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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攻)登天-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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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财亲自为温良撑开一柄红色的大伞,因着宫中规矩,侧身小步走在温良前头,是为“引路”。内廷总管半边身子已被雨水淋透,小徒弟提溜着把伞也不敢打开,整个人暴露在雨中淋着。
雨伞下的温良老了,花白的头发折损了他的刚毅,下巴上多了一圈灰色的络腮胡子,京城安逸的生活没有让他变得痴肥,反而愈发壮硕,却终究不复当年的矫健如豹。
唯一分毫未变的,是他仿佛刻在骨子里的凝重。
“陛下当真撑不住了?”
秦财听见他稳到令人心颤的语气,握伞的右手小指下意识一跳,恭声道:“陛下只命奴才请侯爷进宫,其余的没多说。御医知道陛下通晓医经,说的那一大串,奴才连字都不识,哪里听得懂。”
温良明白他谨慎,不再多言,撑直自己的腰板一步一步走近难以预测的未来。
也许他可以预测很多,却预测不到他自己的结局。
颜似玉死了,叶闻天也活不久。海上商路已经打开,接手水军的不是秦财的侄子秦景就是曾经在颜烨身上下注的高洁。
高洁的可能更大,因为他已经很老,家族中后继无人,正适合给新帝铺路,而秦景脑子不够聪明,反而可以留下来辅佐。
一朝天子一朝臣,曾经的忠臣良将终究要被抛弃,可惜很多人看不明白,在颜似玉重病时匆匆站队,自取灭亡。
已经能看见乾青宫门口候着的宫人们,十之□□不是在乾青宫伺候的,都是殿下娘娘们带来,可以想象宫里现在多么热闹。
温良不悦道:“陛下需要休息。”
秦财颔首低眉,只有微微勾起的嘴角带出一丝讽刺:“都带皇子来转一圈,否则陛下写传位诏书时把他们忘了可不好。”
温良眉梢一动,秦财伺候了颜似玉一辈子,这口气活脱脱就是颜似玉年轻时的翻版。
他不理周围请安的宫人,径自往宫内走,口中轻声问道:“陛下对你可有安排?”
秦财把伞交给小太监,微微一笑,心里感长留侯的情,道:“奴才一条贱命,能伺候主子这么些年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不敢求别的。侯爷可有打算?”
温良唇齿微动,正要回答,忽然见一宫装丽人从内室匆匆行来,美艳的面容一片惨白。
“参见刘妃娘娘。”
刘妃满心焦虑,骤然见到温良差点惊叫出来。她不是个精细有谋算的,否则也不会这会儿就被赶出来,怒气冲冲地道:“连你都来凑热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温良每月宿在宫中的次数虽不多,却比所有妃子都稳定,六十多岁的老男人了,竟是颜似玉枕边唯一一个能荣宠不衰数十年的人。
有点脑子的女人都不会和这不会下蛋的公鸡交恶,可刘妃正应了胸大无脑这词,每次见面都含枪带棒,不给半点好脸色。
秦财却知道,温良是暗中维护她的,后宫里出个傻大姐不容易。他细声细气道:“娘娘,皇上诏长留侯进宫,还请您让让。”
刘妃脸上活像被人打了一拳,绞着手帕咬牙低声道:“本宫不让你们过了吗?”
话虽如此,她到底不敢得罪秦财,带着贴身服侍的人往旁边让了让。
温良和秦财正要往里走,忽听刘妃身边的嬷嬷道:“娘娘,皇上正在气头上,咱们避一避也好。”
这句话显然是说给温良听的。
温良眼角下意识往那嬷嬷身上斜了一点,却没真去看人,毫不犹豫地提步往里迈。
能在宫里活下来的都有其过人之处。刘妃憨直爽利,但有身边人帮衬至今没犯过大错,最要紧是她刚进宫就因形貌招人嫉妒,被下了药,这辈子不可能有孩子,和温良一样属于得宠却不会很挡路的人。
而温良比她多出一样——他在颜似玉身边待了四十多年。
日久生情未必当得上,大概算白头偕老。
都说伴君如伴虎,就算颜似玉真是一头老虎,温良能安安生生在老虎身边这么多年,对他的畏惧也远比旁人少,更多的是老夫老妻的稔熟。至少他不进屋也弄得清什么情况下颜似玉是真生气,什么时候只想让哭天抢地的女人们闭嘴。
更何况这头老虎快死了,他们之间的结局估摸着不过这几天的事。
温良边走边思量着,他没有子嗣家族,空空一个长留侯的头衔,赏赐下来的金银珠宝除了在宫中打点,其余再找借口送回国库,宅中并无余财。朝中以窦沙暴为首的一干武将还记挂他,但也只有这些老家伙们了,年轻人们更崇拜将本朝威风抖到大海之外的叶闻天。
短短一段路,没什么牵挂的身后事,虽然不知道颜似玉会如何处置自己,温良也毫无畏惧。
他进屋见到地上整整齐齐跪着的嫔妃们,愈发觉得自己自在。
“长留侯温良到。”
温良早有面圣不跪的旨意在身,只站着行了一礼。
颜似玉半靠在床榻上,细细密密的皱纹不可抑制的占据了他的面孔,只狭长的眸子还留着年轻时的锋锐执着。
这几年他的身子越来越差,开始还四处寻找名医,后来也慢慢累了,发觉自己就算活下去也不过苟延残喘,太丑。
见到温良,颜似玉脸上露出一丝笑,道:“你们都下去吧,朕要和温良单独说几句话。”
他病危后没有召见过任何一位重臣,更不曾单独见过哪位皇子,现在独独将温良留下来,众人退下去时心头都多了几分思量。
室内一空,只秦财留在颜似玉床头,如一尊泥塑。
“朕今年整整六十四岁,”颜似玉语音一顿,忽而转柔,叹息道,“你也六十九了吧,真没想到我们居然能过这么多年。想想当年那些事,怪对不起你的。”
温良猜测过,这种时候颜似玉会和自己讲什么,唯独没有想过,他竟将最后的时刻留给了儿女私情。
“陛下,那些都过去了。”温良一直很认真,老了也是个非常严肃的高大的老头,就像年轻时一样,用最认真的态度说着最轻忽的话,岁月都无法在这块冷硬的石头上刻下深刻的痕迹,“重要的是现在。”
如果是十几年前的颜似玉,他一定会笑出声,然后指责他的冷漠。
但现在他快死了,即将成为“过去”。
“朕死后,你可以不必死,但这辈子不得离京,不得与人有染,更不能见温家人。”颜似玉的声音很疲惫,因为他觉察到自己的丑恶与无力,直白的强权压迫,更有以遗言相逼的嫌疑,是他最不喜欢的粗暴作风。
没想到温良几乎想都没想就答道:“好。”
颜似玉闻言目光一动,低声重复道:“好?”
是“好”,而非这人常用的“是”。
“臣愿意。”
颜似玉难得脸上都露出一副痴傻模样,随即掩饰地笑道:“就你好欺负。”
“你老了。”温良叹息着弯下腰,想了想,还是坐到了他的床头,张开嘴还想再说什么,终究无话可说。
每个人都会老,再威严睿智的老人也会有许多难以抗拒的毛病。颜似玉这人万事求好,一旦发现自己有“老”的端倪就强行制止,可死到临头,哪怕被责骂惩罚温良也想提醒他,四十多年岁月的存在。
连接两人的最结实的纽带不是权利、地位、爱情,而是悠长的岁月。
老了的人已经不再想着难以理解的爱情,他们开始喜欢回忆,回忆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越回忆,就越珍惜。
不知不觉,居然和这个人过了这么多年。
颜似玉很忙,他不像温良有那么多空余时间去回想当年,但“岁月”二字终究不是忽略就能遗忘。
他眼睛周围的皮肤如树皮般可怖,锐利狭长的眼睛早已失去当年的风采,尖尖的下巴也不复俊俏,每次照镜子时,他第一眼看见的永远是一个尖嘴猴腮的老者。
永雄美人,怕见白头。
“你也老,老得像一颗松,遒劲而充满力量。”
温良道:“其实我老了,只是在京城里你看不出。如果你再给我一支军队,我一定会被打得落花流水。”
从来都只有他将别人打得落花流水的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自承自己一定会被打得落花流水。
颜似玉笑了,带着说不出的无奈和心酸,还有一点儿原来他还不如自己的高兴。
老天是公平的,颜似玉的皮囊老了,却英明睿智了一辈子,万里江山在他手中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辉,即使千百年后,想来也会是为人称道的一代明君;而温良的皮囊依然英武,内里却已不再是战无不胜的军魂。
他年轻时曾在京城住了四年,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如今的平庸的正是“老”的最好的体现。
对男子而言,这种“老”才更可怕,容貌反而属于小节。
作者有话要说:
☆、死同穴(下)
“朕服用了一种秘药,无论原本有多少寿命,都只剩下七天,精神饱满的、回光返照的七天。”
温良这才注意到,颜似玉虽然躺在床上,眼窝深陷、皮肤暗黄,可他的精气神非常好,躺在床上的姿态完全不是久病之人的虚弱无力,而是久违的,蓄势待发。
“陛下还有几天?”
颜似玉躺在床榻上,笑容带着几分自得,更藏了数不尽的嘲讽:“三天!朕本来准备用六天看看儿子们的作为,最后一天定下下一任九五至尊。可他们都太蠢,朕小施手段就让他们方寸大乱,刚才跪在地上一个个面若死灰,比朕还要早进阎王殿的架势。”
温良甚至懒得问他用了什么手段。皇帝病危,皇子们都紧绷着心里那根弦,经不起半点撩拨。他摇头叹息道:“总要定下个皇帝来,哪怕矮子里充高也比无储好。”
颜似玉的手掌重重拍在自己的大腿上,他只有这双白玉般的手还保留着青春的痕迹,可此时,这双不染凡尘的手也做出了有失身份的举动,像每一个乡野村夫一样拍打自己的大腿:“找不到啊!朕看着他们,真恨不能一个个全掐死了,省得给朕丢人!”
喜怒不定也是老人的特点,口沫横飞地训斥自己的后辈,因为他们已经没有时间重新教育这些不肖子孙,纵然自私如颜似玉,他也会愤怒于儿子们败了他的英明!
“人死后,这些虚名还有什么用呢?”温良习惯于在问句之后加一个语气词,使他的话语听起来更加温和,而不如颜似玉那般咄咄逼人。
颜似玉闻言静默片刻,摇头道:“朕不知道,朕只知道朕心里不舒服。就像颜烨的死,给朕光辉灿烂的一生蒙上了一点尘埃,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偏偏让朕……染尘。”
染尘。
连庙宇中的神佛都避不过染尘之劫,他却为这一点尘埃郁郁于心。
“你将自己摆得太高。”温良坐在他的床头,微微一动就能碰到彼此的距离,“我一直在追你,看着你一日一日站得更高,必须奋力向前才能不被你甩脱,直到你登到天上,我才忽然明白,你的心永远高高在上,我根本追不上。现在你终于快要老死了,我却还能活十余年,你说这次是不是我胜了?”
离得这么近,隐约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颜似玉忽然想到一个词——“老来伴”。身边来来往往很多人,总算还有一个人能陪着自己一起老去。
他拉过他的手,老茧软了,依然宽大安稳,却再找不到掌纹里曾经以为永远洗不掉的暗红血迹,挑眉道:“你比朕更老。”
温良笑了,刚开始还捂在喉咙里,后来越来越顺畅,低沉的笑声回荡在这间满是药味和权力味道的屋子里,荡开了一圈一圈的属于他自己的不变的坦率:“你总是不服输。”
颜似玉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转而道:“天快黑了,今夜你就宿在这里。”
言下之意,是要温良侍寝。
温良没想到这人会用这种无耻的法子,老脸都忍不住泛红:“宫外不少人守着等消息呢。”
“让他们等着!”
“你以为你还是四十六的壮小伙吗?”温良两道暗灰色的剑眉皱着,握住颜似玉直接落在自己腰带上的手,“我承担不起弑君的罪名。”
曾经有个君主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大臣们觉得这死法实在有损本国威名,便硬给那嫔妃安了个弑君的罪名满门抄斩。这个故事还是颜似玉当笑话讲给温良听的。
颜似玉翻身伏在温良身上,道:“你可知道,朕花了多少精力说服自己不杀你?反正遗诏朕已经写好了,若你当真‘弑君’,也省下朕不少功夫,反正塞外温家早和你没关系了。”
温良不问他如何写下遗诏,淡淡道:“你还有三天。”
“朕嫌这三天太长!”颜似玉道,“朕的儿子们有的已经连这三天都等不了了,一个个结党营私,连禁军的主意都干打,与其被他们气死,还不如死在你床上!”
温良想起那些个皇子们,道:“他们其实并不差,只是……唉,他们只是不如你罢了。”
在温良看来,皇子们都很好,却也仅仅是很好。每个人都好,没有最好的一个,更没有一个能像颜似玉当年一般令他眼前一亮的人物。
而当年那个长身玉立的俊美青年已经变成了一个瘦小的老头子,骨架子都缩了,这样相拥竟有些娇小的感觉。
真的老了,他已经记不得自己第几次发出这样的感慨。
“做吧。”
“好。”
已经没有年轻时的如虎似狼,更多是想确认彼此的心情,用最亲密的姿态结合,让对方的存在占据全部精神。
他们没有世外桃源,却有一个能让自己心神得到安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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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帝三十七年,瑞帝驾崩,享年六十四岁。
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颜似玉的死讯随着秦财尖细的嗓音响彻京城。守候已久的人们落下准备好的眼泪,京城里一夜间挂满了白布,礼部有条不紊的拿出一系列条陈准备奉给新帝。
后宫里的女人们无论受不受宠都有一项共同的任务——哭。
在哭声中,秦财却撇到几个妃子眼中没掩藏好的喜意。他轻笑一声,在周围人古怪的目光中,老太监摇头道:“陛下遗命,后宫中想和朕到地下继续过日子的自己在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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