一样躺著,帐子还是他走时的样子挂起来。他走近两步,周平眼睛闭著,睡的很安详。

  是真的睡著了麽,赵雁声搭在他脉上。深浅颜色的伤痕蜿蜒从袖中露出来,与他本身的肤色融为一体似的,如他身上的悲哀的印记,永远刻画在他心头。

  赵雁声坐看著。

  他忽然说。

  “你睡在这里,我去哪里呢?”

  昏暗的帐中照例没有人答。

  他将周平往里面搬了一点,躺下来。

  周平的身体没有热度似的,盖了那麽久的被子也是冷。

  赵雁声就和衣睡在里面,闭上眼睛。

  童子不听召唤,不会前来打搅。

  赵雁声也不下地开窗,随屋外晴还是雨。湿气从窗缝里蔓延至四周,滴滴答答响起雨声哀愁。

  “如果是从前,会打在荷叶上。”

  赵雁声说。

  身边的人身体轻微的动了一下,赵雁声笑,已觉是他的心声。

  他道。

  “你真的不饿?”

  他著手要往他身上抚,周平剧烈的一颤,又向床内避了一点。赵雁声坐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翡翠瓶。

  “阮师兄拿来的。……他可不知我小时候偷了一口,发了多少天烧。”

  他倒出一杯。

  “你知道的是不是?”

  周平看著他。

  他一杯饮尽。

  “你……!”

  周平惊异,赵雁声正待他来夺杯,顺势将他压倒。

  “如何?”

  赵雁声笑,周平呛的双颊晕红。

  “你……”

  周平毕竟恼怒。赵雁声盘膝坐好,笑嘻嘻说。

  “喝点酒,说说心里话。”

  他平静的眼睛在昏暗的帐中很深很深。

  “和以前一样。”

  他说。

  周平捂住嘴。

  不可能了。

  两个人对坐著,窗外更暗了,几乎已看不清咫尺间的面容。

  只听赵雁声说。

  “我不怪你。”

  他自嘲道。

  “你做错了什麽?以为我要怪你?”

  他的声音轻轻的又清晰。周平忍受腹中火烧。

  “你替我安葬父母,照顾我妹妹……自己也受了那麽多伤。”

  赵雁声的声音仿佛远远传来。

  “……如果你当年没有来到我家,现在一定在昌平生活。已经有了贤惠的妻子,也生了孩子。”

  他说。

  “是我家累了你,你为什麽还要愧疚?”

  周平吸了两口气。

  “不是的……”

  他说。

  赵雁声笑。

  “那是什麽?”

  他说。

  “我父亲关照你,你便觉得欠我家情。画娘是嫁你之後死的,你便心如死灰,觉得对不起我。”

  他说。

  “你这个老好人,难道不是这样想的?”

  他略微低了头,周平身上只有一件中衣,白绢将他过分清瘦的身型完全暴露出来,又是新的绢,将他体态更显得凝涩枯竭。

  他执起周平的手。

  “怎麽会有那麽多伤……”

  那些红色的疤痕被小心的清洗过,但当年却似被反复折磨,关节处丑陋的突起来。他摩挲他的疤痕,沿著那些狰狞的轨迹仿若想知道他这些年的人生。

  他抱著他,如死墓般的帐内忽而安宁起来。

  “周平,你还有我……”

  周平僵硬起来。

  这个人抱著他,温热的肉体,他的呼吸,就在他耳边。他的脖颈紧挨著他,血液一瞬间汇聚在那里,呼吸随著它起伏,滚烫的。

  “周平……?”

  周平颤抖,他已经很久很久不会哭泣,但这个时候,仿佛很多年前,他在雨天里奔逃,忽然闯进一个光明的地方,那里有个温暖的身体抱住他,有个男孩告诉他不用再逃。那个人温暖的手搂抱住他,也是这样贴著他的面孔,叫他不要哭。

  周平抓住他,他的手指纠结起来,抓住赵雁声衣服,他鬼魂一样一丝丝泄露著多年压抑著的怨怼。他激动的身体被安静的怀抱著,仿佛无论怎样悲哀都可以被收容似的,他竭力克制又忍不住发出呜咽的声音。

  “你还有我。”

  赵雁声说。

  当年纷纷扰扰的旧事,只剩下这两个人。

  “以後我们就两个人一起过吧。”

  他说。

  “我有一座房子,我们去那里……”

  他说。

  “那里就和昌平一样……有柳叶,有池塘……”

  周平紧抓住他。

  “还有桃花……”

  他继续说著,周平已经听不进去。

  一同吃饭,一起起居。在熟悉的小城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周平酒劲上来,哭的抽抽搭搭的。

  真的是这样吗?

  赵雁声一下一下拍他的背,周平呜咽

  雨滴滴答答的下,几乎是粘稠在他们身上。或者周平的泪水流在他肩膀上,好象所有的一切都汇合在了一起。

  赵雁声忽然想到很久前的一个雨日,也不知道是哪一天,他们两个在家,门外的雨幕干净的如纤细的珠帘。两个孩子不知道在干什麽,也许周平在练字,他就是坐著。

  雨还要下多久,没有关系。

  只要和他在一起。

  很安定,很久远。

  

  ☆、芳菲尽 25

  和谢琅官便不是这样。

  赵雁声想。

  每次见到他,都有一丝隐痛。

  不安定,不安静,即使是在雪中,在山中,茫茫天地间只有他们。在血中,在池水中,好象每一次涌动都是为了分离。每一次分离,都希望永不相见。

  赵雁声拍著周平的背。

  他像小孩子一样,只知道蜷缩成一团。

  谢琅官也像小孩子,但更傲气,更反复无常。

  有时他不明白,静日宫怎麽养得出这样的小孩子?十年後,二十年後,他会否就长大一点?

  坚硬,锋锐。或圆滑起来,通透,无情?

  扑哧一声笑出来。

  不会。

  谢琅官不会这样。

  周平累了,昏昏欲睡,但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了赵雁声的笑声。

  为什麽笑?

  一种预感令他突然恐惧。

  “雁声……”

  “咦?你不睡?”

  赵雁声调整了下胳臂。

  “不舒服?不如你躺一躺……”

  “不是……”

  周平说。

  “明天我们就回去?回家?”

  赵雁声楞了一下。

  “啊,是啊……”

  他说。

  “不过先要和师尊师兄们打个招呼……”

  赵雁声笑。

  “师尊早说过我几时走都行。不过掌门那里总要过一过,不然实不好看。”

  其实即使谢玲官生气,又能怎麽样?难道还要抓他回来?

  晏琼关总会帮他挡的,只是这样一闹,又不知要多少年两不相见。

  他问。

  “掌门是怎麽和你说的?是不是你向他请退就行了?”

  周平楞了半晌。

  “不知道……”

  赵雁声恩了一声。

  “那只有请师尊一并给想想办法。”

  他笑。

  “其实要是谢琅官能说上一句话,那就万无一失了。”

  这样平静的说起这个名字,周平一怔。

  “谢琅官……”

  赵雁声看他。

  “怎麽了?”

  他奇怪的看著他,仿佛他才是值得惊异的人。

  周平忽然说。

  “你……”

  赵雁声看著他。

  “你和他……”

  周平不知道该怎麽问。

  赵雁声说。

  “你说我们之间?”

  他说。

  “都过去了。”

  过去了?

  周平楞在那里。

  刚才,是谢琅官吧……

  赵雁声自己不知道,他身上还带著一丝莲花的香……

  赵雁声说。

  “都过去了。”

  周平楞坐著。

  “你不信?”

  赵雁声很奇怪。

  周平不相信。

  他看著他,直到赵雁声自己睡去了。他熟睡的面孔再不像孩子时那样,令他陌生。

  梧桐院还是落叶满地。

  夕阳斜照进书房的窗,赵雁声开始整理行李。

  岭南带回来的几件还堆著,他想了想,走过去一一打开。

  诗本,词话,传记。除了衣物就是书籍。

  上面以蝇头小楷密密的作了注,间或有潇洒的旁批。

  赵雁声有几年便以辨识这些笔迹为乐,这些如枯叶般轻薄的旧书使他心情宁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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