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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恕与珂雪-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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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作品则明显不同,她比较像年轻女子,而且石头形状像蚕豆,使她看起来像是怀抱着某样东西,或某个人。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朝上,左眼被凿空。由于刚刚下了雨,凿空的左眼内蓄满了水,风一吹,水面漾起波纹。“这个作品很特别,它叫……”我问。“《柔情万千》。”他回答。“原先雕凿时,并没打算把左眼凿空。但后来凿左眼时,觉得凿坏了,干脆把左眼凿空,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他说。这个作品让我目不转睛,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平时看来没什么,但只要下了雨,凿空的眼睛内便会有水,看起来还真像眼波的流转。”他笑着说,“喜欢这个作品吗?”“非常喜欢。”我点点头,“石头是那么坚硬的东西,但这件作品竟然能传达出一种柔软的感觉,很厉害。”“哈哈哈……”他突然发声狂笑,一发不可收拾。
我很疑惑地看着他,他停止笑声后说:“有人说了相同的话。”“是吗?”“三天前,有个女孩开车经过,那时也是刚下完雨。”他说,“她和你一样,停在这件作品前很久,然后说了跟你相同的话。”“是这样啊。”“她应该是学艺术的,还画了一幅画送我。”我心跳微微加速,然后问:“她开什么样的车子?”“红色的车子。”他笑了笑,接着说,“厂牌我不知道,我没什么钱,对车子没研究。”“我可以看她的画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点点头,走回屋内,拿出一张画,递给我。这幅画很忠实地呈现出柔情万千的这件石雕作品,凿空的左眼内水波荡漾,画中女子的眼波便转啊转的,显得含情脉脉。
女子的外缘画了些线条和阴影,使她看起来像躺在一张极柔软的床上,而这张画纸,就是柔软的床。虽然我已经三个月没看见珂雪的画,但我对她的画太熟悉了。没错,这是珂雪的画,我的眼眶开始湿润。“她……”我一出口,便觉得声音已沙哑,而且哽在喉咙,无法再说下去。“年轻人。”他微微一笑,“慢慢来,没关系。”我擦了擦眼角,说:“她还好吗?”“她很好。”他说,“不过她跟你一样,看起来很悲伤。”我觉得刚刚应该是失态了,平静一会后,又问:“她有说什么吗?”“我们坐着说。”他又带我走回凉亭。“她说……”老先生又开始烧开水,“快乐是向外的,悲伤是向内的。正因为悲伤,所以让她看清了自己。”
“嗯。”“她觉得自己可以在画里表达很多情感,惟独对人,她还不会表达。所以她要不断地画,一面化解悲伤,一面学习表达对人的情感。”“嗯。”“但她画了三个月,悲伤依旧,直到看见那件石雕,她才领悟。”“她领悟了什么?”“她必须先把自己凿空,才能蓄满柔情。”“凿空?”“嗯,她是这么说的。”“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他笑了笑,“她只说她想要画一幅画,让这幅画能够装满她对那个人的感情。”“嗯。然后呢?”“没有然后了。她跟我说声谢谢,就走了。”“喔。”我很失望,低着头不说话。我觉得已经打扰他很久,而且雨也停了,便起身告辞。他陪我走到门口,突然说:“对了,我有告诉她,要她早点回去。”“她怎么说?”“她说她画完那幅画后,就会回去,而且她会让那个人看到这幅画。”“是吗?”“嗯。”他点点头。
我说声谢谢,转身离开时,他又说:“别担心,她会回去的。”“嗯。”“她是为你而画的,所以你一定会看到那幅画。”“你怎么知道?”老先生又开始发声狂笑,笑声暂歇后,说:“我是个石雕师,我连石头的感情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人的感情呢。”我脸上微微一红,笑了笑,便离开那座石雕园。开车回家,心里觉得有些踏实。我不必再像无头苍蝇四处找珂雪,只要安心等待即可。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四个月,大东的《荒地有情天》终于开播。从第一集开始,每晚九点,大东、小西和我都会守在电视机前。“拜托,荒地耶!”大东大声抱怨,“女主角竟然化了个大浓妆!”“还有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少一点蕾丝会死吗?”“我写的是王宝钏耶!她竟然可以演成潘金莲!”“男主角抹的发胶也太神奇了吧,风那么大,头发竟然一点也不乱!”“我要他演出在逆境中向上的勇气,不是拿刀去砍人的狠劲啊!”大东总是边看边骂,声音通常盖过电视机的音量。
小西曾安慰大东,说:“唐太宗之后的皇帝,是很难当的。”“什么意思?”我问。“唐太宗,是那么好的皇帝,继任的皇帝,当然备感压力。”小西说。“嗯?”我还是不太懂。
“大东故事中的人物,性格那么美好,演员当然有压力。”小西说。“喔。”我总算听懂了。一个月后,《荒地有情天》下档。看完最后一集后,大东跟我说:“你的《亦恕与珂雪》呢?”“结局还没写。”“为什么?”“因为结局还在进行中。”大东听不太懂,把我的小说稿子再拿去看一遍后,说:“其实还是可以拍成电视剧。”“是吗?”“不过要小心,茵月可能会被演成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千金大小姐,珂雪则会被演成好像不用上厕所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大东说。“那亦恕呢?”我问。“亦恕?”大东说,“随便找个人来演就可以了。”“喂。”“开玩笑的。”他笑了笑,“亦恕可能被演成油腔滑调的花花公子。”“这么惨啊。”“没办法。”大东耸耸肩,“这就是文字创作和影像创作的不同,文字总是可以给人想像的空间。”我起身要回房时,大东又说:“你还是继续写结局吧。”
“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大东,因为珂雪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所以结局根本没办法写。“故事没结局很奇怪。”大东又说,“还是写吧。”我回房后想了很久,决定打开计算机,开始写《亦恕与珂雪》的结局。万一珂雪始终没回来,或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但总有一天,当珂雪看到《亦恕与珂雪》的小说或电视剧,便会明白我的心情。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六个月,礼嫣终于要举办个人的钢琴演奏会。老总给公司每个人买了张门票,要我们大家都去捧场。
他还特地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说:“这张最贵的票,给你。”我低头看这张票,第五排的位置,很接近舞台了。“为什么对我最好?”“因为你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是礼嫣交代的吧?”我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他的话。“你怎么知道?”老总似乎很惊讶。“因为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等,不可能用来形容我。”“你倒有自知之明。”老总反而笑了笑。我说声谢谢,便转身离开。“其实你是个不错的人,只是礼嫣跟你的差距实在太大,所以……”“这点我明白。”我回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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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就好。”他说,“好好去听她的演奏会吧。”“嗯。”“听完后写份报告给我。”“什么?”我吓了一跳。“开玩笑的。”他又笑了笑。礼嫣的钢琴演奏会那晚,她穿了套深红色的礼服,人显得更明亮。我忘了她总共弹奏了多少首曲子,因为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比耳朵聆听琴声的时间,要长得多。我不再听到礼嫣悲伤的声音,我听到的是,她用力拍动翅膀的声音。礼嫣,属于你的天空并没有牢笼,所以用力飞吧。这晚礼嫣在台上弹的很多首曲子,都曾在公司唱给我听。每当我听到熟悉的旋律,总会陷入那个一分钟约定的回忆里。而以前在公司相处的点滴,也随着琴声,在我心里扩散。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喜欢听故事呢?礼嫣最后弹的曲子,是《海与岩》。她重新编了曲,以致她弹第一遍时我还听不太出来。后来她应听众要求,再弹一遍,而且边弹边唱,我才知道那是《海与岩》。
《海与岩》弹完后,礼嫣站在台上接受热烈的掌声,并鞠躬回礼。当她视线转向我这边时,我朝她比了个“V”字型手势。她忘情地挥挥手,而且笑得好开心,好像整个人快要跳起来。我知道礼嫣看到我了。回家的路上,我不断想着我跟礼嫣的关系。刚刚我在台下、她在台上,我比V、她挥手,看起来是如此自然。我突然觉得,我是仰慕礼嫣的。仰慕仰慕,“仰”这个字说得好,但需要抬头的爱慕,终究是有一段距离。大东曾说,我写的小说很生活,可是礼嫣的生活却像小说。原来小说和生活之间,有时是没有分界的。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七个月,大东终于要跟小西结婚。喜宴那天,我和鹰男坐在一起,没多久,蛇女便摇摇晃晃走过来。“怎么了?”我问她。“我今天改戴隐形眼镜,觉得看到的东西都怪怪的。”蛇女说。“如果你平时穿裤子,今天改穿裙子,是不是就不会走路?”鹰男说。“想吵架吗?”蛇女说。“来啊。”鹰男说。“这是喜宴场所。”我说完后,他们就闭嘴了。
“你们的剧本都写完了吧?”我问。他们都点点头,鹰男还说:“已经送给制作单位审核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昨晚的梦。”蛇女说,“昨晚我梦到野岛伸司说:他是日本第一的剧作家,但只能算是亚洲第二。”“那谁是亚洲第一?”我问。“野岛对我说:就是你!”蛇女回答。鹰男听完后,在旁边笑得不支倒地。蛇女瞪了他一眼,说:“不服气吗?”“如果梦境会成真,那宫泽理惠就不是处女了。”鹰男说。“什么意思?”我问。
“我常梦到跟宫泽理惠在床上缠绵,如果这也算数的话,那宫泽理惠还能是处女吗?”鹰男边说边笑。“可恶!”蛇女站起身,大声说,“我一定要教训你!”“谁怕谁!”鹰男也大声说。“这是喜宴场所。”我双手分别拉住两人,拉了几次,他们才闭嘴。还好,喜宴现场始终是闹哄哄的,鹰蛇之间的斗嘴不至于太显眼。上了第二道菜时,新郎新娘开始在台上说话,现场稍微安静下来。大东说得很体面,不外乎就是感谢一大堆人之类的废话。
大东说完后,把麦克风拿给小西,她摇手推辞,最后才接下麦克风说:“嫁给大东,即使到北极卖冰箱,我也心甘情愿。”小西说完后,现场所有人手中的筷子,几乎都掉了下来。鹰男和蛇女的筷子也掉在桌上,但我手中的筷子还拿得好好的。
蛇女问我:“你听得懂?”“嗯。”我点点头,“在北极,谁还买冰箱?所以卖冰箱的人生活一定很困苦。即使这么困苦,她也心甘情愿,真是坚毅的女人啊。”“佩服佩服。”鹰男说,“我只知道北极冷,冰箱也冷,所以她这段话实在冷到不行。”“我也觉得好冷。”蛇女说。我看了看他们,知道自己终于不再觉得小西的话很深奥了。
觉得小西的话不再深奥之后的两个礼拜,我搬离了大东的家。把空间让给这对新婚夫妇后,我独自在外租屋。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八个月,是我第一次看见珂雪的季节。但我已经很久没去那家咖啡馆了。自从不去那家咖啡馆后,我上下班都得绕路走。搬到新住处后,便不必再绕路了。我相信花莲那位石雕师的话,珂雪一定会回来,也一定会带幅画回来。
我只是等着。老板在咖啡馆内等,我在我的生活和小说中等。已经是落叶的季节了,我走在路上,常把叶子踩得沙沙作响。今天到公司上班,一坐下来,便发觉左脚的鞋底粘了片落叶。弯下腰,把叶子撕下,又看见落叶背面粘着黄黄的东西。我转了一下小腿,低头看着鞋底,原来我踩到了狗屎。我迅速从椅子上弹起,鞋底不断摩擦地面,想把狗屎抹掉。
“你在跳踢踏舞吗?”老总刚好经过,说了一句。我动作暂停,他又说:“跳得不错。”老总走后,我继续跳踢踏舞,不,是继续把鞋底的狗屎抹掉。把鞋底弄干净后,我才知道去年落叶会粘在鞋底的理由,也是狗屎。没想到由于狗屎,才会让珂雪想画粘在我鞋底的落叶,也因此有《亦恕与珂雪》的开头。如果《亦恕与珂雪》是部爱情小说,那这部爱情小说的肇因便是狗屎。难怪常有人说,爱情小说都是狗屎。我突然很想把《亦恕与珂雪》完成,于是打开计算机,又开始往下写。
不管上班时要认真工作这个真理,我只知道小说要有结局也是真理。我很专心写,连午休时间也没出去吃饭。就剩下一点点了,剩下的只是珂雪那幅画的长相,还有我要对她说的话而已。下班时间到了,公司里的气氛开始热烈,有好几个同事在一起闲聊。“什么?你也去了那家咖啡馆?”“是啊,咖啡蛮好喝的。不过老板很酷。”“最后那幅画,你取什么名字?”“我把它叫:女人与海。”“太普通了。我取名为:海的女人。”“那还是一样普通,听听我取的名字:跳海前的最后一瞥。不错吧?”“你们取的名字都不好,我把它叫:谁来救救我。”“你耍宝吗?那怎么会是画名呢?叫绝望不是很有文艺气质吗?”“我最有文艺气质了,我取名为:汹涌中的凝视。”“太拐弯抹角了,我取的画名比较直接,就叫:我想跳海。”“你找死吗?取这种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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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听完后,一脚把我踹出咖啡馆,我现在屁股还很疼。”这几个同事说到这里便哄堂大笑。“在咖啡馆内办画展,确实很特别。”“那些画其实都很不错,看起来很有感觉。”“我觉得很多画都是自然挥洒而成,甚至连画纸也是随便一张白纸。”“嗯。就像女人如果漂亮,穿什么衣服就不是那么重要了。”“总之,一面喝咖啡;一面欣赏画,真是一种享受。”“不过很多张画的名字非常奇怪。”“是啊,如果不是这些画名,我也不会把那幅画取名为《我想跳海了》。”
“说得也是。哪有画名叫迷糊、尴尬、逞强、哗啦啦之类的。”最后这句话是李小姐说的。我立刻站起身想走过去问清楚,匆忙之间左小腿撞到桌脚。顾不得小腿上的疼痛,我把李小姐拉到旁边,问她:“你们说的是哪家咖啡馆?”“捷运站对面那家呀。”“真的吗?”“嗯。”她点点头,“大概从上礼拜开始,同事们纷纷跑去这家咖啡馆喝咖啡,因为听说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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