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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文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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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的实况,都无不可。总之,多少知道了他们,使自己与他们间多少有了关系,这就得了。又如我的学生和报馆打官司,我便要到法庭里去听审;这样就可知道法官和被告是怎样的人了。又如吴稚晖先生,我本不认识的;但听过他的讲演,读过他的书,我便能约略晓得他了。——读书真是巧算盘!不但可以知今人,且可以知古人;不但可以知中国人,且可以知洋人。同样的巧算盘便是看报!看报可以遇着许多新鲜的问题,引起新鲜的思索。譬如共产党加入国民党,究竟是利用呢,还是联合作战呢?孙中山先生若死在“段执政”自己夸诩的“革命”之前,曹锟当国的时候,一班大人,老爷,绅士乃至平民,会不会(姑不说“敢不敢”)这样“热诚地”追悼呢?黄色的班禅在京在沪,为什么也会受着那样“热诚的”欢迎呢?英国退还庚子赔款,始而说“用于教育的目的”,继而说“用于相互有益之目的”,——于是有该国的各工业联合会建议,痛斥中国教育之无效,主张用此款筑路——继而又说用于中等教育;真令人目迷五色,到底他们什么葫芦里卖什么药呢?德国新总统为什么会举出兴登堡将军,后事又如何呢?还有,“一夫多妻的新护符”和“新性道德”究竟是一是二呢?欧阳予倩的《回家以后》,到底是不是提倡东方道德呢?——这一大篇帐都是从报上“过”过来的,毫不稀奇;但可以证明,看报的确是最便宜的办法,可以知道许多许多的把戏。

旅行也是刷新自己的一帖清凉剂。我曾做过一个设计:四川有三峡的幽峭,有栈道的蜿蜒,有峨嵋的雄伟,我是最向慕的!广东我也想去得长久了。乘了香港的上山电车,可以“上天”①;而广州的市政,长堤,珠江的繁华,也使我心痒痒的!由此而北,蒙古的风沙,的牛羊,的天幕,又在招邀着我!至于红墙黄土的北平,六朝烟水气的南京,先施公司的上海,我总算领略过了。这样游了中国以后,便跨出国门:到日本看她的樱花,看她的富士;到俄国看列宁的墓,看第三国际的开会;到德国访康德的故居,听《月光曲》的演奏;到美国瞻仰巍巍的自由神和世界第一的大望远镜。再到南美洲去看看那莽莽的大平原,到南非洲去看看那茫茫的大沙漠,到南洋群岛去看看那郁郁的大森林——于是浩然归国;若有机缘,再到北极去探一回险,看看冰天雪海,到底如何,那更妙了!梁绍文说得有理:——

①刘半农《登香港太平山》诗中述他的“稚儿”的话:“今日啊爹,携我上天。”见《新青年》八卷二号。

我们不赞成别人整世的关在一个地方而不出来和世界别一部分相接触,倘若如此,简直将数万里的地球缩小到数英哩,关在那数英哩的圈子内就算过了一生,这未免太不值得!所以我们主张:能够遍游全世界,将世界上的事事物物都放在脑筋里的炽炉中锻炼一过,然后才能成为一种正确的经验,才算有世界的眼光。(《南洋旅行漫记》上册二五三页。)

但在一钱不名的穷措大如我辈者,这种设计恐终于只是“过屠门而大嚼”而已;又怎样办呢?我说正可学胡,梁二先生开国学书目的办法,不妨随时酌量核减;只看能力如何。便是真个不名一钱,也非全无法想。听说日本的谁,因无钱旅行,便在室中绕着圈儿,口里只是叫着,某站到啦,某埠到啦;这样也便过了瘾。这正和孩子们搀瞎子一样:一个蒙了眼做瞎子,一个在前面用竹棒引着他,在室中绕行;这引路的尽喊着到某处啦,到某处啦的口号,彼此便都满足。正是,精神一到,何事不成!这种人却决非磨坊里的驴子;他们的足虽不出户,他们的心尽会日行千里的!

说到心的旅行,我想到《文心雕龙·神思篇》说的: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①神思之谓也。……

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

罗素论“哲学的价值”,也说:

保存宇宙内的思辨(玄想)之兴趣,……总是哲学事业的一部——

①见《庄子》。

或者它的最要之价值,就是它所潜思的对象之伟大,结果,便解脱了偏狭的和个人的目的。

哲学的生活是幽静的,自由的。

本能利益的私世界是一个小的世界,搁在一个大而有力的世界中间,迟早必把我们私的世界,磨成粉碎。

我们若不扩大自己的利益,汇涵那外面的整个世界,就好像一个兵卒困在炮台里边,知道敌人不准逃跑,投降是不可避免的一样。

哲学的潜思就是逃脱的一种法门。(摘抄黄凌霜译《哲学问题》第十五章)

所谓神思,所谓玄想之兴味,所谓潜思,我以为只是三位一体,只是大规模的心的旅行。心的旅行决不以现有的地球为限!到火星去的不是很多么?到太阳去的不也有么?到太阳系外,和我们隔着三十万光年的星上去的不也有么?这三十万光年,是美国南加州威尔逊山绝顶上,口径百吋之最大反射望远镜所能观测的世界之最远距离。“换言之,现在吾人一目之下所望见之世界,不仅现在之世界而已,三十余万年之大过去以来,所有年代均同时见之。历史家尝谓吾人由书籍而知过去,直忘却吾人能直接而见过去耳。”①吾人固然能直接而见过去,由书籍而见过去,还能由岩石地层等而见过去,由骨殖化石等而见过去。目下我们所能见的过去,真是悠久,真是伟大!将现在和它相比,真是大海里一根针而已!姑举一例:德国的谁假定地球的历史为二十四点钟,而人类有历史的时期仅为十分钟;人类有历史已五千年了,一千年只等于二分钟而已!一百年只等于十二秒钟而已!十年只等于一又十分之二秒而已!这还是就区区的地球而论呢。若和全宇宙的历史(人能知道么?)相较量,那简直是不配!又怎样办呢?但毫不要紧!心尽可以旅行到未曾凝结的星云里,到大爬虫的中生代,到类人猿的脑筋里;心究竟是有些儿自由的。不过旅行要有向导;我觉《最近物理学概观》,《科学大纲》,《古生物学》,《人的研究》等书都很能胜任的——

①《最近物理学概观》44—45页。

心的旅行又不以表面的物质世界为限!它用实实在在的一支钢笔,在实实在在的白瑞典纸簿上一张张写着日记;它马上就能看出钢笔与白纸只是若干若干的微点,叫做电子的——各电子间有许多的空隙,比各电子的总积还大。这正像一张“有结而无线的网”①,只是这么空空的;其实说不上什么“一支”与“一张张”的!这么看时,心便旅行到物质的内院,电子的世界了。而老的物质世界只有三根台柱子(三次元),现在新的却添上了一根(四次元);心也要去逛逛的。心的旅行并且不以物质世界为限!精神世界是它的老家,不用说是常常光顾的。意识的河流里,它是常常驶着一只小船的。但这个年头儿,世界是越过越多了。用了坐标轴作地基,竖起方程式的柱子,架上方程式的梁,盖上几何形体的瓦,围上几何形体的墙,这是数学的世界。将各种“性质的共相”(如“白”“头”等概念)分门别类地陈列在一个极大的弯弯曲曲,层层叠叠的场上;在它们之间,再点缀着各种“关系的共相”(如“大”“类似”“等于”等概念)。这是论理的世界。将善人善事的模型和恶人恶事的分门别类陈列着的,是道德的世界。但所谓“模型”,却和城隍庙所塑“二十四孝”的像与十王殿的像绝不相同。模型又称规范,如“正义”,“仁爱”,“奸邪”等是——只是善恶的度量衡也;道德世界里,全摆着大大小小的这种度量衡。还是艺术的世界,东边是音乐的旋律,西边是跳舞的曲线,南边是绘画的形色,北边是诗歌的情韵。②

——心若是好奇的,它必像唐三藏经过三十六国③一样,一一经过这些国土的——

①见罗素A.B.C.ofAtoms,P.l。

②大旨见Marvin:HistoryofEuropeanPhilosophy论NewRealism节中;论共相处。据《哲学问题》译本第九章《共相的世界》。

③据《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更进一步说,心的旅行也不以存在的世界为限!上帝的乐园,它是要去的;阎罗的十殿,它也是要去的。爱神的弓箭,它是要看看的;孙行者的金箍棒,它也要看看的。总之,神话的世界,它要穿上梦的鞋去走一趟。它从神话的世界回来时,便道又可游玩童话的世界。在那里有苍蝇目中的天地,有永远不去的春天;在那里鸟能唱歌,水也能唱歌,风也能唱歌;在那里有着靴的猫,有在背心里掏出表来的兔子;在那里有水晶的宫殿,带着小白翼子的天使。童话的世界的那边,还有许多邻国,叫做乌托邦,它也可迂道一往观的。姑举一二给你看看。你知道吴稚晖先生是崇拜物质文明的,他的乌托邦自然也是物质文明的。他说,将来大同世界实现时,街上都该铺大红缎子。他在春晖中学校讲演时,曾指着“电灯开关”说:

科学发达了,我们讲完的时候,啤啼叭哒几声,要到房里去的就到了房里,要到宁波的就到了宁波,要到杭州的就到了杭州:

这也算不来什么奇事。(见《春晖》二十九期。)

呀!啤啼叭哒几声,心已到了铺着大红缎子的街上了!——若容我借了法朗士的话来说,这些正是“灵魂的冒险”呀。

上面说的都是“大头天话”,现在要说些小玩意儿,新新耳目,所谓能放能收也。我曾说书籍可作心的旅行的向导,现在就谈读书吧。周作人先生说他目下只想无事时喝点茶,读点新书。喝茶我是无可无不可,读新书却很高兴!读新书有如幼时看西洋景,一页一页都有活鲜鲜的意思;又如到一个新地方,见一个新朋友。读新出版的杂志,也正是如此,或者更闹热些。读新书如吃时鲜鲥鱼,读新杂志如到惠罗公司去看新到的货色。我还喜欢读冷僻的书。冷僻的书因为冷僻的缘故,在我觉着和新书一样;仿佛旁人都不熟悉,只我有此眼福,便高兴了。我之所以喜欢搜阅各种笔记,就是这个缘故。尺牍,日记等,也是我所爱读的;因为原是随随便便,老老实实地写来,不露咬牙切齿的样子,便更加亲切,不知不觉将人招了入内。同样的理由,我爱读野史和逸事;在它们里,我见着活泼泼的真实的人。——它们所记,虽只一言一动之微,却包蕴着全个的性格;最要紧的,包蕴着与众不同的趣味。旧有的《世说新语》,新出的《欧美逸话》,都曾给我满足。我又爱读游记;这也是穷措大替代旅行之一法,从前的雅人叫做“卧游”的便是。从游记里,至少可以“知道”些异域的风土人情;好一些,还可以培养些异域的情调。前年在温州师范学校图书馆中,翻看《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的目录,里面全(?)是游记,虽然已是过时货,却颇引起我的向往之诚。“这许多好东西哟!”尽这般地想着;但终于没有勇气去借来细看,真是很可恨的!后来《徐霞客游记》石印出版,我的朋友买了一部,我又欲读不能!近顷《南洋旅行漫记》和《山野掇拾》出来了,我便赶紧买得,复仇似地读完,这才舒服了。我因为好奇,看报看杂志,也有特别的脾气。看报我总是先看封面广告的。一面是要找些新书,一面是要找些新闻;广告里的新闻,虽然是不正式的,或者算不得新闻,也未可知,但都是第一身第二身的,有时比第三身的正文还值得注意呢。譬如那回中华制糖公司董事的互讦,我看得真是热闹煞了!又如“印送安士全书”的广告,“读报至此,请念三声阿弥陀佛”的广告,真是“好聪明的糊涂法子”!看杂志我是先查补白,好寻着些轻松而隽永的东西:或名人的趣语,或当世的珍闻,零金碎玉,更见异彩!——请看“二千年前玉门关外一封情书”,“时新旦角戏”等标题①便知分晓——

①都是《我们的六月》中补白的标题。

我不是曾恭维看报么?假如要参加种种趣味的聚会,那也非看报不可。譬如前一两星期,报上登着世界短跑家要在上海试跑;我若在上海,一定要去看看跑是如何短法?又如本月十六日上海北四川路有洋狗展览会,说有四百头之多;想到那高低不齐的个儿,松密互映,纯驳争辉的毛片,或嘤嘤或呜呜或汪汪的吠声,我也极愿意去的。又我记得在《上海七日刊》(?)上见过一幅法国儿童同乐会的摄影。摄影中济济一堂的满是儿童——这其间自然还有些抱着的母亲,领着的父亲,但不过二三人,容我用了四舍五入法,将他们略去吧。那前面的几个,丰腴圆润的庞儿,覆额的短发,精赤的小腿,我现在还记着呢。最可笑的,高高的房子,塞满了这些儿童,还空着大半截,大半截;若塞满了我们,空气一定是没有那么舒服的,便宜了空气了!这种聚会不用说是极使我高兴的!只是我便在上海,也未必能去;说来可恨恨!这里却要引起我别的感慨,我不说了。此外如音乐会,绘画展览会,我都乐于赴会的。四年前秋天的一个晚上,我曾到上海市政厅去听“中西音乐大会”;那几支广东小调唱得真入神,靡靡是靡靡到了极点,令人欢喜赞叹!而歌者隐身幕内,不露一丝色相,尤动人无穷之思!绘画展览会,我在北京,上海也曾看过几回。但都像走马看花似的,不能自知冷暖——我真是太外行了,只好慢慢来吧。我却最爱看跳舞。五六年前的正月初三的夜里,我看了一个意大利女子的跳舞:黄昏的电灯光映着她裸露的微红的两臂,和游泳衣似的粉红的舞装;那腰真软得可怜,和麦粉搓成的一般。她两手擎着小小的钹,钱孔里拖着深红布的提头;她舞时两臂不住地向各方扇动,两足不住地来往跳跃,钹声便不住地清脆地响着——她舞得如飞一样,全身的曲线真是瞬息万变,转转不穷,如闪电吐舌,如星星眨眼;使人目眩心摇,不能自主。我看过了,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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