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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如斯-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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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了?”
长柳慢慢点了点头,面上有些恍惚,那眼中却是依然如故的坚定。
月析柝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忙转过头不敢与长柳对视,身边离冷淡淡道:“如此?”
“嗯……”长柳应了一声,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什麽似地捂住了嘴,惊恐地瞪大了眼,半晌方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和恩公有过约定……说老了以後……要一起死在这个屋子里……”
月析柝一愣,慌道:“这间屋子?就是你们当初生活的地方?你们说要一起死在这里?”
长柳拼命点头,泪水不可抑制地溢出眼眶,修长的手指使劲掐著青白的面皮,他用力摇著头:“……原来……原来是因为我……又是因为我恩公才不能入土为安吗……”
这真的是一幢非常破旧的茅草屋了,四周草木剥落,连当初用来捆住麦秆的草绳也松了,那屋外成片的柳树林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的野地。
“长柳……”月析柝叫了一声,不知该说什麽好。
兜兜转转了一圈,结果到头来是因为长柳的执念,云文素才无法入土为安?尸体离奇地回到这间破茅草屋,冷得就像雪地里冻起来一般,像是吊著最後一口气的尸身不腐……这些,都是因为长柳的执念?
“那麽,只要我消失,恩公就可以解脱了?”长柳流著泪,指尖沾满的泪珠也变得有些模糊,就像是融入晨曦消失不见。
月析柝觉得眼眶也有些发热了,实在点不下去头,但离冷的声音冷冷响起:“是。”
“谢谢你们。长柳无以为报,只有来世……啊,不,来世都没有了。那就再受长柳一拜吧。”长柳又是长长跪地一拜,随即,飘然起身,来到云文素榻前。
月析柝颤著手想阻止,但手臂被离冷一折整个人带进了怀。他侧靠在离冷身前,低垂著脑袋,只觉得眼睛和鼻子都热得酸涩。这实在是个太过软弱的姿势,但他已无心顾及,所有的注意都停留在长柳身上。
长柳依旧一袭合体的灰白布衣,简简单单,青丝整整齐齐地绾在脑後,眉清目秀,还是那一双温和纯净的眼眸,殷殷地望著云文素。其中的万般情愫,不言而喻。
他依然是少年时的模样,但云文素已至暮年,他白皙的手像真的能触碰到云文素的面颊,一寸寸沿著他苍老的轮廓描摹下来,就如真的抚著他一般。竟是没有一丝不妥,明明相隔著那麽多的岁月,阻碍了那麽远的距离,看上去就如理所当然那般自然。
东方逐渐露了微光,循著草枝间的罅隙一点点映进屋来,他的衣角指尖渐渐起了模糊的光晕,就如消融在晨曦中的暗影,氤氲著雾气慢慢散开。
长柳缓缓俯身够到云文素身前,在他唇上印下一个极浅极浅的吻,那样神圣的姿态,就是在对心底最重要的人作告别。蕴含了长久的爱恋、眷恋、留恋,深深的不舍。
“长柳!!!”
这一声就如惊破苍穹,那一瞬日光大盛,灿烂的晨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统统映到了长柳的身体。
白宣气急败坏地奔进草屋,面上骇然,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素白的容颜扭曲得不成样子,却只是焦急地大声喊叫。
与此同时,长柳在晨曦中稍稍偏过头,他的唇角还带著笑意,毫无血色的唇上下开合了两下,依稀可辨是“谢谢”二字。他弯腰伏在榻前,头颅微微侧靠著云文素肩臂,两人的黑白发丝纠缠在一起,如若风霜过遍之後的难舍难分。他安安静静地枕著云文素肩头,嘴角噙著一抹笑,徐徐闭上眼。
长柳的左手似乎真切地握著云文素的右手,如同两人交握的姿态。
月析柝错觉他看见云文素使力握紧长柳的手,像是紧紧攒著再也不分开。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天光大盛,终是终局。
耳边传来轻声低泣,白宣哽著嗓子道:“……再没有这样傻的人了……用尽自身修为保他爱人一世平稳……最终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我没有见过比他更傻的人了……”
“……这个人何其幸……明明生在官场,命里终归有数不清的大劫……都因为他化去……却一点都不知道……太傻了……长柳真的太傻了……”
月析柝怔忪地瞪著那空空荡荡的木板床,离冷一下一下抚著他的背脊,淡淡地开口:“他知道。”
白宣没有听清离冷的话,月析柝却是听得明白,颤著声调道:“师兄?”
“缚住云文素的,是他自己的执念。”
月析柝大骇,白宣也吃了一惊,面上带著不可思议的神情,画了几道符咒悬於空中,他们便窥见了,属於云文素的记忆。
其实他给他原本取的名字,是长留。
长留长留……长长久久地留在他身边。
他却听作了长柳,还以为是因屋外那一片柳树林的缘故。他笑著看他在林中高兴地对那柳树说话:“我终於有名字了!长柳!”
他想,就当是长柳吧,只要是长留便好。
那日他察觉长柳夜半溜出屋,他匆匆抓件外套跟上,尾随他去了水玉山。他未及出声喊住长柳,就见铺天盖地的积雪翻涌下来,眼睁睁地望见长柳瘦小的身躯被雪掩埋,他肝胆欲裂,没命地往那雪海里钻。
他拼死抱回了昏迷的长柳,但他苍白著脸色再也醒不过来。
他几乎将所有的钱财耗尽,大夫用尽了所有珍贵药材,长柳却连一丝苏醒的迹象也没有。
他无书可卖,只有去有钱人家做工,各种粗活累活脏活,只要有钱,他都做。
累算什麽?脏算什麽?书算什麽?没有什麽东西能比得上长柳。
但是那日,大夫摇著头婉拒他:“他没有求生意志,救不活了,请节哀。”
怎麽会没有求生意志?!怎麽可以?!
你怎麽可以死?!你怎麽可以抛下我!?
你不是说过要和我在一起?!老了以後一起死在这间屋子里吗?!!!
他发了疯一样地四处求医,得到的结果都一样:长柳毫不恋生,没有医治的可能。
他自己买了药熬给他,喂了吐,吐了再喂,反反复复。长柳吃不进药,他也一点点瘦下去。
长柳死的时候瘦成了一副皮包骨,他也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那模样把镇上的小孩吓得嚎啕大哭。
他在柳树林中枯坐了三日,滴水未进,直至昏倒在林中。是个邻居发现他的,把人救起来,絮絮叨叨地苦口婆心地劝,说你的好朋友活著的时候最最希望你能考上大官,帮我们这些穷人过上好日子。
後来,他寒窗苦读,只是窗前没了那一杯时时冒著清香的茶盏和那一双隐隐看著他的沈静眼眸。
尉泽是他的得意门徒,两人後来同为学士,一时风光无限,合称“云蒸霞蔚”,羡煞旁人。
其实最先收他做徒弟的原因再荒谬不过,因为这个孩子曾拉著他的衣摆说他身边有个灰白的影子。
长柳最常穿的一件便是灰白的粗麻布衣,还是他的衣服改做的,被心灵手巧的他改得合体得当。
旁人都说这孩子胡言乱语,他却宁可相信这些话。
相信长柳依然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留一个念想也好,至少有一个人认同了他疯狂的妄想。
妻儿都不理解他为何每日都在窗沿放一只茶盏,隔日清晨再将那凉透了的茶杯取走,待到家灯初上之时再端来浅浅一杯清茶。
那杯中泡的是最廉价不过的茶水,明显与他身份不符,与他平日里喝的那些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泡,直到那茶具都能闻出淡雅的清香,真真渗入了骨血。
那是长柳一直用的茶具和茶叶,只可惜他并不知道他是怎麽泡出那一杯幽香沁入心脾的清茶。
後来的他,再也没能喝到那种味道。
他一直知道世人对他的评价:云公文素,真真君子端方,胸怀天下。
他少时的梦想便是如此,因了长柳,这念头便愈发根深蒂固。
他行端坐正,胸怀天下世人,要百姓安居乐业,要一个太平盛世,要施展一己之力尽他所能地协助皇帝安邦治国平天下。
没有穷苦、没有失望、没有悲伤。
那麽长柳……便不会那麽早离开他。
长柳……长留……应该是长留在他身边的啊。
弥留之际,他心中反倒没有太多成年之後的往事,想的最多的,无非就是长柳,反反复复都是曾经与长柳承诺的那一句:老了之後要一道在那屋子里死去。
他想,那可怎麽办,那屋子早就荒废了,长柳会不会生气?又或者他变了模样,长柳会不会认不出他了?又或者他的子孙给他搬了家,长柳会不会找不到他了?
他在这反复的思索中陷入黑暗,长久的沈眠。
月析柝只觉眼窝的热流再也止不住,泪水无可抑制地落下,一两颗砸在离冷手背,他抓著手边衣襟,垂著脑袋靠在离冷身前。
白宣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反复念叨著她是来送长柳最後一程,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是啊,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豁然开朗。
他一直以为是长柳的执念阻碍了云文素的离世,却从未想过长柳如此倾尽心力地为云文素著想,怎麽可能还抱有执念?若他有执念,也是云文素一世平安,断不会有这样的事。
长柳为了云文素了却生念,哪里还会有什麽留下来的执念?
一个人的情感究竟能有多深?
为了云文素,长柳放弃了转世轮回,散尽修为只为保他这一世安稳,平平安安终老。即使最终的结局是烟消云散,他也以为这是值得的。
离冷安抚地搂著他,轻柔地拍著他的背,像是再自然不过的慰抚。
他自己也觉得这有些好笑了,哭成这副德行,是从没有过的狼狈。但那眼泪怎麽也止不住,真像断了线的珠子,扑棱棱地往下掉。
月析柝正想著离冷以後可以拿他这一副脆弱的模样来当笑柄了,腰上骤然使了力道,离冷将他翻过来,拢了臂弯扣在胸前,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便压了下来,柔顺的发丝触到了他的脸面。
离冷一点一点将他脸上的泪吻去,不疾不徐,轻轻柔柔的吻几乎落遍了他的眉眼,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甚至会溺死在这种温柔的晕眩中。
“尘世纵然千万残酷不堪,但,仍要走下去的。”
他紧紧回抱住离冷,听著耳边这淡淡一句话,面上的迷茫慢慢褪了下来。
他曾想如果这是一场梦境能让长柳与云文素长久不醒,以此慰藉平生长久的分离,未尝不可。但那毕竟是梦,无人愿醒,却终究是要醒的。
大抵每个人都会有错过遗憾的事,恨不能了却此生也无法挽回。但那尘世的路,再千万残酷和不堪,终是要走下去的。
所能做的,便是抓紧眼前留恋的温暖,紧紧攒於掌心,不要错过,不留遗憾。
第十八章
这一年的北陆来得著实有些快了,温度早早降下来,不多时,水面就凝了薄冰。又过一月,整条幸水就覆满了雪霜,白雪皑皑,倒像在关外似的。
从皇城直往西行,方至中游雪便落了,山林平野刹那银装素裹,满目雪白。
这天不好走,离冷月析柝也漫无目的,於是沿水岸小村缓慢前行,走一阵住两天。到後来,一家好客的农户挽他们留宿,住了月余,过起了普通农户的生活。
但那只是月析柝,他很快融入当地民俗,一口方言说得比谁都顺口。离冷却是终日早出晚归,月析柝不知他去了哪里做了些什麽,离冷不说他也未开口问,师兄不言定自有原因,若他刨根究底倒是唐突了。
月析柝却是能察觉出离冷的些微异样,是的,与平日的他截然不同的怅惘,还有隐隐失落。起初,月析柝以为是错觉,可离冷眼中的疲惫倦怠却愈加浓郁,即使仍是面无表情的淡然模样,他心头的不安却越发厚重了。
师兄究竟在做什麽?为什麽会流露出这般神情?
他不禁疑惑,本欲偷偷跟上离冷一探究竟,後来还是作罢。对离冷无端的信任让月析柝觉得,若是罔顾了他的意愿,会是对他的不尊重,离冷会不高兴。
况且,长久相伴的师兄弟,两若并蒂,无须言语便可的心意相通……有一天,师兄会告诉他。
月析柝笃定地这麽坚信,毫无来由,但就是这样相信著。
年末前,提岚来了消息,让他们赶回去过年。
两人便与村人告别启程回提岚。一路不过十几日,到提岚山那日正是除夕。
提岚山依旧热闹,吵吵闹闹的师弟师妹们乐得上蹿下跳,整个提岚像是一锅沸腾的汤水不停闹腾著。
月析柝想起今年不是他去采购的烟花爆竹,看著师兄师弟握著鞭炮耀武扬威,不满地暗自嘀咕:要不是老子出门做事,哪能轮得到你们这班小喽罗班门弄斧的……看看这挑的是哪门子伪劣产品……这麽难看……一股子酸味不言而喻。
离冷一回来就被掌门找去,不知说的什麽大事。
月析柝瞅著瞅著便按捺不住,撩起袖子就冲进人群,玩得比谁都欢。
他们在提岚待到上元终了,又接到新任务下山:找到阴辰邪,与他一道前往长留之山的清平关。
掌门与月析柝说时言语不详,只含糊提及恐关外异变,且时局急迫,要他二人定邀到阴辰邪同往。
月析柝心中纳闷,下山之时便特地留意关外情况。
皇帝病重,与此同时,皇四子容王险些被刺,伤势未知,不过从缠绵病榻的皇帝大怒来揣测,必是不轻。皇帝不顾病体,严令年初班师回朝的凤昭王清查此事,定要揪出这始作俑者,为容王讨个公道。
此事一出,皇四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毋庸置疑。太子及其党羽人人自危,纷纷争相奔走,一时之间,皇城风起云涌,动荡不安。关外蠢蠢欲动的蛮夷又因皇帝抱恙再添一笔,神御皇朝正可谓时局如弦绷欲断。
却是朝堂之事与清平关并无多大关系,至多也就是蛮夷蠢动,妄图进犯中原。但掌门总不会想让他和师兄太师叔三人合力退敌保护神御疆土吧?
月析柝想来想去都觉此事古怪异常,无奈怎麽都猜不透掌门用意,索性不再想,先找到阴辰邪才是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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