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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恕与珂雪-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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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与岩》?”我说,“嗯,不错。”“谢谢。”她笑了笑。走到我办公桌的路上,脑子里还回荡着这首歌。礼嫣取名的方式跟我很像,我把小说叫:《亦恕与珂雪》;她把歌名叫:《海与岩》。看来我和她同样都是不太会取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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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首歌真的好听。今天老总召集大家开个会,他说景气渐渐复苏,公司业务也开始成长。要不了多久,便可以恢复正常上班,薪水也会恢复正常。照理说,这是一个好消息,可是我听到时的第一个反应却是:下班后还能跟珂雪喝杯咖啡吗?如果恢复正常下班,那么下班时间是五点半,可是通常会拖到六点。珂雪六点半要上班,六点十分左右就得离开咖啡馆。这样岂不是我刚走到咖啡馆时,珂雪正好要离开?就像《鹰女》这部电影的情节:男子白天是人、晚上是狼;女子白天是鹰,晚上是人。两人注定无法以人形相见,只能在短暂的日夜交替时分,匆匆一瞥。“太悲伤了。”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你其实可以不必悲伤。”老总说。

“真的吗?”“你不要干这个工作就可以了。”我的思绪立刻回到会议现场,老总正瞪着我,我搔了搔头,赶紧闭嘴。如果公司的业务开始成长,那现在这种上班较为清闲的日子,恐怕是此情可待成追忆了。写小说久了,好像忘了自己的工作,以为写小说是生活的重心,这实在不太应该。话说回来,写小说可以放弃,但要我放弃跟珂雪喝杯咖啡的机会,那绝对是做不到的。光是用想的,就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下班后,到咖啡馆跟珂雪喝咖啡时,脑子里还是在想这件事。珂雪问我怎么了?我跟她详述老总开会时所说的话。她说没关系,还有礼拜六、礼拜天呀。我想想也对,便不再自寻烦恼。不过我又忘了告诉珂雪:她是一幅会让我心里有所感受的画。而她也没继续问。我想这样也好,因为就像礼嫣所唱的:我是坚硬的岩石,只能选择沉默。

坐捷运回家的途中,我突然想到:我可以不必对珂雪明说啊。我只要把对珂雪的感觉写入《亦恕与珂雪》中不就得了。这样,珂雪看完小说后就会明白了。想通了这点,我不禁在捷运列车上哈哈大笑。

回到家以后,又出现一个好消息:大东的剧本终于写完了。大东很兴奋,找来了鹰男和蛇女,并让小西下厨请大家吃饭。小西在厨房忙碌时,大东在客厅讲解剧本的结局。他愈讲愈得意,还站在沙发上弹来弹去,有些得意忘形。“你平时沉稳得很,但如果碰到兴奋的事,却显得太激动。”我说。“是啊。”鹰男说,“这算是个缺点。”“嗯。”蛇女也点点头。“狮子,已经是万兽之王,总不能,因为它不会飞,就说它不好吧。”小西在厨房说出这段深奥的话,我们三人的嘴巴同时被冻住,大东也差点从沙发上跌下来。吃饭时,原本气氛很热烈,但蛇女突然掉下眼泪。你看过蛇在流泪吗?或是说,你能想象吗?所以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干吗哭?”鹰男问。蛇女狼狈地擦拭眼泪,说:“我现在好丑好丑,所以不要跟我说话。”“你曾经漂亮过吗?”鹰男说。蛇女的脸色立刻由白变青,简直比川剧中的变脸还迅速。鹰男挨了三记重击后,大东才问蛇女:“怎么了?”

“没事。”蛇女回答,“只是突然觉得悲伤。”“喔?”我很好奇。“我只要看见别人很幸福,就会为自己感到悲伤。”蛇女说完后,看了大东与小西一眼。“我倒是看见别人很悲伤,就会觉得自己很幸福。”鹰男说。“你还想挨揍吗?”蛇女说。鹰男识趣地闭上嘴。吃过饭后,大东与鹰男、蛇女在客厅讨论,小西也在。他们主要讨论接下来的蛇女和鹰男的剧本。我听了一会,便回房间写我的小说。写着写着,就想到悲伤这种东西。悲伤真是一种神奇的情绪,总会无声无息、无时无刻、莫名其妙而来。幸好我还是睡得很安稳,没被这种情绪影响。但隔天一早进了办公室,便感到悲伤,因为已经过了八点一分。我垂头丧气地往里走时,听到礼嫣说:“别忘了今晚的尾牙宴哦。”“尾牙?”我停下脚步,很疑惑。“昨天周总在开会时说的呀,今晚要吃尾牙。”

“是吗?”“你开会时一定不专心。”她笑了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天开会时一直在想着跟珂雪喝杯咖啡的问题,所以根本不知道今晚有尾牙。礼嫣跟我说了尾牙的时间、地点。餐厅在公司附近的一家饭店内,时间则是晚上七点。这次公司联合其他三家有业务往来的公司共同举办尾牙宴,算起来大概会有二十桌。关于尾牙,我最大的兴奋是对于摸彩的期待。去年抽中蚕丝被,盖起来柔柔软软的,后来还用它来形容珂雪的笑容。今年会抽中什么呢?正在幻想是否会抽中第一特奖时,老总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他跟我讨论新接到的案子该如何进行,这一讨论便是一整天。五点过后,我开始坐立难安,但老总还没停止的迹象。到了六点,我终于忍不住说:“可以了吧。”“可以什么?”“可以结束讨论了吧,再讨论下去就天荒地老了。”“是日月无光吧。”“知道就好。”“嗯?”老总拉长了尾音。我不敢再说话,只好呆坐着,并像蛇女一样,不安分地扭动着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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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老总看了我一眼,“明天再继续吧。”我立刻冲出老总的办公室,整间公司的人都走光了。气喘吁吁跑到咖啡馆,推开门,门把上的铃铛“当当”响个不停。“我……”我双手撑在桌上,上气不接下气。“不用急。”珂雪微微一笑,“今晚我不用上班。”“是吗?”我坐了下来,“可是今晚公司要吃尾牙。”“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嗯。”“那你去吧。”“不。”我笑了笑,“先喝杯咖啡。”珂雪也笑了起来。喝完了咖啡,我直接走到饭店。很近,走快一点只要十分钟。进了餐厅,现场闹哄哄的,好像所有的人同时高声说话。正四处张望想找个位子坐下时,看到李小姐向我招手,我走了过去。

“我帮你占了个位子。”她拿起放在她右手边椅子上的外套。正准备坐下去,她又说:“我也帮礼嫣占了一个。”我看着她左手边椅子上的皮包,领悟到今晚又得吃素。礼嫣来了,一袭浅蓝色的礼服,远远地在入口处发亮。她缓缓走过来时,现场的音量分贝,大概减低了一半。“今晚可以让我穿更正式一点了吧?”她指着衣服上的一些配件,对我笑了笑。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自己穿的外套很破旧。菜开始端上来了,我还没看到小梁,心里松了一口气。

“嗨!”小梁出现在我背后,双手搭着我双肩,“想念我吗?”我右手一松,筷子掉了下来。“我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差点就赶不上了。”他坐了下来,“礼嫣,你今晚好漂亮喔。”“谢谢。”礼嫣笑了笑。李小姐用手肘推了推我,“你也说说赞美的话吧。”我实在无法自然地称赞礼嫣,只好对李小姐说:“你今晚好强壮喔。”

“你找死呀!”我的脑袋挨了一记李小姐的右钩拳。台上不时喊出中奖号码,我拿出摸彩券比对,总是擦身而过。礼嫣突然站起身,拉了拉衣服下摆,拿起杯子说:“谢谢各位同事这几个月来的照顾,小妹以果汁代酒,敬大家一杯。”李小姐偷偷告诉我:“这段话是我教她说的。”小梁站起身,高举杯子,“礼嫣是我们公司的荣耀,我们敬她一杯。”我在心里嘀咕:如果礼嫣是荣耀,那你就是耻辱了。虽然不情愿随小梁举杯,但看在礼嫣的份上,我还是干了这杯。摸彩的奖项愈来愈大,但中奖名额却愈来愈少,我看着手中的摸彩券,正紧张万分时,台上突然传来:“有请曹礼嫣小姐。”我正纳闷时,只见礼嫣站起身说:“该我上场了。”她缓步走上台,现场安静了三分之一;她坐在钢琴前,现场又安静了三分之一;她掀开琴盖,试弹了几个音,最后的三分之一也安静了。

然后响起一阵掌声。礼嫣弹了一首像流水般哗啦啦的曲子。我不知道她弹的是什么曲子,但听起来却有哗啦啦的感觉。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我竟然联想到珂雪画的那幅《哗啦啦》的画。为什么礼嫣弹的曲子会让我一直听到哗啦啦呢?我还没得到答案,音乐便已结束。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还有一些人高声叫着:安可。礼嫣站起来,转过身回个礼。然后又坐下来,现场再度回复安静。她清了清喉咙,调了调身旁的麦克风,开始边弹边唱:“如何让你听见我,在你转身之后。我并非不开口,只是还不到时候。

每天一分钟,我只为你而活;最后一分钟,你却不能为我停留。魔鬼啊,我愿用最后的生命,换他片刻的回头。”礼嫣第一次唱歌给我听时,就是唱这首,当时我整个人愣住。现在也是。后来她因为约定的关系,前后唱过约二十首歌,但这首歌却不再唱。我记得第一次听到时,觉得这首歌的旋律很优美,虽然带点悲伤,但那种悲伤只像是冰淇淋上的樱桃,并不会影响冰淇淋的味道。可是我现在却听见一种悲伤的声音。这种声音不是来自旋律,也不是来自歌声,而是来自演唱者。

也就是说,礼嫣唱歌的神情让我听到悲伤的声音。就像是会让我听到声音的画一样。礼嫣唱完了,全场响起更热烈的掌声,但我忘了拍手。我怎能为悲伤的声音拍手呢?即使全场在礼嫣的手指离开琴键、歌声停止时,响起如雷的掌声,我仍然可以听到悲伤的声音。它根本不能被掌声所抵消,也无法被掩盖。礼嫣回到座位,我发觉她脸上没有泪痕,神色自若。但我耳际还残留一些悲伤的声音。我觉得我无法再看着她,起码现在不能,而她似乎也有类似的心情。于是我们的目光便像同性相斥的两块磁铁,一接近便同时弹开。尾牙宴结束了,我没抽中任何奖项,算是一种小小的悲伤。走出饭店时,远远看见礼嫣的蓝色身影,我迟疑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一起走走吧。”礼嫣说。“嗯。”我点点头。然后我四处张望,很怕小梁突然出现。“你放心,”她说,“玉姗又拉着小梁送她回去了。”“李小姐真是个好人。”我笑了笑。我们并肩走了几步,礼嫣说:“想听我的故事吗?”“好啊。”“我是家中的独生女,从小父亲就宠我,长这么大,没骂过我半句。”我没接话,只是简短嗯了一声,算是表达聆听者最基本的礼貌。“我像是温室中的花朵,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雨和风。”

“其实不知道比较好。”我笑了笑,礼嫣也微微一笑。“我学的是音乐,虽然学得不好,却依然热爱。”“您太客气了。”“后来我发觉,我的音乐少了一种……”她似乎在想适合的形容词,“一种像是生命力的东西。”“嗯?”“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即使歌声依然悦耳,但总觉得少了点声音。”“什么声音?”“用力拍动翅膀的声音。”她说,“或者说,飞过山谷的回音。”“喔。”“我就像那只笼子里的鸟,但我想飞出笼子,用力拍动翅膀。”“嗯。”“所以我想走入人群,试着自己一个人生活。”“你父亲会反对吧?”“嗯。”她笑了笑,“不过他最后还是屈服在我的坚持之下。”“你父亲毕竟还是疼你。”“可是他有个条件。”“什么条件?”“只有一年。”“一年?”“我只能在外生活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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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我刚开始是到百货公司当播音员。”她清了清喉咙,然后说,“来宾曹礼嫣小姐,请到一楼服务台,有朋友找您。”我笑了笑,突然想到以前逛百货公司时,搞不好听过她的声音。“后来到周叔叔这里上班。”“周叔叔?”“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她微微一笑,“在公司我叫他周总,下班后自然就改叫周叔叔了。我今晚能上台唱歌,也是周叔叔帮的忙。”

“原来如此。”我又笑了笑。“我的故事讲完了。”她停下脚步。“你的故事好像小说。”我也停下脚步。“是吗?”“嗯。”我们驻足良久,彼此都没有移动的意思。“自从在外生活以来,虽然日子过得比较苦,但收获和体验都很多。”她叹口气,“我其实是很舍不得的。”“舍不得什么?”“今天是一年之约到期的日子。”我喉咙突然哽住,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这几个月来的照顾。”我还是说不出话来,连客套话也说不出口。“今晚我唱的歌,好听吗?”我点个头。“我特地唱给你听的。”她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说,“那你可以再说一个故事给我听吗?”我用力咳了几声,终于可以说声:“好。”“谢谢。”她说。“从前有个学科学的男孩,很喜欢公司里的一个女孩,每天都会期待多看她一眼。但一开始,女孩不喜欢他,没多久女孩发现是她误会男孩,便不再讨厌他。男孩为了讨女孩欢心,会说故事给女孩听,也会做些傻事。后来女孩要离开公司了,男孩的心里很悲伤。”“然后呢?”“没有然后了,故事结束了。”“你以前都可以让我然后的。”“以前说的,是虚构的故事;现在说的,是真实的故事。虚构的故事可以一直然后下去;但真实的故事,没有然后。”“男孩还是可以跟女孩在一起的。”礼嫣说。“你觉得可能吗?”我反问她。她没回答。但其实没回答就是一种回答。“你知道为什么男孩跟女孩无法在一起吗?”我又问。

“为什么?”“因为男孩和女孩都在现实中生活,并不是存活在小说里。”“这个结局不好。”“不是故事的结局不够好,而是我们对故事的要求太多。”礼嫣听完后沉默了很久,我也跟着沉默。“我想再玩一次第一个字的游戏。”礼嫣打破了沉默。“好。”我点点头。“今天我要走了。”“今。”“不会再回来了。”

“不。”“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有。”“我喜欢的人是谁?”“我。”“接我的车子来了。”“嗯。”“再见。”礼嫣说完后,打开车门,回过头,终于掉下眼泪。黑色的轿车迅速消失在黑夜里。我没听见车声,只听见悲伤的声音。我试着开口说话,但总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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