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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词-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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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是要慢慢减退了的吧。他比他年长,这一天自然也比他到得早。
皇帝想,或许这样这没什么不好,他就在他面前,天天都能看见。他想和他说话就能马上说上,虽然少了几句,终归要比他在乌里雅苏台时要好多了。而且他还是尽心尽力的为他办理着各种差事,就算只是在公事上,但是这种予取予求的态度,仍然让他想到从前许多快乐的时光。
他对他的要求,实在已经降到了最低。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希望能够就这么凑合着维持下去。
他在乾隆三年将他从总理大臣擢升为议政,作为给他的而立之年的礼物。他想,有了这些辉煌的经历,他将来可以和自己一起彪炳青史了。
如果没有弘皙逆谋一案,没有那混账曹家和此案千丝万缕的牵扯,他也许一世都不会发觉那个残酷的事实,或者说,至少没有必要血淋淋的去直视。所以多年以后,拿着那黑胖子写的书,他仍然觉得自己今生遇上这家人是无比的晦气。
乾隆四年的初秋,北京城里的树叶刚刚开始在早晚渐凉的风中飘落时,皇帝以“诸处夤缘,肆行无耻”为名,将正黄旗满洲都统弘升革职锁拿。弘升是恒亲王允祺之子,在本案中不过是被皇帝用来杀了儆猴的鸡。不过皇帝的初衷也不过止于此,他以为眼下惩治了弘升,已足以给他夤缘谄事之人一个警告。
此人便是弘皙,康熙朝废太子,被先帝追封的礼密亲王胤礽的长子。当时圣祖虽然废弃了胤礽,但是仍然十分钟爱这个嫡长孙。康熙末年,圣祖为废太子在京郊郑家庄兴筑王庄,耗费银近三十万两。雍正元年,已经获封理郡王的弘皙从宫中移居此地。雍正八年,更被推恩加封为理亲王。自此,众人皆以为源自康熙四十七年以来,纷扰不堪的夺嫡终于有了收煞。
皇帝一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他素来知道这位堂兄似乎因为自己无可挑剔的出身和圣祖暧昧的态度,仍然对乾清宫有着种种意淫不足为奇,但是以他胆量,也仅仅只能止于意淫。而一向与他交往的那些人,也都是些最不长进的无赖宗室,所谓蛇鼠一窝即是此意。既然是一窝蛇鼠,又何需太过在意。
仍然抱着亲亲睦族之意的皇帝此时不知事情绝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十月初,宗人府上奏,称理亲王弘晳与庄亲王允禄、前正黄旗满洲都统弘升、老怡亲王之子弘昌、弘晈等宗室子弟“结党营弘,往来诡秘”,议请分别惩处。皇帝命福彭等人审理此事,最终决定免去庄亲王的亲王双奉及议政大臣各职,又将弘昌等人革爵,弘升圈禁。对于弘皙的惩罚,是革去亲王爵位,仍住郑家庄内,皇帝自以为处分并不为重。
这是十月十六日,平郡王福彭毫无预兆的向皇帝递上了一封奏折,上称:“臣治下包衣人李如蕙、披甲人奚受,私赴外县生事,请旨革职,交部治罪。”又引罪说:“至臣约束不严之咎,亦请皇上交宗人府议处。”
事出突然,皇帝当日并没有细问,也只觉得福彭不过仍然是在和自己打着官腔,便也冠冕堂皇的批复道:“平郡王不必交该衙门议处。“只是为了避嫌,让他暂且离开了主审的位置。
然而紧接着,巫师安泰供出弘晳曾向其问询“准噶尔能否到京,天下太平与否,皇上寿算如何,将来我还升腾与否”等语,再细细讯来,正是乾隆三年七月间嫡长子永琏薨逝时事。皇帝的勃然震怒始于此时,去年他最心爱的儿子去世,让他经历了成为皇帝以来最大的痛苦,他悲伤无尽的从正大光明匾后取出了永琏的名字,下令辍朝七日,又将早夭的娇儿追赠为端惠皇太子。而这类丧心病狂之徒,竟于君父哀痛,储位中空之时,出此大逆之言,怀此犯上异志,这是皇帝全然无法忍受的,他下旨再加严查。然后便是他全然没有料到的结果。弘皙仿照国制,在府中擅设立内务府,下属机构会议、掌仪等司且不说,弘皙有意行刺且不说,与平郡王属下李如蕙相交滋事的,听闻竟然便是曹家人??????
他早该想到的,这死而不僵的一家人,同他的妻弟傅恒、怡亲王府、庄亲王府、理亲王府都有着无边丝连,更不要说那人了。
皇帝把着平郡王日前递给自己的奏折,一时间透不过气来,胸臆间也泛滥出了一阵阵酸腐的恶心。他当然万分不相信以福彭的性情,会参与这类事情;但是他万分的相信为了包庇那家人,他不惜犯下欺君之罪。谁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他?
心上好像被人捅了一刀,汩汩的往外流着血。他伸手去摸胸口,满手都沾染了鲜血。他低下头去查看,鲜血一直流到了足跟。在这个秋日,皇帝可以闻得见自己周身湿漉漉的血腥气,这种味道又引诱他想起了许久前的梦,与恐惧伴生的快意——不错,他的确是从血的气息中感到了快意。他彻底放纵了自己的思绪,他是皇帝,他不需要因为被背叛,而像凡夫俗子一样愤怒、伤感,他是皇帝,他完全可以因为被背叛而兴奋,因为他对他的讨伐终于师出有名。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抓住了他背叛的罪名,过去他也一直在背叛,但那是大清律治不了的罪。不像这次,他的一切郁积,以光天化日的形式,终于有了释放的机会。
他又怎能容许自己轻易地放过这个机会。
皇帝传旨,在已经升格为重华宫的西二所召见平郡王福彭,顺便带去的还有另几句多余的话。他本以为听了那几句话,他会拼着性命赶来,但是实际并非如此,他不知因为何事迟到了近三个时辰,以至于皇帝不得不疑惑他真的起了异心,或是佩服他炉火纯青的定力。宫使很为难的请示皇帝时,天几乎已经全黑了,他说平郡王虽然已经策马到了神武门外,但是马上就到了宫门下钥的时辰,平郡王此刻进宫,出宫时便要大费周折。皇帝已经在乐善堂内摩拳擦掌了半日,几乎没有考虑,便挥手叫他不必顾虑。
福彭的脸色十分难看,步履踉跄的进入乐善堂,向皇帝下跪行礼。皇帝没有像往日一样,立刻请他起身,只是将他的奏折甩到了地上,作为发难的开始。
福彭并不曾再去看它,他很虚弱地把额头触到地上,沙哑了嗓音:“臣知罪。”
皇帝望着他冷笑:“多说几个字,于你并没有坏处。”
他埋低头,声音中似有无尽的痛楚:“臣知罪,请皇上按制重处。只是恳求皇上不要??????”
皇帝没有追问,好整以暇的等着他,风水流转,现在轮到他来揣测他的心思了。
他果然不敢再让皇帝多做片刻等待,嗫嚅着,十分艰难地继续下去:“不要株连无辜。”
皇帝无声地大笑了起来,一切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笑着问:“那么请平郡王教给朕,朕如果不兴大狱,酷刑法,又怎么分辨何人无辜,何人有辜?”
他惊恐的抬头,那种神情让皇帝非常满意,于是再接再厉:“朱师傅以前教过,前朝永乐年间,靖难之后,明成祖用的一种什么法子,一举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平郡王,你若是还记得,不妨告诉朕。”看着他只是浑身颤抖,他又笑着说:“当时我们明明一起听的课。——你与朕多年的同窗,不会连这也忘记了吧。“
他满头皆是细密的冷汗,不断的涌出,像是身罹重病。沉默了许久,低声吐出几个字:“瓜蔓抄。“
“不错,朕想起来了,郡王的谏议甚好,“皇帝微笑,”朕预备采纳。“
他咬着牙摇头:“不可。“似是在规劝,又似是在哀求。
“为何?“
“皇上是圣主??????“
“明成祖也是圣主。“
那人张口结舌,对答不出。皇帝这一刻忽然发现自己和先帝其实都是一样的刻薄,因为他决定乘胜追击,火上浇油:“平郡王今夜出宫之后,不必回府,直接持着朕的手谕,先搬到宗人府去住一阵子。“他仔细地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福彭不必担忧,朕知道你绝无共谋之嫌。等案子问清楚了,朕自然会放你出来。“
说完这话,他感到心花怒放,甚至有些感谢眼前人犯下的罪行。他得意洋洋的召唤:“预备笔墨,朕要拟旨。”
“陛下!”那人扑到了他的脚下,“不可??????”然后他很快转变了口吻:“有罪之人尽可惩处,只是奴才伏乞主子,不要株连?????”
他的那种卑微,一如七年前一样,再次刺痛了他,他冷笑:“站起来说话!——你究竟是姓爱新觉罗,还是姓曹?”
他双手紧紧地牵制住皇帝衣襟的下摆,紧闭着双眼,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奴才的母亲年纪大了,再也经不起了??????”
“你是孝子,朕也是。先帝交给朕的基业,朕不敢徇私。”他反诘,在全盘占了上风的今夜,等着看他还有什么手段能使出来。
他慢慢的后退,直到他们中间有一段可以看清楚彼此的距离。他的语音满是柔媚,与他眼中的疲惫、屈辱和不甘截然不同:“奴才求主子稍念旧谊,奴才家人生生世世感激主子天恩无尽。”
他看见他苍白的手指颤抖着解开了假领的扣子,一瞬间突然对他感到有些失望,对他这种拙劣的乞怜手段也有些鄙视——凭什么他觉得隔了这么多年,被他拒绝了这么多年,这一招仍旧能够打动自己?
皇帝冷冷的端坐着,等待着,预备着在适宜的时机给他更沉重的一击。然而他兴奋的表情都没来得及隐去,就慢慢僵在了脸上,那副神情使他看上去如同见到了鬼了一样。
他褫去了假领,又解开了衣襟,裸…露出的脖颈,在靠近锁骨处是一片肿胀的乌青,隐隐仍有血迹,隐隐仍有墨迹。皇帝兀自凝神半日,才分辨了出来,那是一处新的刺青,或者说是一处新的黥痕。正方形的,中有篆字,勉强可以辨认。
宝??????亲王宝。
他怎么能够这样恶毒?他怎么能够这样卑劣?他怎么能够这样忍心?先帝究竟说了什么,那西征的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变成这个样子?怪不得晚了三个时辰,怪不得神色如此怆偟,怪不得一直在战栗。原来是这个缘由,原来不是他以为的缘由,原来今日前来发难的其实是他。他早就设好了圈套,一直冷眼看着自己拙劣的表演,耐心地引着自己入彀,原来就是为了这最后的一击。
看透了自己心中所想的一切,知道自己最脆弱的地方隐藏在何处,毫不犹豫的捅下一刀,还算准了自己绝没有还手的力气。
谁能说这不是多年耳鬓厮磨的知己呢?
皇帝如遭巨雷噬,平郡王却已经渐渐安静了下来,上百条人命只是牵系在了这最后一句话上:“臣,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感激皇上不尽。“
皇帝愣了半日,“今生今世,生生世世“,这是他当年多么恳切的心愿,而事到如今,他终于在今生今世都拥有这个人了,他却也终于在今生今世都失去了他。
今生都把握不住,何谈来世?皇帝咬咬牙,突然挥手道:“滚吧。“
他松了口气,继而心中涌过了一丝不舍,毕竟是这么多年的缘分,就割断在这一瞬间了。慢慢整理好衣冠,他向皇帝行大礼:“谢陛下——陛下保重。“
“夜风吹开锒铛锁,绣房灯暗兰膏火。分明记得拥衾时,是耶非耶帐中坐。”皇帝分明记起少年时代的平郡王,在窗下读一首诗,自己新写的诗。
那时的自己接着续下去:“翩姗姗,来何迟?死怜更比生怜痴。金鸡呜呜月如练,相见何如不相见?”(20)
皇帝没有回头,于是在和少年时光告别的仪式中,他永远的缺席了。
弘皙的案子消无声息的了结在一个月后,除了将弘皙的圈禁地由原郑家庄府邸改于景山东果园内,并没有更多的人受到牵连。而皇帝随后也下令销毁了此案中一部分卷宗和口供,内中有些隐情,后世再难察觉。
老平郡王纳尔苏卒于第二年,王妃曹佳氏继而逝去。以治丧的名义,皇帝名正言顺的将小平郡王从议政大臣中除名。世人尽道权势熏天的平郡王失宠于此时,平郡王府败落于此时,而家道尚称小康的前江宁织造曹寅家也从此一蹶不振,再无翻身之途。(21)
皇帝的同窗挚友,平郡王福彭,卒于乾隆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当时平郡王四十岁,皇帝三十七岁。
在即将步入中年的这一年中,皇帝前后脚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三月皇后富察氏薨,赐谥孝贤,皇帝悲伤欲绝,下令辍朝九日。十一月平郡王去世,皇帝又下令辍朝二日,赐谥为“敏“。敏者,聪慧也。
终乾隆一朝六十年,得到辍朝殊荣的,也仅有帝师朱轼、端惠皇太子、孝贤纯皇后,以及平敏郡王福彭。
皇帝派遣皇长子永璜前去祭奠,特地嘱咐:“去看看他的领子有没有戴好。“皇长子一头雾水的领命而去。
许多年后,拿着那本《石头记》,看着其中那个名叫水溶的北静王,皇帝仍然能够想起自己初见那人时的情景。那时自己还十分年轻,也很容易对人动真情,而他则和书中人一样年未弱冠,当真是面如美玉,目似明星。他算了算,其实曹霑最初见他应该也是在那一年,那么他们眼中的那人应当是一模一样的罢。
还有被那人盛赞过的文采,他也不得不感佩,同样是一个意思,自己费了那么多唇舌,到底也没同那人说清楚,于他不过只是书中人的几句话罢了。
而到了这个时候,皇帝也终于懒得再哄骗自己,也终于敢于承认了:不论福彭有没有喜爱过这个黑胖子,他都没有喜爱过自己。不论先帝曾经同他说过什么,那三年西征发生了什么,他其实一直都没有改变。一向以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追逐,他便承受,却至始至终都没有接受。而自己也从没有过那种能够理解他的能力和智慧,这大概是他们一切隔阂的起源。
皇帝喜欢赵孟睿仙е坏妹项皮毛;喜欢作诗,却极鲜佳作;喜欢书画,每每将赝品辨识成真;喜爱瓷器,所仿汝窑釉色光芒毕露,神形皆散。他征服了那片文明,却在想亲近她们的时候屡屡碰壁,这样的无力,一样源自他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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