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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如斯-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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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子不知从哪冒出来,狂奔至水边,灰白袍子湿透,光著脚丫,朝水中浪涛大吼大叫,叫得声嘶力竭,她甚至可以看清她颈上暴起的根根青筋。她喊哑了嗓子,弯下腰撑著膝盖,明明该是一种凄楚落魄的感觉,她却觉得淋漓尽致,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了。
她叫完以後,将肩上背著的厚重匣子扔下,打开取出一张瑶琴,席地而坐,并不理会泥泞水渍,从从容容弹起琴来,悠扬琴声穿破雨夜。
她不懂音律,可也觉得这琴声好听,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比它更好听的旋律了。
那时她就决定,若有一日修成人形,定要在她面前听她弹奏一曲。如若不然,那麽为她开一次花也很好了。
那个女子断续来了好几次,每每发泄心中郁卒,坐在水岸弹琴。七弦奏响,每一回都是不一样的曲调。
有一次看到水边长的一群萝蒿,她头一回听闻她开口说话,像是谣曲的小乐府。她这才知道,她生的模样,很像黄口小儿黏连父母的情状。
“抱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不肯放。”
远方的燕子飞来时说,它的家乡是个穷地方,连年灾荒。那里的人生活疾苦,家破人亡,卖儿卖女是常有的事。
她想,或许她也目睹过这般悲惨?
後来,她就不再来了。
一直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修成人形,终於能坐在她面前听她弹奏一曲。她才蓦然想起,身为凡人的她早就不知轮回多少遍。
她便上提岚山拜师学艺,待到学成之时就可找出她转世之人,去往她面前听她弹奏一曲。为她开一次花,让她能像弹琴时那般神采飞扬地看著自己,那该有多好。
琴娘萝的事不能对派中弟子公开,“提岚派里有一只修炼千年的萝蒿精”这种事不宜说明。琴娘萝入派时,掌门是知道这件事的,听闻这只妖精执意要学成去寻那心心念念之人,虽知她入世必引来天劫惊雷,也收入门下。掌门许她好好修行,多做些善事积些功德,毕竟她在人世流连时日并不长久,却不想这天劫来得这样快,还未寻到一丝一毫那心中念想之人,就已死於天雷。
此事唯掌门、月析柝、离冷等几人得知,对外而言,便是琴娘萝家中突逢变故,下山去了,不知归期是何。而月析柝与离冷二人,因在山中为掌门采药淋雨染了风寒,这几日都在房内养病。
月析柝睡了一天一夜才醒来,离冷坐在他床前,面色也有些苍白。
月析柝脑子里空空的,顿了一下才清醒,望著离冷,他突然垮塌下去,全身都没了力气,被离冷圈在怀中,眼前是那日的一片血红。
“……娘萝师妹……”
又是琴娘萝眉清目秀的脸容,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带点得意带点狡黠地笑。
妖怪?妖怪又怎麽样……为什麽妖的天命与人不同?又为什麽要历劫?
无论怎麽逃,都逃不掉天命啊……琴娘萝秀丽的面容露出了少见的烦恼,皱著眉。
只是想要留在人世,想要待在这里见一个一直以来都很想见的人。
不过是这样而已啊……
“天命难违吗……”月析柝喃喃自语,忽然瞪大了眼,握紧了拳,一字一顿地道,“从来就没有什麽天命难违!天道在,但人也在!”
离冷握住了他手,轻柔地抚著他腰背,极轻地嗯了一声。
出得屋来是三天以後,月析柝去膳房做了一碗汤装浮萍面,封好放在食匣里。再用萝卜雕了个小人,虽与琴娘萝的雕工差远了,但那神采抓得准,竟有三分像。
做这一切时,离冷都在旁陪同。最後,两人带上食匣和萝卜,去了山後林子。
山林焦黑,蜿蜒血迹凝固,当日惨状似乎还历历在目。
月析柝将那食匣埋下,土丘上放了萝卜雕的小人,跪地拜了拜,离冷在後头远远也行了一礼。
“师兄,这就走吧。”月析柝转身,面上已不见来时落寞,眼中光彩依旧。
第十三章上
得知琴娘萝死讯,平日与她交好的小师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肿得跟核桃一般,拼命抹著泪水,却反而哭得更凶了。
月析柝心下不忍,僵硬地安慰道:“节哀顺变……”
那小师妹用力抹了两下脸,这才勉强止住哭,抽泣著道:“师兄……娘萝她……没有爹娘……我该告诉谁去……我没事……就是止不住想哭……”
月析柝轻叹一口气,不再开口,知这哀伤只能交予时间抚平,便转身出门。屋外立著面无表情的离冷,月析柝迎上前,突然觉得恍惚。
那日他被离冷护在身下半昏半醒,模模糊糊听得掌门与容先生声音。
“我也是在这些孩子一般的年纪,总以为只要承诺了就能够完成。可世间哪有那麽容易的许诺。”
“……天道无情。”
可天道总是这般无情?
月析柝闭了闭眼,他与离冷再去那山林祭奠琴娘萝之时,那林中虽是满目焦黑,树倒草枯,但那猩红藤蔓一般的云气已全然消散,又是雾霭流岚的明镜长空,一如往昔。
“可娘萝师妹只是水边一株萝蒿,没有父母……那她应劫而死,又有谁知道……”想起先前师妹哭诉,月析柝低著头闷闷道。
“有我们。”
“师兄?”月析柝呆呆抬头,望向忽然出声的离冷,那音调还是一贯的冰冰凉凉。
离冷却是别过头,错开了月析柝视线,并不打算回应的样子。
这样的情形是极少见的,离冷虽不多话,却总是望著他人双目,令人顿生一种他即使毫无言语也在凝神思虑话语的感觉。但方才举动却像是逃避,躲开了目光,让月析柝觉得万分诧异。
他抿唇思考,埋头想了许久,直到夜深人静,平躺在床榻上,月析柝才惊觉白昼他那番话里的不妥。
他六岁上山时,离冷已在提岚多年,从师父与他不多的几次言谈中,月析柝大致可以确定,离冷懂事起就拜在提岚门下……不,并非被人送上提岚。
因为,离冷没有来历。
不知父母姓甚名谁,不知自己来自何方,不知究竟因何而生……他没有家。
他所拥有的,仅仅是提岚派弟子的头衔、提岚山一间小小宿处和他二十年来习得剑法。
月析柝辗转反侧,怔怔望著窗外一轮明月,方才好不容易酝酿的睡意彻底没了。
他想起自己的爹娘,虽然他们大字不识半个、固执得总是相信街坊邻居的歪理、六岁就把他拗上了提岚、对孩子并算不上特别亲厚,但他至少有父母,可以如他所想地呼唤爹娘这两个称呼。尽管他的家乡只是某个山坳中一个贫瘠的小村庄,他的童年虽然过得清贫乃至困苦,但自始至终都是快乐的。
然而离冷却没有。
没有童年时候一起顽皮耍赖的小夥伴,没有每年生辰都能吃到的面条,没有呼唤父亲母亲的权利……
在受了委屈时会有一个温暖的拥抱并且永远不会离开。
在遇到困难时第一时间出来为你遮风挡雨扛起一片天的双手。
在做好事时揉揉头发捏捏脸蛋抱起来旋转的分享快乐。
在做错事时板著脸严厉地批评最後却一定会原谅──无论离家多远,总有一双人相互扶持著在那里,掌著一盏长明灯候你归家。
这些每个人都理所当然拥有的东西,离冷都没有。
月析柝悄悄侧过身,借著皎洁的月光凝视离冷,瞪著他沈静睡颜愣愣出神。乌黑如泼墨般的长发如丝流泻在白皙的脸颊,斜飞入鬓的细眉之下,宛如柳叶的狭长眼眸阖著,眼尾微微上吊,细直笔挺的鼻梁,略略偏薄的唇。不见平日的疏离冷淡,只是静静安眠,当真俊美绝伦的当花侧帽之姿……叫人不自觉地沈浸。
月析柝越想心中越酸楚,难过地偏了头凑过去,他想,该为师兄做点什麽。
这几日离冷依旧很忙,月析柝不知他和掌门容先生在忙些什麽,每日翘著腿坐在树上等离冷回来就快要变成习惯。
这日离冷照旧回来得很晚,月明星稀,映衬著火光,月析柝都能看见他在地面拖得长长的影子。
“嗨!师兄,我在这里,”月析柝欢快地嚷著就要往下跳,离冷却一跃而上,足尖轻勾,稳稳坐到他身侧,他一惊,愣愣道,“哎?师兄你用过晚膳了?”
离冷点了点头,安静地坐著,轮廓分明的侧脸看上去冷冷淡淡,面目无甚情绪。
不知为何心头有些慌乱,月析柝收起脚抱著膝盖往离冷身旁靠了靠,盯著天边一轮圆月小声说:“师兄……今天的月亮圆得像个饼……像小时候在家看到的那样……”
离冷身上一僵,也抬头望了望天。
“算起来我也好些年没回过家了,不知阿爹阿娘把我骂成什麽样子了,”月析柝偏了偏头,小心翼翼地拿眼偷偷瞟了瞟,道,“师兄,你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吗?”
“其实我的姓氏不是‘月’,”不待离冷开口,月析柝自顾自说下去,“我家乡那个小山村叫岳家村,丘山岳。但是这个字太难了,阿爹阿娘又不识字,便写作了‘月’。村里好些户人家原本都姓‘岳’,後来莫名奇妙就成了‘月’。”
“阿娘生我那会儿,阿爹跑隔壁村去换老母鸡,看到村口一套气派大房子墙上用朱红大毛笔写了个‘拆’,回来就用这字给我起名了。可他记不全,随便点了两点,便有了‘析柝’二字。所以,其实我原名应该是岳拆拆啊。”月析柝说著说著止不住大笑,圆圆的眼眯起,浓墨似的眉向上扬了起来。
离冷站头来看他,眼里凝了似有若无的笑意,他一手环住月析柝将人往身边圈了圈,以防他笑得幅度太大掉下树。待他笑完了,喘著气期盼地看过来,离冷才慢悠悠道:“师父曾言,当年寻到我,我开口说的第一字即是‘冷’,故而起了这个名字。其实无甚来由,便是个称呼而已。”
月析柝一愣,依照师父所言,他将离冷抱回山上时师兄只不过是个尚在繈褓的婴孩,究竟什麽事竟会让一个尚在牙牙学语的孩童脱口而出一个“冷”字?
“师兄,莫非你是在雪地里被师父抱回来的?”月析柝忍不住发问。
“不知,师父未曾说过。”
看来有必要问问师父师兄的事情,月析柝暗自想,只可惜师父下山云游多年,他和离冷亦有十余年未见师父,莫说是他,就是掌门,也不一定寻得到师父。
月析柝悄悄在心底叹口气,又七歪八拐地问了些有的没的,直磨蹭得月都西斜了,离冷将他拎进屋来勒令休息。
月析柝躺在床上发呆,想了又想,打算明日找掌门碰碰运气,作为一派之主,至少也该知晓师兄身份。却不料次日突发事务,月析柝未能如愿,连原先那想法也抛诸脑後。
翌日。
离冷不在,月析柝悠闲地用过早膳,慢慢悠悠地晃到掌门居所,打算找个地方等掌门得了空闲进去问。
过了晌午不见有人出来,又无人进去送膳,月析柝等得纳闷,扯了个弟子来问,得知一大早沧澜教的恭清道长登门造访特来拜会,这会掌门应和宾客在正厅用膳。
这几日都未见到容先生,掌门也未提及,想来应是走了。至於离冷,那小弟子说他更是好几天都没看到了,容先生还在的时候他就没出现了。
月析柝讷讷谢过,一头雾水地往回走。
那麽师兄这些天究竟在作甚?为何不如实告诉他?还是掌门和容先生派了任务给他?……或者说,师兄并未刻意隐瞒,只是未将每日之事告知?
月析柝越想越觉奇怪,正疑惑地往正厅走,忽然听到山门好大一阵喧哗之声。隐约可听到“让我进去”“不要拦著我”“我要找阴邪”……模模糊糊的叫喊。
数名提岚弟子拦在门口,月析柝绕到山门,见他们脚下跪著一位黄衣女子,正是她嘶哑著嗓子大喊要见阴邪。眼见那几名提岚弟子尴尬地面面相觑,不知该那这女子如何是好,月析柝上前了解了个大概。
他们尚不知这姑娘姓甚名谁,只是她方才跌跌撞撞冲上山跪倒在山门前哭喊著要找一个叫做“阴邪”的人,提岚弟子们并不知阴邪是何人,也根本不知道她发生了什麽事,便将她拦在门外,派人去通知长老,这便迟迟不知应作何定夺。
月析柝心下大惊,万一是太师叔惹来的债,他此时人不在派内,该如何安顿这名女子?
左想右想还是得先把人扶起来再说,免得让人以为堂堂提岚派欺负弱女子,便伸手将黄衣女子捞了起来,道:“这位姑娘,在下提岚弟子月析柝。请姑娘先进来一坐,再将事情详细告知,可好?”
这姑娘生得如花似玉,泪眼婆娑,恰如一支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只可惜哭肿了眼泪花了妆,好好一件嫩鹅黄的衣裙扎得面目全非,身上也是脏兮兮的,尽是烟尘泥巴。
“月道长……请你带我去见阴邪……我一定要见他……”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是一站起身就死抓著月析柝的手不放,拼命乞求。
莫非是太师叔在外头惹下的风流债?月析柝头痛地想,口中还是尽量安慰道:“姑娘莫著急,我先带你进去休整一番吧。”
“不!”黄衣女子尖著嗓子打断,她喉咙已哑,这般叫出来竟是有些沙哑可怖,眼泪流得更凶,直让人觉得再流下去就是血水了,“我方家六十余口被屠殆尽!让我见阴邪!我要问个明白!”
什麽?!
瞬间,月析柝觉得天旋地转。
第十三章下
提岚派。正厅。
月析柝惊讶地在厅内看见了离冷,还有掌门身边那位颇面善的道长,正是他与离冷在芝薇山谷营救张小姐遇到的老道长。
那黄衣女子也被带到正厅,几个女弟子稍稍为她擦洗一下,安排她坐下歇口气。在掌门几句询问之下,这事总算是得了些眉目。
黄衣女子方氏靖柔,川南原隰方府大小姐。一月前,其母写信求助提岚说府中似有夭邪作祟,提岚即遣了人去除妖,方小姐被要求前往城外枯桐寺吃斋念佛三日祈求平安。奈何三日後方靖柔归来,发现方家惨遭灭门,除开她带走一十七人,余下人等皆死於非命,无一活口。府内假山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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